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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司征十郎放下了手上的笔,似有所感地往教室前门看去。
黑色墨水缓缓从悬空的笔尖渗出,凝成了一滴反着光的小点,然后坠落于作文纸的格子上面,正好填满了“る”字下方那个小圆圈。时值晨间,从走廊传过来的动静纷纷扰扰,但他肯定自己刚才没有听错。
少年的推测在三秒之后便被证实。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啡发的女孩走进课室,似乎是刚把什么揣进口袋里面,一抬眼就与少年四目交投。赤司分明看见了她的脚步停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并事地别开了眼,他顺势往下一看,视线定了浅蓝色的口罩上面。
赤司眯起了双眼。
此刻乍然看去,不是熟人的话根本就无法认得出来──正因如此,反而更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在眼角余光之内已经看见了朝女孩走去的班长日野,眉头微微皱起,想必是打算问候的:上次她犯胃炎,日野也属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戴着眼镜的少女跟岩月朔奈攀谈起来,在距离之下赤司不可能听得清话音,然而两人的身体语言已经阐明了一切。被问到是否抱恙的女孩摇了摇头,碧色的双眸微微弯起来,大概是在笑……然后岩月朔奈伸出手来揉了揉日野的头发。
还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模样。
红发的少年如此思忖,一边把笔盖挑起来盖好,“咔”的一声响起之时,女孩也终于拉开了近在他眼前的椅子,轻轻把自己的书包挂在旁边的小钩上面。一眼也没有看过来,但手放在椅背上面的时候,指尖不经意地伸及了他的桌子。
少年伸出手指,勾着她食指的第一指节。
手确实是在颤──果然并不是不害怕的。
出于条件反射,岩月朔奈侧过脸来,半张脸的轮廓正好映入少年的眼帘之内,睫毛在灯光之下长得惊人,双瞳之内的碧色浅得像是受着阳光照耀的树叶,连细脉都通通透透地呈现出来,带着一眼能看到底的剔透感。
四目交投之下,女孩眨了眨眼睛,从书包里抽出钱包和手机放进口袋,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指从他的掌心之中抽回来。岩月朔奈扭头向着日野说了一句“那就麻烦了”,话音未落之际赤司已经开腔提问,“去哪里?”
“保健室,”女孩多此一举地弯下腰来整理自己的书本和笔记,宁可盯着《大学入试中心历届试题:数学》也不去看坐在后座的少年。被阳光照成了浅啡色的头发柔柔地垂下来,在尾端微微翘成了小卷,“……昨天没有睡好,现在去补一会眠。大概会睡到午膳时分。”
连珠发炮一般回答他的提问,也是不想再被他追问下去了吧。赤司征十郎打量了她两眼,并不以她这种近乎逃跑的行为为忤,“那我午间过来找。”
她这才愿意回头正视他,双眼之中有六分愕然四分试探。穿着铅色衬衫的少年抬眸看她,袖子被他整齐地挽到及肘长度,隐约露出了肌肉线条。清晨的阳光把红发照得好像随时都能燃烧起来一般,额前的浏海已经过了眉──实在是有点太长了,那天甚至戳到了她的右眼角,痒得她马上就想要推开身前的人。
结果连这个动作都被视为对抗然后遭到了毫不犹豫的反击。
……所以说为什么身为安慰者?担当役的人还会出手欺负别人啊。
“今天篮球部没有训练吗?”
