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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月之间,后宫便接连夭亡了两名还未出世的孩子,皇帝又是心痛,又是急怒,方下了朝,那九龙擎天的明黄御辇便亲至了景阳宫。念锦犹在昏迷之中,仿佛一枝开败了的玉兰花,皇帝只望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问了来龙去脉,又命人去静观斋押了嘉常在来。
嘉常在原本已渐渐安静下来,见得皇帝,方跪地泫然悲泣道:“皇上赐死臣妾罢,臣妾的孩子死了,臣妾也不愿独自活着。她的孩子是臣妾害死的,臣妾是为了要替自己的孩子报仇!”
皇帝原本恨极了她,此刻见得她伤心欲绝,心下亦是恻然,便道:“乌苏氏荼毒皇裔,着废去封号,打入冷宫。”她闻言凌然拜倒,道:“臣妾死不足惜,但求皇上还臣妾与死去的孩儿一个公道。”那殿中原焚着沉水香,清幽淡雅,丝丝脉脉,皇帝的面容隐隐含着几分悲痛,道:“石氏抵死不认害过你的孩子……你放心,这件事情,朕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后宫之中,容不得此等乌烟瘴气的肮脏之事。”
他方回到乾清宫,便传了皇后前来。皇帝原本怒极,正欲掷下那手旁的安徽歙砚,却见她一身明黄八团龙纹凤袍,静立在那阶下,那髻中一只平翅金凤步摇,垂着一颗晶莹圆润的东珠。那日头照在殿内的金砖上,亦照在她明黄的凤袍上,皇帝盯得久了,竟渐渐生了一丝错觉,那手上的力道不禁松了几分,亦和缓了口气道:“朕只给皇后三日时间。”
皇后心下惶恐,也只得屈膝道:“臣妾遵旨。”
四月里草长莺飞,落英缤纷,那人间芳菲的日子里,念锦却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乌苏氏挪去冷宫的那一日,念锦方醒了来,见康妃坐在那炕头上,端妃亦立于身旁,惶惶然便垂下泪来,康妃慌忙拿绢子替她拭眼泪,念锦起初只是小声地呜咽,端妃欲劝,她已是号啕大哭起来,泠泠清风里,她哭得柔肠皆碎,悲恸至极。而她素来是那样温和柔婉的女子,即便受屈受辱,亦不曾失态过一分一毫。
那清风透过棂花长窗扑面而来,青月立在那窗前,极力把持了良久,方回头对她道:“念锦,你放心,即便不为皇后与端妃所托,我亦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冷宫位于紫禁城之西处,极是偏僻阴寒,因着其其格素来胆小,青月便只携了其木格与安德广前去。去冷宫的路极远,她却未传轿辇,只一路慢慢行着,那面上竟似是极力思索的模样,方穿过了几条夹墙宫道,又进了两角门,才到了那冷宫里。
那殿阁年久失修,处处尘埃蛛网,破败不堪,乌苏氏只留了一个陪嫁的侍女在身旁,她的身子犹未复原,单薄得如同一绢缟素,那斜阳晚风里,她独自坐在那残破的花梨木椅上,竟生了摇摇欲坠之感。
青月见她只管自己出神,便道:“乌苏格格。”她闻言方抬首望了青月一眼,道:“静妃娘娘来做什么?可是再来赏我一个耳光?”青月神情冷漠,道:“我打你,原是恨你下手害了恪妃的孩子。”
那狭小的厢房里烟尘弥漫,乌苏氏不禁咳嗽道:“娘娘……只记得她的孩子,可曾知道……我腹中的孩儿,也是被她生生打落的!”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平复了许久,方道:“只可惜,我没能替自己的孩子报仇。”
青月便道:“你若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便按照本宫说的去做。”她见乌苏氏面上露出惊诧之色,又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的孩子绝不是恪妃害死的。”
夕阳的余晖透过那格子窗棂,一分分打在乌苏氏的身上,那姣好的面容显得哀戚绝望,她静默不言,良久,方起身跪下,重重拜倒道:“若娘娘能找出真凶,我乌苏怜南愿以死谢罪。”
青月低低叹了一口气,方道:“怜南……怜南,真是个好名字。你可知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你如今要怜取的,便是你自己的这条性命。”
翌日,皇后便以“一宫不可无主位”为缘由,晋了常在索绰伦氏为文贵人,暂代景阳宫主位之职。
念锦自失了孩子,身子亦不大好,常是端妃与康妃陪了她,又时常歇在瑶光殿里,催促着她整日整日将那海碗大的苦药灌了下去。她亦足不出户,终日待在景阳宫里,怔怔地看着那明纸糊窗上的剪影,神思偶滞时,那泪便一滴一滴落下来,却犹自未觉。
那日她正默默垂泪,康妃心下大为不忍,便执了她的手道:“姐姐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何况,我的孩子便也是姐姐的孩子。”
念锦方苦涩一笑,那笑意似天寒地冻里开出的一朵颤巍玉兰,道:“多谢你,瑾瑜。近来我总是梦到自己的孩子,她那样小,那样可怜……她还没来得及见一见额娘……”
慈母之心,皆是一一寸草,那三春之晖,又何当得报。
待到五月里,南府新排了一曲《长恨歌》,南府的丝竹小调与元曲最是精妙,皇后便邀了阖宫嫔妃至漱芳斋听戏。
那日春雨绵绵,天色晦暗,虽路滑难行,众妃到底不敢推却,申未时分便至了漱芳斋的戏台,除念锦尚在禁足之外,青月亦一早告了身子不爽,不欲出席,众人到底习惯了青月自行其是,皆不以为意。
彼那一出《长恨歌》唱得极好,彼时已是暮色四合,晦暗不明,那台上戏子水袖轻挥,悠然生姿。待唱得那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时,余音如籁,渺渺而来,众人俱是欷歔不已,忽然见得那戏台一角白晃晃的影子一闪,夕颜最是胆小,早已是惊叫一声,扑入身旁端妃的怀中,康妃亦捂了怀中玄烨的眼睛,皇后方回头淡淡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康妃颤声道:“皇后娘娘没有瞧见么,那戏台角落里——”宁嫔素来胆大直爽,虽是夜黑风高里,却也直逗着身旁的福全打趣道:“我虽没有瞧见,但莫不是杨贵妃的鬼魂来了?你们看,福全可也不怕呢。”端妃便截话道:“那样小的影子,合该是个孩子罢,也难怪妹妹没有瞧见。”
那雨虽止了,然而夜风泠泠,格外生冷,众人听得此言,不禁冷汗涔涔,那角落里的文贵人更是面色煞白,康妃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方颤声道:“莫不是那杨贵妃的孩儿?”贞贵人便笑道:“康妃娘娘说笑了,这杨贵妃早死,哪来的孩儿?娘娘与夕颜妹妹可是看错了,否则我与宁嫔娘娘怎未瞧见?”
