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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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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刘女士在怀孕以后,第一次登上开往省城济南的绿皮火车。人超级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春运大潮,乘客们肩膀拥着肩膀,

    脚心踩着脚背。空中酝酿着一股汗馊和饭菜共同发酵的味道,随着人头攒动,这股味道也自由涌动着。刘女士用小花手绢捂着口鼻,强忍呕意。

    开始检票,人群宛如打架前的团伙一般紧凑拢来,各处都有孩子尖尖的哭声。孩子的爹妈仿佛获得赦免,大声吆喝着 :“慢点挤、慢点挤,这儿有孩子。”

    刘女士醍醐灌顶,一拍脑门,用提满行李的手护住肚皮,撕心裂肺地大喊 :“别挤别挤,这儿有孩子哇。”

    前面的老头被刘女士吼得一缩脖子,回头乐了 :“闺女,哪儿有孩子?我咋没瞧见。”

    刘女士满不在乎地指着肚皮 :“在这儿呢,刚刚成形。您说说,是不是比那些有胳膊有腿的孩子更脆弱?”

    老头乐得身子直颤 :“是!是!”老头回过了脑袋,再也不好意思跟奔放的刘女士搭腔。

    绿皮火车不紧不慢地咣当了两个半钟头。冬日暖阳,非常怡人的天气。刘女士侧头贴着窗户,眼皮被照得一片通红。想睡而不得睡,真是痛苦。对面的娃娃哭闹了整趟旅途,哭声压根没有激起刘女士的母性,反而叫她暗暗下决定 :肚皮里的这个要是也这么不安生,没俩月就得把这玩意儿扔到茅坑里叫粪淹死。

    火车到站,刚过饭点。吹面不寒杨柳风,日头愈发洋溢着醉人的暖意。嗬,省城的太阳确实比故乡有温度。刘女士真想敞开肥厚的大衣,让肚皮里刚刚成形的这个吹吹风、晒晒太阳。

    这是一个寻常的周日,刘女士的先生势必要睡到日暮西山。先生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伊始,便从故乡独身来省城济南,在偌大的城市闯荡。他在出版社做美工一类的工作,加班是常事,总是熬夜熬得两眼通红,脸色铁青。草草睡几个小时,第二天一早便骑着那辆低价收购的二八大梁自行车,远道去上班。

    刘女士和先生结婚的时候,两人都是二十四岁。从二十五岁起,双方老人都像将不久于人世一样拼命催促,仿佛想在临终前抱上大胖孙子,不满足这个遗愿就不能闭眼。

    刘女士和先生常年两地分居,四座大山的重压便落在单薄瘦弱的刘女士头上。老太太会在饭后散步时装模作样地跟她偶遇,若无其事地摇着蒲扇 :“吃了吗?听说吃某某利于生儿子,你得多吃点。”

    老头儿也会在刘女士下班回家时半路拦截 :“走快点,就当慢跑了。运动对身体有好处,运动有利于生大胖小子。”

    刘女士不堪其扰,忍无可忍地和先生商量,把生儿子作为今年第一要务,其他通通抛在一旁,就当受罪生小孩买个清净。

    先生每月乘绿皮火车回故乡,严格执行造人计划。

    长期工作加舟车劳顿,造人更是消耗体力,先生的身体受不了啦。

    去年年底,过洋人年那阵,先生忽然很认真地跟刘女士谈话 :“这样

    紧绷绷的日子真不是我想要的,我是男人,我还有梦想,还有追求,

    还得在济南拼出一份事业。可是分身乏术,最近工作频频失误,社领

    导都批评我了。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咱们先把生孩子放放可好?”

    先生不像开玩笑,刘女士点点头。

    没想到妻子如此通情达理,先生难以置信地摇晃着刘女士的肩膀 :

    “这么说,你同意了?”

    “你可以先回省城拼事业,放松一下心情,以后才有得忙。”刘女

    士粲然一笑,“昨天查过了,我有了。”

    先生一愣,搂住刘女士,头贴在她一马平川的平坦小腹上,激动得泪如雨下。

    刘女士拎着大包小包,在长街短巷中寻寻觅觅。老家的楼可没这么高,一座紧贴另一座,就像缠绕生长的两株植物。

    车也多,橙黄色的面的和灰头土脸的自行车占大多数,黑色小轿车偶尔疾驶而过,留下一阵臭烘烘的尾气。刘女士明白那是省城有钱人家才能买得起的私家车。

    刘女士不是没幻想过先生开着他们自己的车,载着妻儿一起去公园玩、去商店买东西。不过,当下想这个太遥远,先生住着一室一厅,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单位宿舍。他们当务之急,是从那小纸箱一样大的家搬出来。

    刘女士茫然四顾,层层高楼挡住视线,偌大的城市晃得她分不清东西南北。为了不妨碍先生睡觉休息,又想学其他青年男女那样给先生一个惊喜,刘女士谁都没告诉,一个人跑到济南来了。车到山前也不一定有路,楼房密集得让刘女士头昏,宽窄不一的马路七岔八拐,绿灯一亮,蠢蠢欲动的成群自行车像出动的马蜂,朝着马路对面冲去。

    这些都让刘女士感到陌生和害怕。

    她正无头苍蝇般东冲西撞,忽然身后传来自行车捏闸的吱嘎声,一个男人大吼大叫 :“过马路怎么不朝身后看啊?不想活了?”

