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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罢朝数月,素日不过是待在乾清宫,以蓝笔批阅奏折,除却日日召如嫔侍寝,几乎不曾踏入后宫半步。
翌日如嫔方奉命于御书房长伴圣驾,皇帝见她面上隐隐含愁,不由奇道:“你成日最是爱娇爱笑的,如今怎的转了性子?”如嫔垂首侍立在那御案旁,极目望去,何曾还有那画卷半点影子,倒不知昨夜所见,是否当真是南柯一梦。她怔怔伫立着,不知如何开口,但天子问话,不答便是不敬,她只觉笑也不是,不笑更不是,只得低声道:“臣妾……昨夜梦见了一个与臣妾长得很像的女子。”
皇帝只淡淡“哦”了一声,那面上沉静如水,并无一丝疏色。如嫔还欲再言,便见得吴良辅躬身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启禀万岁爷,贞妃娘娘求见。”
皇帝方搁下那管狼毫,随口道:“传她进来罢。”
贞妃穿着湖蓝绣百花的棉袍,外罩一件宣白色琵琶扣对襟小袄,那领上的风毛出落得洁白柔软,拂在她薄施脂粉的秀面上,温柔得仿佛江南四月里盛开的一朵水莲,娇羞温婉。她纤柔的眉眼犹带几分红肿,提着一个红木食盒依依行下礼去:“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的口气甚是温和,只道:“不必拘礼。”如嫔又微微一福,道:“贞妃娘娘金安。”
贞妃莲步姗姗,将那红木的食盒置于御案之上,方柔声道:“启禀皇上,这是臣妾小厨房里做的点心,臣妾尝着手艺极佳,便斗胆亲自呈了给皇上。”说罢便取了一对象牙箸递与皇帝,如嫔方垂首去看,却见是杏仁佛手、蜜饯苹果、枣泥糕与翠玉豆糕,整整齐齐摆在那白底黄釉的碟中,甚是好看。
皇帝挑着每样略略尝了一口,见得那枣泥糕,不由落寞出神,喃喃道:“从前凌霄在时,十分喜欢这红枣泥云糕。”
贞妃听罢,已然取了那帕子拭着眼睛,泫然道:“臣妾十分思念姐姐,每隔两三日,便会吩咐小厨房做了枣泥糕来。”她见皇帝亦是伤感,方含了三分疑惑,七分震惊道:“听闻从前侍奉臣妾与姐姐脉象的许太医被皇上押入了慎刑司,究竟所为何事?”
皇帝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冷寂,只道:“朕疑心凌霄从前的安胎药被人动了手脚,许临安为她侍脉已久,定然脱不了干系,便抓他入慎刑司审问。”殿外云销雪霁,那日光透过窗棂,照得四下如薄纱轻笼,暖意渐生,皇帝清俊的面容却是分外凝重严寒:“谁知那许临安受不住刑,朕一早已命人将他拖去城外乱葬岗了。”
贞妃不由心头一跳,那面上却是含了几分悲悯:“许太医到底侍奉了臣妾与姐姐多年……”
皇帝已然拍案道:“死有余辜!若非他的家眷连夜脱逃,朕一定将许家满门抄斩!”
如嫔向来见得皇帝眉宇清朗,极为和善的模样,不禁唬了一跳,那手中执着的一柄团扇“啪”一声落在殿中金砖上,皇帝眉心一突,如嫔忙屈膝下去:“臣妾失仪。”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方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略含了疲意道:“不必在御前伺候了,都跪安罢。”
贞妃忙携了如嫔一齐行下礼去:“臣妾告退。”
殿中地龙甚暖,和着龙涎香的气息,皇帝只觉口干舌燥,方伸手去端那御案上的茶,却已是置得冰凉,不由心头烦躁,一把将那茶盏掼下。外头吴良辅听得响动,忙躬身进来道:“万岁爷有何吩咐?”