皇后亦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便别吓唬自己了。”虽她如是说,众人早已无心再看,待到一曲终了,便急忙各自告退,匆匆散了。端妃到底心下担忧念锦,便随文贵人一同乘轿回了景阳宫,一路上见得她心神不定,便道:“贵人不要紧罢,可是方才见着那影子吓坏了?”
文贵人神色憔悴,定了定心神,方道:“方才臣妾并没有看见,只是听着几位娘娘们说得甚是可怖。”她愈想愈怕,忙牵了端妃的袖子道:“娘娘,这世上可真有鬼吗?”
端妃方笑道:“鬼神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常言亦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若是行事清白,又何惧那鬼神之说呢?”她笑得明媚温和,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手,又别有深意般望了她一眼。
那瑶光殿内点着两盏羊角风灯,晦暗明灭,念锦方喝了药,端妃便陪着她睡下了。待到夜半里,却听得西侧的古鉴斋里响声凌乱,那风声渐起里,隐隐夹杂着女子绝望的哭声。念锦原本睡得极浅,听得那哭闹之声,不由辗转醒了过来。
她方支起疲惫的身子,走到那雕西番莲的木门旁,忽觉肩上一沉,却是端妃取了大氅替她盖上,道:“姐姐安心睡罢,一切有我在。”
端妃匆匆披了件石青色刺绣百花的外氅,由双燕和黄唯丹陪着,进了那古鉴斋里头,却见文贵人披头散发,形容可怖,一个劲儿往那罗帐里缩去,贴身伺候她的宫女银屏与绿屏吓得不知所措,端妃方上前冷静道:“常在这是怎么了?”
文贵人听得有人唤她,又见端妃俏生生立于眼前,忙扑上去哭道:“娘娘救我,有鬼……有鬼……”
端妃忙向后退了一步,文贵人跌落在地,却不顾疼痛,又赶忙扯了端妃的袍角,大声喊叫起来,端妃示意黄唯丹将她拖下去,方问银屏道:“究竟怎么回事?”银屏怯怯指着那墙角下一只纸糊的小人,道:“主子夜半梦靥,便叫了奴婢和绿屏进来,谁知奴婢一掌灯,主子便瞧见榻上那纸糊小人……”
端妃闻言望去,见那墙角躺着破落一只纸人,不过是寻常的民间祭祀所用之物,只是做得颇小,形如婴孩,那颜色涂抹得红红白白,像极了戏台上的浓妆艳抹,那阁中烛光晦暗,却愈发显得甚为可怖。端妃便道:“这……是谁将这样的东西放进贵人阁里的?”
银屏和绿屏忙跪地道:“奴婢不知道。”端妃示意黄唯丹松了文贵人,又命他拿了那纸扎小人过来,递与她眼前,方幽幽地问她:“你仔细看一看,可知道这是谁放在你宫里的吗?”
她原本呆呆坐着,见黄唯丹擎了那纸人步步靠近,那面色一分一分变得苍白可怖,忽然惊得大叫:“那孩子来找我报仇了!恪妃娘娘的孩子来找我报仇了……嘉常在的孩子也来了……”她骇得面无人色,忽然匍匐在端妃脚下,哭喊道:“娘娘救我,嘉常在的孩子是我害死的,可我还不想死,娘娘……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她话音甫落,那暖阁外头漆黑夜的色下便盈盈走出两名宫装女子来,为首的正是一身天水碧大氅的青月,她冷冷望着匍匐在地的文贵人,方侧身道:“你如今知道了,便是她害死你腹中孩子的。”
青月身后便有一名窈窕女子依声而出,形容枯槁,神色憔悴,却是庶人乌苏氏,她的眼神饱含着幽怨与刻毒,恨不得在文贵人的面上剜出两个透明窟窿来,那文贵人只望了一眼,便两眼发黑,“咚”的一声栽倒在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