    不知怎么,自从肚皮里多了那点东西以后,刘女士变得特别骁勇善战,她立刻用方言疯狂回击 :“你要敢撞我,就是一尸两命!你撞个试试!”

    刘女士的勇敢让比她高一个脑袋的男人不寒而栗,他立刻掉转车头,如野狗般夹着尾巴逃窜。

    好在刘女士的喊声引起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的注意。在老太太的帮助下,刘女士顺利寻到先生住处。

    千恩万谢后,空旷的楼道里只剩刘女士自己。

    正因空旷安静,任何细小、不易察觉的声音都被放大百倍、千倍。刘女士瞪着面前的防盗门,手脚冰凉。

    她听到什么?她听到乒乒乓乓的杂响,男性粗厚的喘息声从先生那像纸箱子一样窄小的宿舍里传出来。

    手颤抖着,她费了好大劲,钥匙才悄无声息地插进锁孔。刘女士尽量保持安静,为的是不打草惊蛇。

    她一把将防盗门拉开 :“不许动!”她像警察一般大喊,然而手里没有枪,只有咣咣当当的行李。

    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单位宿舍狗窝一般杂乱,散发着异味的房间中,眼前的一幕让刘女士惊呆了,嘴巴久久合不拢。

    桌上的白饭盒堆积如山,床上的被褥凌乱不堪。大的包、小的包,无数行李层层叠叠 ;新的报、旧的报,无数纸张在地上层层堆积,如一条充满整个房间,无法蹚过去的神秘莫测的河。臭脚丫味、汗臭味、饭馊味,一切能想象的各种臭味都在小纸箱一般的一室一厅中打滚、撒泼、升腾、怒放。

    刘女士立刻掏出小花手绢。这可比火车里臭多了,刘女士恨不能呕进小花手绢里。

    隔着一条既能做储物间,又能做饭厅,还能做客厅的小走廊,五步远的卧室中,各种臭气的制造者、垃圾的始作俑者,眼前两位便是。

    像是愤怒,又像怕尴尬,刘女士一直站在门边,未向波涛平静的报纸河踏入一步。

    单身宿舍里,果然先生不是单身一人。

    先生会玩啊,玩得何其高雅。他竟和一个头发又长又黄的女人在床上打乒乓球。曾用来装电视的纸箱倒扣在床上,平坦的底面作为宽阔的乒乓球台。两人手执的球拍,拍面的皮子已掉得七七八八,随着挥动触目惊心地摇晃。橙黄的小球倒是很听话地在两人间你“乒”我“乓”地跳跃着。一切声音都来源于此。两人打得兴致勃勃,浑身湿透,都只穿一条小内裤,全然没听见刘女士经过激烈自我挣扎后大喊的声音。

    直到一阵穿堂风猛然吹过,先生打了一个激灵 :“怎么这么冷?”看向大门,才发现始终笔直站着,连行李都没放下,拿花手绢一会儿捂鼻子一会儿擦眼泪的刘女士。

    先生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对着门乐了 :“媳妇,你咋来啦?快进来!”

    刘女士岿然不动。先生傻了,赤着脚,三步并作两步,将刘女士一把扛起。刘女士挣扎半天,最后还是被气喘吁吁的先生一把放在床上。

    “怀孕后胖得真厉害,不奇怪,吃得多嘛!”先生擦了一把额头

    的汗珠。

    闻听此言,刘女士哭得更悲切。

    因为我胖了,你就嫌弃我了,就跟这骚货……哎哟卧槽,真恶心,

    连衣服都不穿……陈世美,当代陈世美,从前我咋没看出来呢……

    刘女士一边寻思,一边预备把大小行李砸到头发又长又黄的女人脸上。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染发兴起,老一辈看不惯。这股风潮刚刚吹到省城,故乡的街上可见不到这样的姑娘。刘女士眼前的这位姑娘,头发垂肩,黄得像成熟的麦秆,要腰有腰,要胯有跨,就是脸被头发遮住,不过卖相应该不差。

    哪来的小姐?洗头房的吧?街边小店的吧?大城市让先生学坏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刘女士一下子看到了自己将来作为单身母亲,独立、艰难地把孩子带大的凄凉画面。

    刘女士再也抑制不住怒火,举起行李朝那骚狐狸砸去。

    对方眼疾手快,一下将行李抓住。对方力量奇大,刘女士竟丝毫没有挣脱之力。

    “黄发女”慢条斯理地说 :“嫂子一路累了吧?行李给我吧。”

    是乡音!刘女士一下愣了。这女人声音未免过于粗犷。细看那身

    段,虽然有腰有胯,但是光溜溜的上身平坦无比,没胸!喉咙中央缀

    着一只核桃大的肿块,喉结!他拨开头发,脸型线条硬朗,稀稀落落

    的胡须一直延伸到下巴颏儿。

    这,是个男人!