“有点事,今天就不去了。”红发的少年说得平平淡淡,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移开了目光,便明白她已经接受到了自己不欲多言的讯息。
对于即将要发生的那件事,两个人都没有明确地商量过,但不代表岩月朔奈对于这边的内情一无所知,正如赤司也对她当下的心情略通几分。
并不是什么需要或者被允许四处宣扬的事情,不过今天放学之后是校方召开的特别会议,身为学生一方代表的会长赤司征十郎也将出席旁听。如无意外的话他并没有发言机会或者是投票权,在有篮球部部活的前提之下,其实可以让西野代替他出席──再说得明白一些,某个意义上让西野代替他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常规议程的话。
几乎是确认了会议议程的那一刻,西野便推说自己今天有事要做,不得不准时离开洛山高校。身为左右手的到会长都把台阶早早铺砌好了,赤司征十郎根本就无从拒绝这份好意,更何况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人代劳。
现在西野主动推搪,对于赤司来说不过是多了一重保障,日后纵使有心人前来追究,学生会这一方也不会惹祸上身。
考虑到岩月朔奈的遭遇──这并不是多虑之举。
“啊啦啦,”正欲脱下白袍的女人站起身来,在赤司推门之前便已听见了资料柜被锁上的声音,看来她正打算出去吃饭,至于还躺在里面的常客就不管了,“这不是赤司君吗……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
大概是顾虑到躺在里面的岩月朔奈,女人的话音轻得一不留神就无法捕捉,然而红发少年要做得比她更彻底一点──他干脆伸手指了指内间的床。女人瞬间意会过来,下一秒就泛出了“咦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的笑容。“原来如此……那我就先去吃饭了,你们慢慢,不必着急。我的午休时间到一点钟。”
想得太歪之余还格外配合。
赤司征十郎脸上半点变化也无,唯一称得上回应的就是摇了摇他手上的矿泉水,那显然是带给某人的慰问品──虽然为时好像不久,大概也没有谁可以注意到这一点,但女孩这阵子养成了睡醒和洗澡之后就喝水的习惯。
女人把自己的白袍挂在椅背上面,少年目送她走出了保健室,然后向着内间的方向迈步。空调的声响此刻听来格外吵杂,赤司伸指掀开隔帘,啡发的女孩背对着他,静静躺在床上,呼吸声也低不可闻。
室内鞋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赤司从她披散的头发之间隐约看见了耳塞,难怪她睡得那么死,连有人进出的动静都无法觉察。
……还有那个在学校旅行用过的、诡异的眼罩。
到底是保健室,房间里的空调开得并不算大,是就算不盖被子都能安然入睡的温度。岩月朔奈侧躺着,一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面,一手曲起来放在自己的头上,她醒过来的时候大概会抱怨自己的手臂上满是头发压出来的痕迹。
赤司征十郎将她睡得凌乱的衬衣下摆和裙子整理好,然后反手拂了拂她的手背,几乎是在他的指尖碰上去的瞬间,女孩一把扯下眼罩然后看过来,瞳孔紧紧收缩,脑侧还有一撮翘起来的头发,但她的身体语言和表情都和呆字扯不上任何关系。这才是他真正熟悉的那个人,远在那件事发生之前,甚至是在一年半之前的那个女孩,少年这样想──说来奇怪,当时他们两个根本不是熟人,现在回想起来,却无半点陌生感。
在赤司的印象之中,岩月朔奈几乎从未展示出自己的柔弱,她做得更多的是决绝地反击,决定考进洛山如是,孤身对上河合也如是。纵使是像前几天那样失控的状态里面,也不过是用狂乱以自卫,掩饰自己快要压抑不住的歇斯底里,那还是因为牵涉到父母而感到羞耻,而不是因为加诸于自己身上的种种压力。
于强悍和软弱的界限之间摇摆不定,像是赤足走在钢索之上一般,随时都有跌下来的可能,却也并非寸步未进。
“什么,是你啊。”岩月朔奈看清来人之后表情明显放松了许多,抬手摘下耳塞之后便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请坐吧,啊还带了水……谢谢。”
少年也并未与她客气,曲起来的右腿放在左膝之下,闻言看了看她的神色。
总有些事情是表情看不出来,而从声音里面能够发现的。
“还在担心么?”
“也不至于,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该被牵扯进来的人也好、不该被如此对待的人也好,大家都无法独善其身。”女孩扯出一个笑来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塑料樽扭开之后喝了两口就放下,目光放在上面的广告语上面,“不过是有点……该怎么说呢,无力感?”
她扬眸看他,双瞳之中情绪复杂得无从剖析,“我明明没有输。”
【为什么却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掌控】
赤司听得懂她没有说出口的下半段,也能理解她没头没尾的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没有输给谁,每一场仗都赢得──虽然有人可能不同意──漂漂亮亮了,为什么现在事情却变得一团糟,为什么会被捆绑于安置了炸弹的椅子上面。家事如是、学校里的事情也如是,甚至连感情也如是,多米诺骨牌的起点已经难以稽考,但当引索一被点燃,原先以为可以分隔开来的三件事情竟然混为一谈,再也辨不出原状。
真真正正、名符其实的一团乱麻。
语言在这一刻好像也没有用处,聪明如她不会想不通这并非人力于转瞬之间就能翻盘的局面,那句说话更可能的是在感慨。赤司征十郎正想伸出手来拨好她的头发,手机震动的声音倏然响起,女孩下意识倾身到床头柜那里拿,看了一眼便变了神色。
然后即刻踹开自己身上的薄巾被想要下床,在脚尖还没有沾到地之前,手腕便已经被某人扯住,“冷静点。怎么了。”
这种近似陈述句的疑问语气奇异地让她冷静下来。
“我爸接到了临时出差的通知,已经和学校那边说明了,今天的会议要取消,他现在就过来。学校在召集所有现在能够出席的人。”
“现在就哪里?”