皇帝静默片刻,只道:“摆驾永寿宫。”
吴良辅不由暗自咋舌,自顺治十年废后移居永寿宫,皇帝从未亲自踏足过永寿宫半步,近日里却三番五次亲临长乐殿,亦不许左右宫人随侍,只吩咐了守在殿外,无召不得叨扰。他心下虽疑,却忙道了声“嗻”,便匆匆去了。
那宋陶莲花香炉里焚着清淡的沉水香,地龙热炕极是温暖。冬日的阳光本就稀薄,透过那湖蓝鲛绡的帷帐与十二扇东珠帘,只余三两分光芒,静静烙在那平滑如镜的方砖上。青月盘膝坐在那炕上,静静地读着一本古籍。宫人并未通传,福临也未出声唤她,只轻轻打了那青多罗呢的帘子进来,凝视着她,静默不宣。
她闲闲翻了一页过去,那眼风已转,分明已望见了青帘下那一抹耀眼的明黄,却似恍若未觉般,那四下里极安静,只听得见铜漏滴落的声音,良久,方听得他开口道:“你在做什么呢?”
青月有一瞬间的怔忡,仿佛还是在顺治八年,她初初入宫的那个冬日里。未央殿的日头极好,她亦是坐在那十二扇长窗下,静静地执一本宋词读着。福临下朝归来,犹带风尘与严寒,挑了那杏黄的福寿锦帘进来,也是这样凝视着她,良久,方上前环了她的身子,温和道:“一日不见,你都在宫里做些什么呢?”
她总是抬头莞然而笑,只道:“我便是在这等你下朝归来。”
那沉水香丝丝缕缕,轻烟袅袅,晨光熹微里,她方抬首凝睇他,面上沉静如水,道:“我在这等你。”
福临清俊的眉头舒展开来,仿佛清河流淌旁的一枝苇草,又似朝阳烈烈下的一棵劲松,温和道:“你昨日让我应允你一个条件,现下便说罢。”
青月微微一愣,那悠长的黛眉皱了三分,沉吟片刻,方道:“我如今还未思量清楚。”
福临还欲开口,她已然唤了其木格进来,道:“去将许临安带来。”
不过片刻,其木格与安德广便带了一个内监服制的人进来,又押他跪下,青月方起身道:“皇上与本宫已对外宣布,许太医受刑不住,昨夜死在了慎刑司里。”她恍若无意般瞥了他一眼,又道:“如今世上已没了许临安这个人,你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可暂保无虞了。”
许临安的喉头蠕动了一下,方磕了个头,哑着嗓子道:“微臣谢皇上,谢静妃娘娘。”
青月方一抬眼,安德广已然端了一壶茶来,替许临安斟了一杯。他想是渴极了,也顾不得御前失仪,抢过那茶壶昂首便饮,福临已然不悦道:“若再不从实招来,朕一定会让你死得痛苦百倍!”
许临安静默片刻,又重重磕下头去,道:“启禀皇上,主使之人心肠歹毒,微臣一日不见合家亲眷平安,便一日不敢吐露那人半分。”
福临不由怒火中烧,抬脚便欲朝他肩上踹去,那明黄袍袖轻轻拂过,却被斜里伸来的一只素手拦住。青月瞥了福临一眼,已然转了那眼风,冷冷道:“即便你不说,本宫与皇上也已经知道了。”
许临安不由面色一变,却犹自镇定着闭口不言。青月似笑非笑道:“董鄂皇贵妃当真是养虎为患,只怕她至死也未曾料到,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竟会如此痛下杀手罢。”
她话音未落,许临安已是陡然一震,忙抬头去觑福临的神色,只觉他面色沉静如水,那眸中却是森然凌厉,忙垂了头去不敢再看。
青月方回首凝视着福临,道:“皇上若不信,大可让人盯着咸福宫,贞妃不日之内定会私下派人去城外乱葬岗一探究竟。”
几夜来,画像上那个清冷疏离的汉家女子仿佛无数荆棘缠绕,烙在如嫔的心里久挥不去。因着端敬皇后仙逝,皇后又素来不善后宫之事,临近年关,六宫诸事繁杂,便由端妃与贞妃二人协助,俨然左膀右臂。如嫔素知端妃入宫颇早,曾几番前往钟粹宫求见,皆被紫竹挡了回来。那一日天光晴好,她终究按捺不住,带了侍女匆匆往康妃的景仁宫而去。
