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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目可及之处皆为虚妄,双足所踏之地恍若隔世。
西泽站在码头附近一口下水道井口前,井下全是不可捉摸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沿壁上没有钢筋把手,就好像故意不让人下去一样,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西泽选择了这个井口……因为躲藏的人总会关上家门。
他犹豫了一会儿,在周围人群疑惑目光的注视下,还是果断地跳了下去。
“砰”的一声,人们在看到他落下去以后连忙凑上去向下看,却什么都看不见,就好像一层深厚的黑纱罩住了视线,搁在他们与井下中间一样。
在针刺般的剧痛过后,西泽从浅浅的一滩水里站起身,一边揉着刺痛的胳膊一边看向四周,附近没有什么太强的光亮,大概能隐约看清四周。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却没能拿出照明用的炼金道具。
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来得及回学院拿东西,也没去找其他人,就这样孤身一人地来到了黑暗的世界之中。
记忆里那天上城区的街道上,浮肿且不断融化的脸再度浮现在他的眼前,西泽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自我鼓励般拍拍自己的胸膛,低声地说:“没关系的。”
他开始向前走了几步,感觉半个靴子就像泡在了水里,脚下的流水越来越多,浸入靴尖的缝隙里。
墙壁阴冷潮湿,遍布了肮脏发臭的苔藓,西泽抬起头看着尽头岔开的四个通道,先是思索了一番,又在四周观察了一会儿。
在这样的世界里无论是什么样的线索都只会被冲进水道里,而后不知所踪,这里连气味都留不下,痕迹也只会被流水带走。
西泽狠狠地向着墙壁挥出一拳,皮肉与石块摩擦碰撞,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越思考下去就越觉得自己鲁莽,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就在那个男人随便模糊的提示下跑来了这里。
记忆里男人的那张脸太过眼熟,西泽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张脸到底是和谁相似才能让他在那一瞬间就选择了信任对方。
也许他现在就该找个地方出去,然后找到希欧牧德或者师兄,甚至那位莫斯大人……
可当他向后退步时远处的甬道里忽然传来了阵阵哭泣的声音。
那是孩童的哭泣,混着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闭上眼睛,仿佛能想象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口中绽开,化为血液的给养,老人拿着剔骨刀,一下下片开他们的身体,留下血肉喂给饲养的鬼魅。
“下水道是最复杂的地方,我感觉那下面隐藏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就算哪一天这王都下水道里钻出一条魔龙我都不会奇怪。”
“你下去过?”
“我下去过,而且还看到了不少东西。”
那时西泽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下去,所以下水道里到底有没有魔龙他根本不得而知,但这件事的阴影还是笼罩在了他的心上,就像挥散不去的寒意。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迈步朝着发出哭声的那个甬道走去。
他害怕莎尔成为那些哭嚎中的一员,即便不愿意相信也要亲眼见证。
但就在这时一阵微风自他的身后拂来,他下意识地回头,一个人影站在他的面前。
人影缓缓抬起兜帽之下的脑袋,西泽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因为那是一张浮肿充水的脸,皮肉黏在骨头上看着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那些皮肉就要掉光,化在浑浊的水里,空留下森森的白骨。
西泽动了动腿,下一刻就在甬道里狂奔起来。
人影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点跑远,直至消失在拐角处才发出一声低微的嚎叫,从头到脚缓缓融化在了原地,变成一滩肉泥。
西泽看不到身后,自然也没见到这副情景,他疯狂地在溢水的夹缝里奔跑,循着空灵遥远的哭声,他跃下一个高台,却只看到了一片空旷的平地。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连细水长流的声音都显得那么低微。
按理说这时候本应松一口气好好休息的,可他却愈发不安起来。
西泽站在空地上向着前方走了几步,环顾四周,身后没有任何东西追来,不知来自何处的无力与不安却越来越浓,直至他注意到了某处反射的光,垂下眼,看到地板夹缝里一只巨大而空洞的竖瞳。
他忍不住轻轻地骂了一声。
下一刻巨大的冲击力自脚下迸发,他和碎石一起卷在空中,在重重地落地之后他艰难地直起上身。
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巨大的竖瞳中映出他无力的脸。
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下水道里有一条蛇。
一条巨大的,全身生满倒刺的蛇,它像是细长的海胆,从地底之下探出了庞大的身子,无数倒刺在一瞬间耸立起来化为尖锐的矛,那双灰褐色的眼睛倒映着西泽的全身,人类的大小和它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西泽甚至还比不上那只竖瞳里的锋芒。