“校门口。”
事出紧急,难怪他没有收到校方的通知,学校的人理所当然地认定了他在篮球部。赤司征十郎放开她的手,语气仍然很冷静,“我和一起去吧。”
重新戴上口罩的女孩走在前面,高举双臂来束头发,是一如既往的高马尾。她的步速极快,几乎是以小跑的方式下楼梯,而神色平静的红发少年跟在她身后半步,刻意空出了右手来慎防她跌倒。受到了岩月朔奈马上要上战场一般的气势所感染,转角的时候少年竟也拉了拉自己的领带结。
马尾辫在她背后甩得像钟摆。
两个人小跑着到达校门,副训导主任已经在等候,而不远处有个高大身影向着这个方向走来。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过校门口,白色衬衫墨蓝色领带,啡发碧眸,浑身都是冷色调。虽然没有仔细比对过,但他约莫比赤司征十郎高一个头──再没有猜想身份的必要了吧,毕竟之前已有过一面之缘。?男人大概是从家里直接赶过来的,身后还拉着一个小行李箱,他自己的公事包手柄套在拉杆上面,小臂上则是挂着不符合季节观的长身外套,从这一点已经能猜到他的目的地在哪。现场的气氛并说不上有多放松,但他好像浑然不觉,走向岩月朔奈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两分笑意,“……阿朔。”
被叫到昵称的女孩伸出手臂来回应他的拥抱,连时间的长短都恰好地被控制在“看起来像是敷衍”和“太过做作”之间。
在这个距离之内赤司清楚地看见,男人不动声色地朝在场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而被他拥在怀里的女孩对此一无所知。
两个人都极知分寸。
“お父さん。今日は。”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抬起头来朝副训导主任道歉,但赤司征十郎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实在很对不起,因为这边的日程表有所改动,对贵校造成了麻烦。之前也是,因为要等我从国外回来而推迟了会议……深感抱歉。”
如果说上次见面是真真切切的“一面之缘”的话,那么此次见面终于有了资讯性。从衣着到谈吐再到动作,男人的性格已经相当分明了。
高效率,而且相当能干。
他习惯同时之间做几件事,也能有条不紊地搞清楚每道线索的脉络:副训导主任、女儿、赤司,还有当前要办的这件事。少年本以为对方不可能记得住自己,可是依男人的表现看来,一路观察已经依稀有了印象。
客套言辞自然有人去说,赤司便双手负背守在一边,如无意外他们会动用最近的会议室,也就是学生会的那个。男人的说法之中很明显地把自己妻子的角色隐去,考虑到身为同行的尴尬以及避嫌之虑,做法也算正常。
“那么我们就先开始吧。到底午息时分前来打扰这边也很不好意思。”男人低头向女孩交代,“阿朔先回去吧,反正很快就会结束了。”
岩月朔奈却没有全依他意思的打算。
“可是……”
“我会处理好。”
男人显然听出了深藏于两个音节之后的忐忑,也知道女儿并非全心信任自己──不是能力而是企图。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了女孩的头发。有口罩的遮掩,岩月朔奈的语音并不如平常响亮,无论是听觉上还是视觉上,都是一种说不上隐晦的示弱。
他伸出手指,从女孩的左耳后拿下了口罩的一边系带,“没有遮掩的必……”
他扬了扬眉,指尖有意无意拂过了女孩结出新痂的唇角。
“……要。”
啡发女孩的目光下意识向着某人飘去。
深知自己该说话和不该说话的场合,赤司征十郎全程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此刻被女孩以眼神出卖了,终究要对上她的父亲。少年放在背后的双手换了个姿势,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可言。既看不出像女孩一样的心虚,也没有因为不安而惶恐不已,仅仅是坦然对上男人的目光,而且没有要退避的意思。
“在这里呆站的话是什么都不能做的吧。来,在食堂里等我吧,会议完结之后就会过来找的。到时候再谈。”
话说到此已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到底是在外人面前,岩月朔奈也不可能把双方的矛盾掀开来让人看。她咬了咬唇点了头──这个动作又扯动了她唇角的伤口──然后侧身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