天光明媚,仿佛已到了晴朗无风的春日里。康妃携着三两侍女,坐在后院里赏花品茶。见得是如嫔,笑意盎然道:“妹妹好兴致,今日倒得空来我这坐一坐。”
如嫔笑意温煦,如同儿月里的春风不带一丝波澜:“满宫里除去恪妃娘娘,便只有臣妾与娘娘是汉人之女了,自然也就惺惺相惜些。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咸福宫地处西面,此刻流霞满天彷如铺开的一道绯色裂锦。佟妃三寸长的缠金绞丝护甲拨弄着粉荷白瓷的茶碗,平静道:“是啊,可惜自从本宫有了三阿哥,事无巨细,都要亲自操劳,已许久不曾见念锦一面了。”
“念锦?恪妃娘娘的闺名是念锦吗?”如嫔登时诧异不已,昂声问道。
康妃蹙起秀气的长眉,望着如嫔惊异的神色,不禁微微疑惑:“正是,妹妹为何如此诧异?”
恪妃素来性子内敛,不喜与人相交,如嫔见她亦不过三两面,此刻细细思量,忆起恪妃的清秀柔婉,如晚风里独自盛开的一朵幽兰,美则美矣,然而纤柔的眉眼却与那画像上神采飞扬的眼眸迥然有异。此刻听得她的闺名,与画像上的女子也并不相同。如嫔稍稍定了定心,思量着恪妃冠服虽许用汉式,但她素来娴淑知礼,从未如此穿着。虽颇得皇帝宠爱,亦并未如此圣宠,能让皇帝亲自为她作画,想来那画像上的汉女也并非恪妃。
如嫔只顾着自己出神,过了片刻,方见得康妃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慌忙道:“没有,只是……向来听人夸赞咱们汉家女子的闺名别致,今日听了恪妃娘娘的闺名,方知此话不假。”
康妃宛然一笑:“可不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皇上也曾称赞过恪姐姐的名字别有诗情。”她深深望了如嫔一眼,道:“妹妹的闺名‘杨柳依’亦是甚好,不由令人想起那三月里碧青的柳枝来。”
如嫔听得一个“青”字,已然慌了神色,又道:“臣妾若没记错,娘娘的闺名仿佛是瑾瑜?”
“正是。”康妃温和一笑,并未多言。却见如嫔面色涨红,嗫嚅许久,方问道:“妹妹有一事,想要请教姐姐。”
康妃依旧维持着面上得体的微笑,和煦如二月春风,只道:“妹妹但说无妨。”
如嫔定了定心神,方问:“宫中可有哪位妃嫔名为‘青月’的?”
康妃不由神色一凛,旋即恢复如初,只含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妹妹好端端地,怎的问起这个?”她见如嫔神色复杂,方轻声道:“青月的事儿,在这宫中是个忌讳,妹妹无事便不要打听了。”
如嫔讨了个没趣,虽心知康妃与恪妃皆不是画像上的汉人女子,但思虑许久,终究不解康妃万般隐晦的一番话,那心下五味交杂,便急急告退回了宫。
夕阳无限好,康妃独坐在景阳宫的大理石雕花青椅上,徐徐饮着方才未喝完的一杯好茶。茶是御前进贡的雨前龙井,自己并不甚喜欢,唯有她寥寥几次为了玄烨而到访,她才会为亲手为她沏一壶汤色碧绿的龙井,相对而坐,为着两人的姐妹情深,亦为着报答她对他们母子的恩情。
她原觉得如嫔之宠来得十分蹊跷,然自她在夜宴上失了言,康妃便知她是贞妃安插入宫的。青月如今已然避世,然而如嫔的存在,那望之与她十分相似的五官容貌,虽则容貌尤为不及,气质迥然有异,却始终是威胁到博尔济吉特青月的一个隐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