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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九年正月二十,铅云低垂,顷刻间已打下了许多雪霰子来。汤若望看着窗外墨黑的夜色,忙掩了窗门,点燃了几只高脚白蜡烛。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女子惶恐惊慌的呼喊声,汤若望忙放下厚重的书,前去开门。却是其其格因奔跑而泛红的脸颊,急促的呼吸凝结成无尽的水汽:“大人,格格,格格不好了,求您救救格格!”其其格柔美的眼帘里满是泪水,说到激动处,“扑通”一声便跪在了汤若望身前。
汤若望一把扶起其木格,温言安慰道:“其其格姑娘不要着急,好好说,皇后娘娘究竟出了何事?”
其木格用冻得通红的手背抹着泪水,抽抽搭搭道:“格格不知食了何物,眼下昏厥不醒,浑身起了疹子,很是可怖,宫里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还请大人一同前去救治格格!”
汤若望微眯了蔚蓝的眼睛,若有所思,转身便进了房里,自实木柜的顶层取出一个珐琅蓝心圆钵,方对其木格道:“姑娘别怕,我同姑娘一起去坤宁宫。”
夹墙宫道里,那冷风呼啸了一阵有一阵,汤若望忽然道:“皇上可也前去了?”
其其格紧一紧风帽,掩口道:“回大人,其木格已经去请了。”
北风迢迢,大雪纷飞,恰似无数玉馨花落,汤若望是踏着满地无垠的积雪来的。守门的宫人见是大宫女其其格归来,忙不迭地推开了宫门。
一进未央殿,那红箩炭烘烤得一室暖如春日,空气中弥漫着水仙花的稀薄香气,殿内的红绣罗呢山河毯上,乌压压地匍匐了十数个宫女太监,为首的正是翎花顶戴三品官服的萧临风。他半跪在青月的床榻前,三指隔着薄薄一丝方帕,覆在青月红肿发胀得变了形的手腕上。
汤若望的眼睛一时间未能适应殿里的灯火阑珊,过了片刻,定睛一看,碧青仙罗帐下,却是一身蓝纱织彩云金龙纹夹褂的福临,怀抱着昏迷不醒的青月。
青月原本瘦弱的身形早已肿胀不已,撑得一袭杨妃色齐胸襦裙几乎要滑落下来,福临便替她披了件淡水碧色天蚕丝寝衣,她昏迷中犹自紧抓着福临一只手,黛眉深锁,仿佛受尽了无限苦痛折磨。
其其格行了大礼,膝行至青月床前,方喊了一声“格格”,便登时泪如雨下,那张娇小如荷瓣的脸颊肿胀了足足一倍有余,原本唯美的桃花秀眼和纤长浓密的睫毛皆隐去了形状,一张脸青青白白,毫无血色,一点朱唇更成了可怖的乌紫色。
福临见她受苦至此,哪里还记得此前生隙,他清峻的眉峰紧紧拧着,冷冽的眼神扫过殿内众人,见汤若望前来,方和缓了脸色道:“玛法如何来了?”
汤若望咳了一声,声音里蓄了淡淡的关切道:“启禀皇上,老臣特取药来治皇后娘娘的。”说罢便从袖中摸出了那枚精致的珐琅小钵,递与萧临风。
萧临风仔细打开那颗蓝心圆钵,却见数枚瓷白的圆形药丸置于盒中,约莫指甲盖大小,泛着清冷的银光,拾起一枚嗅了嗅,竟也闻不出是何种药材所制。汤若望道:“这是西洋之药,臣曾与皇后娘娘相谈,得知她与老臣一样,对鲜虾之物十分敏感,食之相克,全身发肿乃至昏厥,因此便告知皇后娘娘,有朝一日若不慎误食毒物,尽管差遣人来臣馆内取药。”
福临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三分,仍旧有些不放心道:“如此,萧太医仔细看看,此药毕竟是西洋之物,若是不适皇后,只怕本末倒置。”
萧临风替青月把完了脉,声音竟有些止不住地颤抖:“回皇上的话,微臣建议,还是尽快给皇后娘娘服下此药。”见福临大为疑惑,萧临风忙垂首道:“皇上,微臣方才替娘娘把脉,见得娘娘呼吸不顺,想是这肿胀压制了喉头,引致娘娘呼吸困难,若不及时消肿,娘娘又尚在昏厥中,只怕……只怕娘娘性命堪忧啊!”