    刘女士惊得忘了哭。

    先生兴高采烈地介绍双方认识 :“老婆,这是果儿,我表弟。前段时间从老家来的,暂住在咱家。结婚前,你们见过一面的。”

    果儿笑嘻嘻地跟刘女士握握手。

    刘女士一直愣着,舔舔嘴唇,特咸。虽然她不哭了,鼻涕可没止住。

    自从先生在济南落脚,家乡人民仿佛在省城有了办事处。特别是先生老家的那帮穷亲戚,三天两头往省城流窜。先生这小纸箱般的一室一厅变成他们的自由旅馆,管吃管住,还不收住宿费。

    刘女士总说 :“凭什么呀?又不该他们欠他们的。凭什么白吃白住,合着你整天上班给他们挣钱了?”

    先生宽慰地搂着刘女士的肩 :“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家求咱,咱也不好意思拒绝啊。再说我图什么呢?咱俩距离两百里地,平时顾不上你,不就希望他们记得咱的好,平日多照顾你呀?”

    先生辛苦、忍让的一切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刘女士。刘女士虽不甘,却不好多责备。噘着嘴,眼不见为净,尽量少往省城跑。

    先生的亲戚够奇葩。有位六七十岁的村支书,号称来济南办事,在先生家一住就是一周。那老头就是个粗野的庄稼汉,嘴臭脚臭,睡了几天,放脚的被单都变黑了。他还不肯洗脚,说福气会被水洗干净。

    刘女士和先生都够服气。老头喜欢在床上吃东西,散落的食物渣让这

    个家在他离开很久后仍遭受蟑螂之害。他还喜欢在床上抽烟,他曾经

    钻到被窝里吞云吐雾,差点把床点燃,被单上的几个黑洞就是他存在

    的证据。

    先生还收留过来省城贩狗的小老板。那两天真是过得人蹦狗跳,

    种种难忍的气味加上狗屎、狗尿,还不如生活在公厕里。更过分的是,

    幼犬刚离开母亲,睡不踏实,晚上嗷嗷吠叫一通宵,直到居委会的大

    妈以扰民为由敲门,先生才把这瘟神送走。

    如此种种,难以详述。

    “不过收留半男不女的倒是头一回啊。”刘女士抱着臂膀,兴师

    问罪。

    “你可别胡说,”先生差点捂刘女士的嘴,“果儿来省城学美发,

    现在美发师都是这副打扮,这叫艺术!再说,我俩就是闲得无聊,打

    打乒乓球,怎么感觉好像我对不起你?”

    先生的嘴也噘起来,刘女士扑哧笑了。

    刘女士在场,果儿不好意思打赤膊。他穿一件水红色的贴身小衬

    衫,外套一件草绿色的纤体小马甲,深蓝皮裤紧紧裹着腿肚,把屁股

    衬得结实、浑圆。他的皮裤过紧过小,勒得裆部莫名隆起一团,刘女

    士看得都难受。果儿又不能用手在那不雅观的部位东拉西扯,只能夹

    着臀部,一扭一扭,希望借助外力缓解裆部的不适。

    先生实在看不过去,捂着脑门冲果儿喊 :“你把这玩意儿脱了,家里又不是没有裤子。”

    趁着果儿躲进厕所换睡裤的空当,刘女士问先生 :“你的表亲我都见过,不记得有这号人物啊。瞧这架势,感觉没几天就得去做变性手术。”

    “哎呀,你怎么能不记得呢?咱俩结婚闹洞房的时候,数他叫得欢。

    怂恿别人把喜糖、喜桃往咱们房间砸,还非要听墙根儿,被我妈用笤

    帚抽走的那个。”

    “他呀!”刘女士又是一阵醍醐灌顶,“我记得他那时候理着平头,

    脑袋上几乎没有毛,快秋天了还光着膀子。他不是你们老家的街痞头

    子吗?你妈还说过,他小时候无恶不作,爬树掏鸟、带头打架、摸人

    家小闺女的腚。乡亲们一致认为,他到不了成年就得进少管所。怎么

    混到省城来了?”

    先生叹了一口气 :“咳!种地不行吃饭行,留在家里也是死路一

    条,不如在省城死是吧?爹妈怂恿,他也乐意,美发好歹是门手艺,

    总比游手好闲饿死好。这不刚刚学成,才开始工作,就借住咱家。他

    打扮成这样,也是工作需要,干一行爱一行嘛。”

    “死在哪儿我都不管,就是别死在咱家里,晦气!”

    先生又乐 :“我就是打一比喻。”

    “他家里不是给他找了女朋友吗?”

    先生的目光一下变得遥远而迷茫 :“住了这么久,他都没给我提

    过。大概是把亲事退了吧……”

    先生刹住话头,果儿穿着麻袋般肥大的睡裤,从厕所跑出来,像

    活泼的梅花鹿一样在刘女士和先生身边蹦来蹦去。

    “嫂子来了终于能改善伙食了,表哥的手艺真够呛。嫂子,晚饭

    吃什么?”

