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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金屋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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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入宫的秀女皆封了位份,但因着位份不高,便依例分配了东西六宫的几间配殿居住。钮祜禄氏生得端庄大方,封作了璟贵人,赐居延禧宫,乌雅氏和那拉氏封作常在,皆赐居长春宫,杨氏封作答应,赐了咸福宫居住。而选秀那日青月所遇的秀女佟瑾瑜果然当选,因着她有意抬举,便也封作了贵人,赐居景阳宫。

    巴贵人自失了爱子,福临便多番抚慰,一月里总有两三日留于永和宫,端妃自是恩宠不断,宁贵人方有了身孕,皇帝亦颇为怜惜。那新晋的几位嫔妃之中,璟贵人和佟贵人亦颇为得宠,倒显得启祥宫有些门庭寂寥,冷冷清清了。

    恪妃心地极善,因着失宠无事,便整日前往永和宫陪伴巴贵人,那日福临下了朝来看巴贵人,见恪妃陪着巴贵人坐在那炕上,絮絮的说着话。方有小宫女呈了热汤药上来,恪妃一眼望去,见巴贵人神色怏怏的,那小宫女唤了几声,她却犹自未觉。那宫女到底年纪小,一碗极烫的汤药端在手中,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恪妃心性温和,虽然位份高过巴贵人许多,仍是亲手接过了那碗汤药,徐徐吹得七分烫了,方递与巴贵人。

    福临一下之下,又是欣慰,又是感伤,脱口便唤道:“念锦……”

    恪妃大惊,慌忙行下礼去:“皇上万福。”巴贵人盯着皇帝,那礼方行了一半,便怔怔地落下泪来,皇帝心下亦是感触,便伸手扶了她道:“身子还未好全,便不必行礼了。”他扶了巴贵人坐下,又问向恪妃:“今日怎的有空来了永和宫?”

    那一缕日光极明亮,打在恪妃温婉如春的脸上,她梳着汉家姑娘的半髻,一缕乌黑的发蜿蜒在肩头,像极了水墨画中走出的女子,柔声道:“回皇上,臣妾无能,比不得端姐姐能够常常襄助皇后娘娘一二。皇上亦政务繁忙,臣妾便斗胆替皇上与皇后娘娘,多陪一陪巴贵人。”

    福临回首望去,见巴贵人虽仍旧消瘦,那面上却不似往日憔悴苍白,反倒多了几分精神气,不禁愉悦道:“恪妃贤德,堪比婕妤班氏。”又关切地握了握巴贵人的手道:“你如今见着气色好多了,朕虽忙着,但素日得了空,便过来瞧瞧你,过去的事情,便忘了它罢。”

    巴贵人垂首,那声音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哽咽:“臣妾福薄,但有皇后娘娘与端妃、恪妃娘娘关怀,臣妾不敢不保重身体,尽心伺候皇上。”

    如此一来,皇帝便对恪妃颇有改观,更喜她无论得意失意,依旧是温婉柔和的模样,不似旁人般骄矜,终日里仿佛一朵半开的水莲花,在凉风里独自娇羞。

    连日来青月忙着给新晋嫔妃拟定位分与居所,已是焦头烂额,福临下朝来了坤宁宫几次,见楠木书案上绢帛宣纸堆积如山,便笑着打趣道:“我只当我这个皇上做的累,原谅来皇后也如此不得闲。”

    渐渐地,福临陪伴青月的时光似乎是愈发少了,常常是打发了吴良辅过来坤宁宫道:“启禀娘娘,皇上在乾清宫处理政务。”

    坤宁宫地处紫禁城中线,一日之间,那日光从东北漫到西边,又一分一分消逝不见。那四月里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时节,未央殿却显得颇有些寂寥了。

    那一日小厨房摘了时新的芙蓉花熬制花汤,清粉苏白的色泽,盛在那和阗白玉碗里,宛若天成之物。青月方尝了一口,忽然想起已经数日不见福临了,便脱口道:“命小厨房拿食盒装了,本宫送去给皇上。”

    四月初的景色极好,那天空蓝澄澄的,并无一丝云彩,远远望见几只纸鸢,飞得极高远,青月坐在那肩舆上,恍然想起福临曾应允她一同放风筝,不禁莞尔而笑。数月过去了,已不曾再听过董鄂氏与他的半分联系,几乎要生了错觉,以为那是初秋里萧临风所说的一个镜花水月的故事罢了。