福临一拳击在乌檀木雕花牡丹的床沿上,震怒道:“既是如此,还不回太医院配药?”
萧临风愈发惶恐,垂首道:“皇上,此时赶去御药房,来回路程不说,再搭上煎药的功夫,只怕娘娘……”
听得此话,福临一把夺过萧临风手中的珐琅蓝心小盒,取出一枚药丸塞入青月口中,又自其其格手中的青檀木盘上端了一盏热水,欲将药丸灌入青月腹中。无奈青月早已不省人事,根本不晓得吞咽,一颗药丸在口中,不溶不化,更吞咽不下。
福临见状,顾不得众人在场,当即满饮了一口热水,覆上青月的唇,硬生生将水和着药丸,灌了下去。
其木格跪在床前,离得最近,眼见此情此景,倒不由自主想起了青月进宫前的那一日,风轻云淡,晨光熹微,福临腰际的龙纹掐金丝衿缨流光一闪,竟比那帘外的阳光更加灿烂,他便同此时一般,俯身以唇覆在她的唇上,而她自昏迷不醒,从未得知他的温柔与关切。
福临喂青月饮完了药,便扶着她的软绵的身子让她睡下,又替她掖好了被角。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青月的浮肿便渐渐褪去了。福临方转身冷峻对众人道:“给朕一字一句说清楚了,为何会如此!”
此语一出,坤宁宫上下诸人愈发惶恐,皆俯首道:“皇上恕罪!”其其格重重磕了一个头,仰起脸对福临道:“回皇上的话,近日小厨房新进了一批浙江的海鲜,多是海鱼虾蟹,奴婢等知道,明虾之类格格是断断碰不得的,便分送去了景阳宫和钟粹宫,独独留了鱼蟹在宫里。”
福临依旧端坐在床榻前,侧身瞥了一眼青月,冷然道:“可瞧她的模样,分明就是误食了不该吃的东西。”他扫一眼阶下众人:“娘娘的饮食里,怎么会混了她不能吃的东西进来?其其格,她今日吃过些什么?”
其其格泪水满溢,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担忧道:“今日一早便下了些雪米粒子,因着天气冷,娘娘一直睡到了晌午,醒来便吩咐小厨房传了小火锅。御厨十分仔细,将膏蟹打理得干干净净,配上牛羊卷、乌骨鸡和时令蔬菜,汤底是一早煲下的鲍鱼雪鸡虫草汤,娘娘看了十分喜欢。”她侧过头细细想了想,复又道:“还有一道鱼滑,是新制的,以玉制小勺拨入沸汤中,不过片刻就会浮起,口感新鲜爽滑,娘娘吃了许多。饭后还饮了一盏温热的牛乳,并了四小碟糕点。”
福临听得十分仔细,一时却也分辨不出,便命人去小厨房将青月今天所食之物端了一模一样的一份出来,又让吴良辅传唤了御膳房资历最老的几位御厨来。
珐琅花卉喜字火锅里,翻滚着金色的老汤,兼着数枚红枣当归,皆是养身滋补之物。其其格按着白日的顺序,将食材一一放入锅中,几位御厨一字排开,仔仔细细地尝了每一种食物,众人脸上皆是愁云密布,唯恐福临迁怒于自己。
仔细验过几碟甜点和蔬菜,却查不出什么,眼见福临的脸色愈发沉了下去,其其格忽然想起那盘鱼滑,忙蹑手蹑脚一个人溜进了小厨房。她穿着宫女的平底软缎绣花宫鞋,走起路来轻巧无声,待她推门进去时,却见一个厨子偷偷摸摸地往水池里倒些什么东西。
其其格素来聪慧细心,知道其中必有端倪,当即大喝一声:“你在做什么?”那厨子受了惊,手里的清泰莲花瓷盘摔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其其格见是新来的厨子成安,忙上前一把扯了他的衣领,迫着他往未央殿去。