    果儿把长发扎成辫子,脸完全露出来。刘女士望着这个表情谄媚,笑得一脸牙的面孔,终于和记忆中那个往新房里扔喜糖的坏小子对上了号。

    于是,刘女士唇齿微启,轻轻说道 :“吃屎。”

    女主人来了,晚饭依然吃浆面条,果儿看上去有点沮丧。他很快将碗里的面条吸干净,又捞了几下菜叶,意兴阑珊地看着吃个面条都你侬我侬的小两口,叹口气,躲到一边玩去了。在刘女士的授意下,吃饭习惯狼吞虎咽的先生变得慢条斯理,仿佛在数面条的根数。

    果儿的身影一消失,刘女士拨开层层面条,原来最底下卧着一只白嫩的鸡蛋。

    先生受到启发,筷子一插,碗底也是实心——两个荷包蛋,相互依偎着,如同情意绵绵的小夫妻。

    刘女士真能动心思,要知道果儿的碗里依然跟平时一样,只有细面条和干菜叶。她正以独特的方式,维持自己在这个家的权威和地位。

    刘女士如做贼般悄声对先生说 :“为了这个家,你辛苦了。快

    吃吧。”

    先生感动得脑袋一低,差点叫刘女士发现他猝不及防的眼泪。然

    后他夹起一只鸡蛋,扔进果儿碗里,对在床上研究小人书的果儿喊 :

    “表弟,你的饭还没吃干净呢!”果儿一瞧,大喜过望,吃得满嘴蛋黄,气得刘女士在桌下直踹先

    生的腿。

    晚上睡觉又成了问题。按理说,一张单人床,两个人睡已经够挤。家里没有沙发,多余的那个人只能打地铺。由谁来打地铺呢?几种排列组合方式看似都不妥。刘女士毕竟有孕在身,不能受凉 ;先生睡地上,留下孤男寡女不像那么回事。两人的目光投向果儿,果儿心领神会 :“那好,我睡地上吧。”

    刘女士乐得心里直拍手,先生忽然喊道 :“那可不行,刚刚过完春节,虽然有暖气,地面还是太凉。不然,咱们三个凑合凑合得了。”怎么凑合呢?原来,先生睡正中间,刘女士和果儿各睡两侧。床真窄,必须侧卧,不然极有可能掉下去。刘女士和果儿仿佛变成先生

    的左膀右臂。刘女士非常不痛快,这样一来,她在家中的地位一点不出挑、一点不独特,居然和只有一面之缘的果儿平起平坐。

    更令刘女士气愤的是,她都沦落至此,先生还将冷冰冰的后背朝着她。先生和果儿兴冲冲聊到半夜,一会儿足球一会儿国家形势的,

    刘女士完全插不上话。相信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憋屈的探亲,不是说小

    别胜新婚吗?可这活生生的男性第三者算怎么回事呢?

    刘女士越想越气,好歹先生和果儿睡熟,打起呼噜。刘女士飞起

    一脚,将果儿蹬下去,随后立刻躺在床上。当果儿喘着粗气爬上床,

    刘女士装作睡意蒙眬地训斥先生 :“哎呀,你别乱蹬乱踹嘛。”

    等果儿略有睡意,她又重复动作。

    如此折腾一夜,刘女士在一次次咚咚的撞击声中哧哧暗笑。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里,刘女士终于取得阶段性胜利。

    刘女士在小纸箱里住了三天。

    白天,先生骑着二八大梁自行车,先把果儿送到工作的发廊,再千里迢迢去出版社上班。晚上,两人披星戴月归来。春意还没透彻,北风呼呼的。果儿搓着凉冰冰的手,等待一桌好菜暖和自己的胃。可惜每天晚上,饭桌上只有一锅干巴巴的浆面条。刘女士的手艺不见得比先生高,吃来吃去,果儿的嘴巴也噘起来。

    一家三口都噘着嘴不像那么回事,三天后,刘女士告辞回乡。先生把她送到火车站,果儿没来,说刚开始上班,不方便请假。刘女士笑,这小子果然记仇。

    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台,先生问刘女士 :“你觉得果儿这小伙子咋样?”刘女士皱眉 :“还能咋样?娘了吧唧。”

    先生说 :“这是工作需要嘛。我还想把他介绍给你表妹,两家并一家,亲上加亲。”

    刘女士搡了先生一把 :“可别祸害表妹了,这是给她找姐妹呢?我呀,就期盼你别被传染,也变成那副德行。”

    先生又乐 :“怎么会?”