    乾清宫外的宫人垂首侍立,因是在御前伺候,*得极好,那四下里寂静无声,依稀可以听见铜漏滴落的声音。青月吩咐了其其格在外等候,方亲自提了红木的食盒进去,东暖阁素为福临起居之处,青月挑了那明黄福禧千云纹的帘子,却见阁内空无一人,唯墨香悠悠,夹着几分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放下食盒,但见那案上书卷堆积,亦凌乱地散着几张宣纸,临的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素日是青月最常练的。那字遒劲中愈见清峻,青月心下动容,想起福临温柔清朗的面容,不禁澹澹一笑。

    忽见桌案一角,那云白织锦的一方绢帕,绣着狰狞的金色盘龙,绣工精致,所用丝线亦是上乘,只不知是哪位妃嫔绣了赠与皇帝,青月心下生酸,伸手便拂了上去。

    那云白丝帕温柔坠下,一沓熟宣豁然呈现在眼前,面上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迹甚是娟秀,显然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青月细细望去,写的仿佛是卓文君的《白头吟》,那纸上极大一颗干涸的泪滴,洇得那墨迹晕开了去。宫中懂得书法的不过是汉人出身的恪妃,虽也写得异常娟秀婉然,细看之下却有几分不同,青月正疑惑间,却间见那熟宣的一角端然写着“懿儿”二字,她心生凉意,手上的力道便松了几分,那一方宣纸似极大的一朵雪花,摇摇落地。

    那脉脉的龙涎香一丝一丝深入骨髓肌理,青月深深呼吸着,忽然听得身后一把低醇的男声道:“你在做什么?”

    青月呆立片刻,待转过身来,眼里泪意已然散去,那面上尽是愤怒与凌厉,道:“懿儿是谁?”

    福临的面色登时变得煞白,那目光逡巡在青月面上,仿佛要剜出两个透明窟窿来,道:“你为何私自动这里的东西?”

    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望过她,似一块千年寒冰,又似熊熊的烈火。她亦仿佛从未这样失态过,良久,她一手狠力将那沓宣纸尽数拂下,如落雪纷飞里,竟恍然瞧见,那簪花小楷与颜筋柳骨相互交错,福临与那女子的笔迹,那丝丝缕缕的关联,竟是毫无掩饰地昭然若揭,尽数呈现在了眼前,她痛极,昂声便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何人。”

    福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那面上又似愧疚,又似愤怒,一时间竟说不清是怎样的神色,他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愠怒与失望,道:“你何时变得这样刻薄善妒了?”

    青月冷笑连连,那一双纤手在袖中紧紧握着,她怒极反笑,道:“何时?你一早便该知道的,科尔沁初见之时、坤宁宫大婚之时、你我合力书那合婚庚帖之时……你就合该知道……我本就是这样刻薄而善妒的女子!”

    福临听罢,愣了片刻,忽然一把将那案上的物事尽数扫落,高声道:“放肆!若是旁人,朕早就将她打入冷宫了!”

    青月毫不畏惧,一双寒若星子的眼眸傲然迎上他如火如炬的目光,那漆黑的双眸里,不知是怎样复杂而深邃的神色,再也不复往日的柔情与关切。她心下伤恸不已,直觉得那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要痛苦得撕裂开去。却依旧高高抬起那仿若白玉盏的娇小下颌,直视福临,冷冷道:“要废要杀,皇上请自便。”

    说罢便拂袖而去,只听得身后那元青花瓷瓶、白玉笔架、方石砚台尽数破碎的零落之声,夹杂着福临沉重而愠怒的呼吸,恍若数条鞭子抽在心上,几乎要痛得碎成齑粉。

    其其格原本侍立在殿外,忽然听得暖阁里头嘈杂之声,正欲通传,却见青月茕然而出,那面上泪痕宛然,宛若一枝莹白梨花,犹带清雨斑驳。其其格心下担忧,脱口便唤道:“格格——”

    却听得她喃喃自语道:“若是旁人……若是旁人……那我又算是何人,董鄂氏……又算是何人呢?”

    其其格大惊失色,忙问道:“格格在说什么胡话呢?”

    青月长长叹一口气,到底是定了定心神,道:“无事,随本宫回去罢。”

    到了夜里,她辗转无眠,寤寐思服,方闭上眼,便想起那一方熟宣上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与福临清隽遒劲的字体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织得密不透风的网,兜头兜脑地扑面而来,沉重得教人无法呼吸。那句“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字末,偌大一颗泪滴,晕得似小小一幅水墨画一般,下笔之末绵软无力,想是伤痛到了极致。

    凄凄复凄凄,各自嫁娶……不是她,又会有何人?

    那夜色里一点烛火,滟滟生光,青月的侧影映在那朱红宫墙上,忽地一晃,仿佛破碎了一般。十二扇棂花长窗外,月色极好,枝桠交错间,那梨花开了一树,莹白若雪,幽香盈盈,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原来,竟当真是寂寞如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