在注意到对方并没有做出任何行动的前兆时,西泽咬着牙,凭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力量再度爬上了一条排水口,顺着流水的反方向跑去。
那条蛇僵在原地,远远地看着这只蝼蚁逃离。不知是出于不屑亦或是其他的一些原因,它没有对西泽动手,甚至连蛇信都没有吐出一下。
那双巨大的深色眸子里静静地映照着周围世界的一切景象。
它其实是在畏惧,它在深深地畏惧着刚刚逃开的那个少年。
但没有人能明白。
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这样一条巨大的怪物会害怕一个孩子。
就连西泽自己都不明白。
直至西泽脚步声远去缓缓消失之后它才缓缓缩回身体,悄悄折起长矛般的鳞片盘了一圈,又窝回了地板之下巨大的石盒里,灰褐色的眼睛眨眨又睁开。
没有人发现它的脖颈上锁着一条空荡荡的铁圈,因为见过它的人全都死在了腹中。
“你可终于回来啦,但为什么又走了……”它吐出蛇信,在空气里晃了晃,小声地在心里嘀咕道,“不过你早晚还是要回来吧。”
它孤独地等在这里,眼睛空旷无神地盯着头顶下水道的天花板,像是一个放学后等着父母的孩子。
而已经跑远的西泽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
塞万剧坛。
这是一个大概五十米长四十米宽的石台,周围绕着石台搭建了两座各有十层的观众席。
剧坛是五年前皇室废了很大力气和时间建造的,用于表演和演武,其余时间几乎都被当做一个观光地点和标志性建筑,而剧坛最近的一次座无虚席,大概就是十年前女皇登基的那个夜晚。
无论是刺驾者还是拥护者,总之来自四方各地的人们还是堆满了整整上万人的座位。
登基之夜发生了许多事,无数人从漆泽各个地方源源不断地加入到这场夜下的剧场中,醉倒昏睡在地上的人大街上随处可见,甚至连皇宫门前都有人赖着不走,嚷嚷着要和伦瑟皇帝喝上一杯……
他们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而是直接被芙蕾米娅派人客气地送到了另一条街的街灯下继续发疯。
况且皇帝就算想满足他们也满足不了。
新皇是厄洛丝,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皇。
那个名为伦瑟的开国者已经在土里沉睡了一年,再也听不到他的拥护者和怀念者所发出的任何声音。
最终那天晚上的厄洛丝带着一身辉煌的礼袍自剧坛的大门内走出,她的脸上抹着丝丝鲜红的血,赤着脚,白皙的脚尖踏在雪色的圣毯上,就像猫咪的爪子一样留下一路的梅花。
血色的梅花。
在她背后,血海从石块里渗透出来,渐渐染红了半个塞万。
这便是女皇上位血路横流的由来。
但今天的塞万剧坛却也颇为热闹,虽说算不上人山人海,却也说得上相当聒噪,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上万人的座位大概坐满了四分之三,其中有大半还是听说了那件事想来看看情况的学院外人。
学生们凑在一起彼此吃着东西欢快地讨论等下西泽是会被一拳打得再也起不来身还是直接认输……在他们心里并不存在西泽获胜的这个选项。
这条本该只有学院学生知道的消息被情报贩子和商人得知后直接用“震惊!历史学院与骑士学院两大天才新生的决战”为噱头在塞万炒得火热,以至于快要到战斗开始的时间了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往剧坛里涌进来。
石台上空荡荡的,安蕾穿着一身轻铠坐在附近,流光在身上飞散,她手握着佩剑,看似风轻云淡,可只有她身边的萝尔才能看到她用力到发白的指尖。
“没事吧,”萝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地问,“很紧张吗?”
“没有,”安蕾的脸色还是依旧平静,她低着头,对萝尔说道,“如果真有什么事的话,我会做出决定的。”
“这是什么意思?”萝尔注意到了安蕾话里所隐藏的某种无力。
安蕾看了她一眼,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吐出了那件一直被她瞒到现在的事:“上场和西泽战斗的不会是我。”
她低下头,闭上眼睛,僵着身子说:“而是古拉克。”
萝尔呆呆地看着她,沉默了很久,然后问道:“西泽会死吗?”
头盔银色的棱角横在风里,像是割开了无形的压力一样垂下。
他会死吗?
安蕾也在想这个问题。
西泽会死吗?
西泽死了之后我会怎么做?
他……明白我吗?
最终她看着萝尔,认真地回答说:“不会死。”
不是因为那天古拉克对她做下的阴森承诺,也不是出于对他劣质人品的信任。
安蕾面对着萝尔认真地回答:“西泽不会死。”
佩剑在地上转了半圈,绞起一阵烟尘。
“因为有我在。”
她不知是对着萝尔还是对着还没来到的少年承诺道。
“有我在你就不会死。”
那时灰叶坐着的马车刚刚赶到剧坛。
古拉克站在剧坛最高处的席位上,微笑着观察人们。
在他身边,一个戴着面罩的男子对他说了些什么。
最终古拉克微微低头摆手,表示同意。
“那个小子命真是不好,居然会有你这样出手阔绰的人物出面杀他,”古拉克晃了晃手里的金币,“我能问一下你是谁吗?还有,你是怎么知道今天会是我上场的?”
男子棕色的眼睛流露出丝丝笑意,用中性而沙哑的声音对古拉克说道:“我是神在塞万的代行者之一,自然通晓万事,希望你能遵守承诺。”
“神?”古拉克疑惑地问,“你是轮亥神教的人?”
男子的神色僵硬了一瞬,而后他深深地看了古拉克一眼,认真地说:“神不止轮亥一个,这件事希望你以后能谨记。”
来不及让古拉克消化完这句话所蕴含的东西,他挥动右手,一只灰色的鸽子留在了他的肩头。
“记住,西泽必须死在今天。”
在留下这句话之后鸽子化作羽毛四散,当灰羽落地降为灰尘与那句话的余响一起随风而逝,男子也悄然消失在了羽间。
只有那句话还重重地回响在古拉克的心里
“神不止轮亥一个。”
古拉克看着地面上逐渐变为漆黑的灰尘,陷入了长久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