    火车呜呜开来了,先生催促刘女士上车。当刘女士璀璨的笑容出现在车窗中,先生卖力挥动手臂,大声喊着 :“照顾好自己。”

    火车启动、提速,先生并没有追着车跑,但是那声“照顾好孩子”,

    却让刘女士听得一清二楚。

    刘女士把脸埋进手掌,像火车鸣笛般呜呜地哭起来。

    他们几乎每月都要面临一次分别,可刘女士从没这么伤心过。刘女士哭得心脏乱跳,仿佛前头有什么不幸等着刘女士或先生。直到火车驶出济南边界,刘女士仍旧抽抽搭搭。对面的老太太看

    不过去 :“姑娘,你没事吧?”刘女士吸着鼻子 :“没事,我怀孕了。”

    “哦!”老太太瞪着眼睛,恍然大悟道,“正常!”

    即便回到故乡,刘女士仍坚持掌握先生的第一手动态。果儿在先生身边,不知怎么,刘女士愈加不放心,于是电话打得更频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电话还没普及到家家户户,话费贵得离谱。一个月后,先生拿到话费单,心疼得捂着胸口直叫唤,说这个月有一周都给电信公司打工了。

    千怕万怕,最终还是出事了。

    刘女士居然得知先生家里来了一个女人。那是果儿的媳妇。他们两人确立关系后,很快就扯证结婚了。可是果儿居然闷声不吭,独身从老家逃到省城。那女人也不简单,在从未出过县城的前提下,竟有本事摸到先生家的大门。

    听到这个消息,刘女士当即就想收拾细软,一个回马枪杀回省城。先生在电话里苦苦哀求 :“你可别来,你来了连住的地方都没

    有啊。”

    刘女士的眼睛瞪起来了 :“怎么,那娘们儿跟你们一起住?是不是还跟你挤一张床?”

    先生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嘘”:“那是果儿的媳妇,当然他俩睡,我自个儿睡。”

    刘女士哼哼着,浮萍一样的心慢慢沉下来。

    “也好,他俩打地铺,你自己睡床。两口子恩恩爱爱,咱也别

    掺和。”

    “哪呀!”先生打断刘女士,“睡床的是他们,打地铺的是我,还是在阳台上。果儿求我的,说年轻人活力旺盛,别影响他们办正事。”

    刘女士急火攻心,噌一下站起来 :“把他们赶走,让他们住旅

    馆啊。”

    “说得容易,”先生仿佛哭了,“哪有钱啊?”

    相隔两百公里,通过一根电话线,先生的生活尽在刘女士眼前。刘女士很窝囊地得知,在那个比单人床还狭窄的简陋阳台,七八双臭鞋子和摞得比山高的旧纸箱中间,先生用几层薄褥很憋屈地开辟

    出一块巴掌地——那就是他度过漫长夜晚的单人床。

    三月中旬,乍暖还寒,最冷时窗户会上雾气,冷风犹如遥远的梦之安魂曲。先生左耳谛听着风的呼啸,右耳聆听着温暖卧室中传来的咿咿哦哦的叫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先生因为久睡冷床,腰部犹如受到猛烈撞击一般闷疼。有一天,先生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把耳朵贴到窗户上,想将卧室的动静听真切。原来,咿咿哦哦的叫声压根不是果儿和他媳妇在做年轻人的活力之事。两人每晚都在激烈争吵,争吵的原因不外乎果儿还想在省城晃悠多久,两人的婚姻还能维持多久。直到某个晚上,先生听到果儿掷地有声的一个“离”字,果儿媳妇如海洋咆哮般放声大哭。先生心里轻飘飘的,仿佛压在胸口很久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那晚他在凉床上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刘女士很意外地得知,尽管果儿下了最后通牒,一个大大的“剧终”落在果儿媳妇的头上。这女人依然赖在先生家不肯走,每日以泪洗面。最开始她还做点活,煮点晚饭什么的,当然还是没有变化的浆面条。最后索性撒手享受,仿佛哭才是正经事。每天碗锅皆凉,先生忍着腰痛将果儿接回家,还得忍着疼痛给不共戴天的小两口做晚饭。

    刘女士平静如水的心气得怦怦直跳,眯眯小眼瞬间瞪成一对火眼金睛。虽然腰身肿了,肚皮鼓了,但是收拾细软直赴沙场仍能分分钟搞定。先生好言相劝 :“再等等,再等等。她要是再好吃好喝不干活,我会赶她走的。毕竟是亲戚,别太冲动。”

    很快,刘女士惊喜地得知,先生痛下狠心将那女人赶走了。

    *很简单,那几天下了很大一场雨,雨后的济南城异常泥泞。尽管如此,先生依然担负接送果儿的重任。先生的白裤子因此溅上无数泥点,他忙于工作,无暇清洗,搭在椅背上。几天后,当先生想起,发现那条裤子依然维持原样。果真应了先生的预言,那女人在家整日无所事事,白吃白喝,还不干活。坦白地讲,最心软的就是先生,可是死心也是一瞬间的事儿。先生很严肃地向那女人说,再睡阳台恐怕他的腰受不了,他们想离婚还是想和好最好早做打算。

    那女人终于哭哭啼啼地离开了济南,果儿也随同她去了火车站。他们一定回了故乡,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就算回来,应该也不会跟他挤在一起了。