成安畏畏缩缩地跪在皇帝身前,其其格已命小宫女收拾了碎瓷盘,呈给福临。那清泰莲花瓷盘倒未摔得粉碎,仍余了三块较大的碎片,幸而其其格发现得早,成安还未来得及将瓷盘洗净,碎盏上依旧残留着粉白色肉滑。立刻有侍奉的小宫女细心将肉滑全部刮下,盛于龙凤交花碗中,用玉勺拨了少量进沸汤,不过片刻间就浮起,色泽鲜粉诱人,其其格一见之下,立刻大声禀报:“皇上,这便是格格午间用过的鱼滑。”
福临脸色铁青,对着几名御厨说:“尝!”因着鱼滑所剩无几,几位御厨纷纷取过微量尝了尝,为首的那位眉头突然一紧,复又用小指沾了沾未下锅的鱼滑,仔细嗅了嗅,又放入口中,思索了许久,方跪下郑重对福临道:“启禀皇上,此乃花青鲇鱼所制鱼滑,十分新鲜爽口,只是……”见他支支吾吾,福临震怒道:“说!只是什么?”
那御厨定了定心神,方支支吾吾道:“只是其中还含了九节鲜虾制成的虾滑,只是因着颜色相近,寻常人并不会察觉。虽然虾滑含量不多,但照几位姑娘所说,娘娘喜爱这菜,想必一时之间用量太多,以致……以致……”
他的话音未落,福临已经上前一脚,将成安踢翻在地上,勃然大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到皇后的性命上来了!”
那成安吃痛,也不敢躲避,只得跪在地上俯首道:“回皇上的话,微臣岂敢做这灭九族的事情?方才御厨也说了,虾滑颜色与鱼滑相近,微臣一时未察觉,还请皇上降罪。至于谋害皇后娘娘,微臣是万万不敢啊!求皇上明察!”
福临狠狠一掌击在身侧的红木八仙桌上,数盏青白玉茶碗被震得玲玲作响,对着吴良辅冷冷道:“带下去,交到图海手上,三日之内,给朕查出真相。”
吴良辅忙带了两个小太监,押着成安退了下去。萧临风又替青月仔细诊了脉,方对福临道:“启禀皇上,娘娘脉象已趋平稳,并无大碍。”
福临紧皱的眉头才一分一分松了,又对其其格道:“朕今夜留在坤宁宫。”
其其格忙屈膝道:“是,皇上。”便领了一众小宫女打点去了。
那长夜未央里,到了子丑时分,福临握着的纤手忽然一动,却是青月自昏迷中醒来,见福临和衣坐于榻上,那眉目里满是疲惫,见得她睁眼,忽然欢喜道:“你醒了。”
青月长长的睫毛一颤,一大滴泪珠顺着鬓角滑落下来,洇湿了他明黄龙纹寝衣的一角。她似是梦呓般痴痴道:“你真的来了?”
福临弯下身子,靠在她耳旁温柔道:“我来了,你别害怕。”
其木格原本垂首侍立在一旁,她最是藏不住话,脱口便道:“奴婢去回禀时,皇上正在启祥宫内喝茶,登时摔了茶盏,便匆匆与奴婢回来了,连肩舆也未传。”
青月那泪原本止住了,听得这一句,却犹如断了线的东珠一般,一颗颗落在明黄的丝缎软枕上,自心底最深处翻出感动、悲辛、妒恨……
福临见她如此,竟是慌了神,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欲轻言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心,将下颌抵在她乌黑柔软的鬓发上。
殿外寒风阵阵,那坤宁宫的檐头铁马玲玲作响,其木格听得北风渐起,亦心下发酸,青月心中所苦,福临又如何所知,却是生隙解隙,周而复始,亦是各自煎熬,心如齑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