    先生和刘女士通电话的时候,果儿夫妇刚离开没一会儿。电话中,

    先生的声音沙沙的,坚毅中透露着无限失落。刘女士知道先生是最心

    善的。尽管高兴得仿佛有一只小手在胸口挠,刘女士仍尽量保持平静 :

    “没事,过两周,我去济南陪你。”

    “那太好了。”先生的声音明显变得轻快,他一定笑了。

    刘女士也笑了,抚摸着日渐丰盈的肚皮,孩子很闹,经常伸胳膊踢腿,搞得她翻江倒海。

    电话那头,先生没来由的沉默。一阵哗啦声传来,是钥匙开门的声音。

    一向温文尔雅的先生猛然骂道 :“妈的,果儿怎么又回来了?”随后如同撞鬼,匆匆挂断电话。

    刘女士对着话筒里不间断的嘟嘟声发呆,忽然胃部一阵激荡,天旋地转,呕吐物如子弹一般射向脚边的痰盂。

    妈的,该死的妊娠反应。

    半个月后,刘女士挺着肚子,如同鬼子进村,如约偷摸去了省城。有了前车之鉴,这回熟门熟路。

    四月底,天气越来越热。彼时,先生依然为了生计熬夜工作、东奔西走 ;果儿已经如黏痰般在先生家赖了半年。果儿媳妇一个人在老家,平时没有果儿的消息。果儿不肯离婚,也不肯回家,就这么一直耗着。

    这是一个寻常的工作日,刘女士打定主意,为先生收拾家务,再做一桌好菜。至于果儿嘛,便宜他了,让他沾先生的光,吃点荤腥。

    这回刘女士的大小行李,装着牛肉羊肉、新鲜水果,再加肚皮里的这个,叫她不堪重负。

    打开房门,熟悉的臭气扑面而来。将行李放妥,刘女士忽然觉得不对劲儿。眼珠转啊转,猛然转到床上。那铺展的被窝里鼓囊囊的一大团是什么呀?只见倾泻在枕头上,如花般绽放的黄色长发,黄发两旁还有两团头发,丝丝入扣地掺进黄发中。因人数众多,被子只能横放,盖住床上人的关键部位。被褥下露出三双长腿,中间的腿上腿毛茂盛,两边的光溜溜。

    刘女士定了定神,才发现最中间的是果儿,他两边各有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果儿搂着她们,三人睡得正酣。

    刘女士听见自己发出足以冲破天灵盖的尖叫。

    果儿猛然惊醒,一边大叫“嫂子”一边下床安抚刘女士。刘女士叫得更厉害,果儿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连忙又钻进被窝。

    刘女士听先生描述过果儿媳妇的样子,绝不是两个女人中的一个。

    “嫂子你听我解释!”果儿一边大叫,一边着急忙慌地往下身套

    着什么。

    “解释个屁!”刘女士气吞山河,将冻得像石块般邦邦硬的牛羊肉不管不顾地向床上三人砸去。

    屋门窗户四敞大开,冷风像一记记无情的耳光,狠狠抽打刘女士。刘女士束手束脚地躲在嗡嗡作响的冰箱后面,神情凄惶,头发蓬

    乱,仿佛受欺负、被侮辱。

    小纸箱常年严丝合缝地紧闭,各种气味在里头发酵,头一回这么不管不顾地敞开,让冷风洗涮,让太阳照耀。虽然里面的腌臜尚未收拾,但刘女士第一回觉得,房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干净状态——虽然果儿做的是那么一件肮脏不堪的事儿。

    刘女士的怒吼、女人们的尖叫、果儿的哀求,使得一众邻居在门口探头探脑。肩佩袖章的居委会老太太上楼维持秩序,一瞧这场景,又羞又臊,连连后退,恨不能当场自戳双眼。

    先生闻讯,将二八大梁骑成风火轮,四十分钟的路程,十几分钟赶回家。

    先生如擂鼓般当当走进屋子,胳膊抡圆,一个耳光甩在果儿左脸。

    “这一巴掌,是替你媳妇抽的。你们还没离婚呢!”

    另一个耳光甩在右脸。

    “这是替你父母抽的!他们花钱供你学习,不是让你做这种事的。

    你真脏,真恶心!”

    两个耳光把果儿抽得面红耳赤。刘女士忽然想起,果儿身为街痞头子,打遍家乡无敌手的逸事。她生怕果儿发难,先生吃亏,正想挺

    着肚子为先生出头。

    谁料果儿像个孩子,如山洪暴发,失声痛哭。

    果儿抽抽噎噎 :“表哥,对不起……我一时糊涂……”

    先生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白吃白住,不交住宿费、伙食费,

    念在亲戚的份儿上,我从没找你要过。可你居然做出这种事,还是在

    我家。你真没钱吗?找这两个女人够好几个月的房租了吧?以我个人

    的名义,更该狠狠修理你一顿。我不想打你了,你走吧,以后不要联

    系了。”

    “表哥……”果儿哀求着。

    “滚蛋!”先生剑指洞开的屋门,刘女士觉得先生特别帅气。

    “还有你们,按理说抓住你们这种人,应该报警。”先生望着躲在

    墙角的两个女人,“你们也给我滚蛋。”

    赤条条的女人衣不遮体,夺路而逃,留下一阵奶香。

    果儿泪流满面地收拾行李,步履蹒跚地一步三回头。

    “要不……”刘女士动了恻隐之心,她想说反正牛羊肉都砸化了,

    不如吃了再滚。

    话未出口,一阵剧痛从腹中袭来,刘女士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

    眼前漆黑无边。

    刘女士被先生和果儿送到医院,手忙脚乱好一番检查。刚才刘女士发火扔东西动了胎气,服下药,好歹虚惊一场。

    先生义正词严地对果儿说 :“因为你,我差点没了儿子,这又是一个让你滚蛋的理由。”

    刘女士冷汗涔涔,指着医院长廊尽头 :“你走吧,确实不能留你了。”

    果儿孤独消瘦的背影一截一截融化进光里,因为皮裤紧勒而一扭一扭的屁股终于不在眼前晃悠。刘女士忽然涌起一阵失落,同时轻轻舒了口气。终于,把这口黏痰从鞋底擦干净了。

    刘女士和先生回家后,将果儿躺过的被褥、用过的碗勺通通扔光,购置了新的。他们把纸箱好好收拾打扫一番,清理出几十斤垃圾。过了三天,臭气才消失殆尽,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刘女士甚至萌生了在济南打拼,和先生开始新生活的念头。

    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日子。一天晚上,电话突然毫无防备地尖叫起来。

    刘女士顶害怕夜晚的铃声,她总觉得这部米白色的电话机就像一颗不动声色的*,之前果儿和他媳妇的种种作事都是通过这部电话传到她耳朵里的。

    先生抱着话筒,没一会儿,眉头果然狠狠皱起来。

    “咱们得去趟医院。”先生一把将刘女士拉起来。

    “咋了?”

    “果儿在医院。”先生哆哆嗦嗦地找车钥匙,“果儿被人给打了。”

    两人急急匆匆奔赴急诊,将二八大梁一丢便踉跄上楼。

    如盘丝洞般的输液线中间,木然地坐着果儿。果儿脑袋上裹着纱

    布,暗红色从纱布上渗出来。他的肩膀、胸口全是干结的血块。果儿

    也在输液,袖子被撕成碎条,输液线伸进袖口。

    “谁把你打了?伤得怎样?”先生很着急。

    “表哥,说来你可能不信,”果儿抬起头,声音哑得厉害,“一开

    始确实是我打他,并且完全占上风。谁知道他的兄弟就在附近……”

    夫妻两人顺着果儿的目光,只见不远处站着几个颇为高壮的男人,

    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刘女士感觉背后一凉,不寒而栗。

    “你为啥打人家?”刘女士问。

    “我看……他骑的摩托车不错,”果儿吞吐起来,“我寻思,上次

    让嫂子动了胎气,是我不对。但是,因为把工资花到错误的地儿,又

    没钱给嫂子买补品……”

    “然后你就抢人家的摩托?”

    果儿很艰难地点点头。

    “呸!妈的你该!地痞流氓习性一辈子改不了。我看打得轻。这

    样得来的钱更脏!让你嫂子吃这种钱买来的补品,不是咒我们吗?”

    先生气得原地团团转。

    大概听见动静,确认了果儿和刘女士夫妻的关系,几个高壮的汉

    子如大山般压过来。

    先生有点慌神,将刘女士护在身后,两张百元钞扔在果儿脸上 :

    “这是我和你嫂子一个月的工资。只有这些,我不管你用来治伤还是

    赔偿给人家。你是死是活,从此和我们没关系。以后不要来找我们。”

    话音刚落,先生拉起刘女士就走。幸好输液大厅人数众多,男人

    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一骑上二八大梁,一张张油亮的面孔齐刷刷从急诊楼冲

    出来。

    “快点!快点!”刘女士惊慌失措地叫着,她不知汉子们想干什么,

    但一定不好惹。

    先生又把自行车骑成风火轮,身后无数道黑影紧追不放。

    拐了个弯,空空如也的街道终于看不见那些身影。

    刘女士紧张得扯着衣袖,浑身湿透。

    先生停车,直喘粗气。

    “那果儿是个祸害。”他恶狠狠地说。

    终于消停了。

    没羞没臊、不知廉耻的果儿,终于消失在刘女士和先生的生命中。

    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刘女士甚至不想回到故乡。先生的意思也是让她暂时留在济南,刘女士大着肚子,这那的都不方便,人前人后需

    要照应。

    刘女士乐得其所。

    天气越来越热,房屋密闭性好,冬暖夏烤,吃顿饭能流一升汗水。

    这天晚饭后,先生牵着刘女士出门,散步乘凉。

    夕阳轻如薄水,周围三三两两全是附近居民。刘女士和先生有说

    有笑,精神放松,一不留神拐进一条生僻的小胡同。

    “这是哪儿呀?”往前走了两步,见是死路,刘女士和先生打算退回去。

    回过头,先生一怔,刘女士一不留神踩住他的脚后跟儿。只见四五个高大的男人,犹如一堵厚墙,将巷口堵得密不透风。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他们愈加魁梧。

    “哥们儿,跟了你那么久,终于逮到机会了。”为首的大声喊,

    “你兄弟把我兄弟打了,二百块钱就想了事?我们又把他揍了一顿,

    那是一穷光蛋,可你不是。这件事要是就这么完了,我们多窝囊啊,

    是吧?”

    “人又不是我们打的,”先生大着胆子喊,“讹上我们了?”

    “你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男人们越逼近,先生和刘女士越

    后退。

    “要钱没有!”先生梗着脖子喊。

    “好啊。”男人们玩味地笑着,“叫你媳妇回去给我们收拾一下卫

    生呗,她虽然怀着,不过长得不孬。”

    “我操你们祖宗!”一声开天辟地的尖叫传来,先生发现不是从

    自己嘴里喊出的。刘女士如一匹野狼,张牙舞爪地向牛高马大的男人

    们扑去。

    先生伸臂阻拦,抓了个空,刘女士虽身姿笨拙,却迅如闪电。

    “媳妇,别闹!”先生绝望地大吼。

    “敢动我表哥和嫂子,我弄死你们。”巷口外一声惊天霹雳般的号叫,男人们一齐回头。

    趁这空当,先生飞身向前,一把将不断挣扎的刘女士抱在怀中 :

    “你个女流之辈,逞啥强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夕阳下几道光影飞速闪过,好几个穿着小

    皮裤、扭腰甩胯的小身板纷至沓来。他们颜色各异的长发闪烁着奇异光彩,他们手中颇具威慑性的小剪刀锃光瓦亮。

    为首的是果儿。

    那些衣着相似,甚至模样相近的男人们,不必说,一定是他在发廊的同事。

    表弟虽衣服紧绷,但力大如牛,很快就和男人们扭打在一起。同事们自不甘示弱,小剪刀挥舞出一片银光。

    表弟挨了一拳,脸颊青肿,对看呆了的夫妻俩喊 :“自从发生那事,我就把工作换到咱家附近的发廊了。这种人我了解,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得保护你们啊,要是你们因为我受伤害,这辈子我别想安生了!刚

    才我发现他们跟踪你,立刻把兄弟们叫来了!表哥、嫂子,我对不住

    你们……”

    此时,对方一记扫堂腿,果儿如一截硬木扑通摔倒在地。

    果儿忍受着背部袭击,勉强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喊 :“有我们掩护呢!表哥,带着嫂子跑啊!”

    先生醍醐灌顶,一把将刘女士扛起。巷口空出老大一块,男人们被果儿和他的同事们牵制,动弹不得。

    先生小心翼翼地躲开拳脚,不一会儿便跑出老远。

    刘女士回头张望,果儿的鼻子被一记老拳击中,鼻血四溅飞扬,又红又美,触目惊心。

    发廊小哥和当地地痞的械斗,最终由警察摆平。

    最重的伤是果儿造成的,他用剪刀把对方的耳垂铰下来一大块。偏偏受伤的那个家里有权有势,在法庭上各种咄咄逼人。果儿家

    没权没钱,最后果儿被判三年。

    果儿的父母在法庭上哭天抢地,刘女士和先生看不下去。先生拉着肚子圆成一片鼓的刘女士,提前离场。

    果儿锒铛入狱的日期和刘女士的预产期前后不差三天。

    羊水破了,刘女士叫得昏天暗地。先生小心翼翼带她去医院。可是关门的瞬间,先生凝望着小纸箱中的家具,长久愣神。直到刘女士气得大喊“你干吗呢”,先生才如梦方醒,谨慎地搀扶刘女士下楼。

    先生没有告诉刘女士,关门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铁链、铁门碰撞的金属响声。

    先生姓王,是我父亲。

    这一切,是我出生前的故事。

    三年后,果儿出狱,和老家的媳妇正式办理离婚手续。他去遥远的首都进修美发手艺,逢年过节都不回来,再也没和刘女士、王先生有丁点联系。

    “谁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呢?他那种人,地痞流氓性格,还是个

    娘炮流氓。要是没被人打死,现在也得四十多岁了。”刘女士轻描淡

    写地说。

    “其实看一个男人是否够男人,不能光看他的装扮,更得看他是

    否有担当。就这点来看,我觉得果儿挺爷们儿。”我说。

    我看着刘女士 :“妈,你老实讲,当年他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麻烦,

    你到底恨不恨他?”

    “谈不上恨。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挺渣的。对媳妇不珍惜,还在外头找花儿。可是呢,他为了保护我们,又做出那么大的牺牲。虽然

    那件事起根儿上是他惹的麻烦。人啊,是最复杂的。你不能用一两件

    事或者固有印象去评判一个人。”

    我乐了 :“说来说去,你们心里还是有他,不然为啥我小时候的

    小名叫‘王果儿’呢?”

    刘女士一怔,莞尔一笑,泪眼婆娑。

    “毕竟,他是我们的亲人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