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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还是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亦位于承乾宫内,以前我靠着廊柱晒太阳时,还能远远望见御书房飞檐一角,嚣肆而不失庄严。
季桓每日下朝后,通常会来此处理政务,桌案上满满一堆的奏折文书,都等待着阅览批示。
在我之前,御书房一直由青栀打理,来的时候她特意交代过,凡涉及朝政的东西,皆有专人处理,我们只管润笔研墨,端茶送水。
我谨记着这些规矩,恭敬地垂立于一旁,等待着季桓到来。
熏炉散发出阵阵清香,与秦霄殿中的味道一般无二,只不过这里看上去更加肃穆,我也比平时拘谨许多,不敢再随意走动晒太阳,毕竟御书房是季桓随时可能出现的地方。
果然,没过一会儿,我便听到有足靴踏雪而来,隔着厚厚的门帘,由远及近,掺着浅浅的谈话声。
我打起了精神,双手交叠,平放于身前。
“吟舟,此次去西滁路途遥远,你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
“陛下厚爱,臣不甚感激,无需其他,一匹快马,几两盘缠,足矣。”
“滁州久旱不雨,百姓纷纷出逃,是为朝廷大患,旁人朕不放心,只能辛苦你跑一趟,”他音调微顿,和着呼呼风雪:“除夕将至,年后再出发吧。”
“多谢陛下体恤,能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荣幸。”
……
随着脚步声接近,外头守着的宫人已经打开门帘,两道修影一前一后,相继踏入。
我微微福了个身,便上前替季桓褪下氅衣,交谈声戛然而止,一时间整个殿内静谧无言。
我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专注着手头上的事,季桓微微颔首,大概瞟了我一眼,不过很快又转向徐吟舟:“你新科夺魁,原本应入翰林,可若滁州之事处理妥当,朕许你平步青云。”
徐吟舟双手作揖:“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我将季桓的大氅整齐挂在木架上,又来到徐吟舟身旁,他本就生得清隽,外头披了件银白斗篷,越发衬得他芝兰玉树。
我与徐吟舟自然是认识的。数年前,他冒着大雪在丞相府门口跪了整整一夜,只求父亲能收下他这个学生,那时徐家落魄,已被挤出帝都名流之列,父亲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倒是霖儿与他年纪相仿,瞧着十分不忍,撒娇求了父亲半个时辰,才终于让父亲破例。
当时三弟还未出生,父亲只有我与霖儿两个孩子,一向疼宠无边,再加上霖儿年幼,最是讨父亲欢心。
可纵然霖儿与他亲厚,我却不太待见这位雪地拜师的少年,总觉着他心思藏得极深,不似表面那般纯良,其实后来想想,季桓的城府不也深不可测么,说到底,是我自己的偏见罢了,倒累得他每每来府上或与霖儿一同游玩时,都要受我冷脸。
我轻轻吸了口气,甩去心中那些莫名感慨,伸出手正打算为他解下斗篷,忽听得一声冷淡的吩咐:
“去泡杯茶来。”
我指尖顿了顿,当即缩回身侧,躬身慢慢退出殿内,及至门帘外时,两人谈话声复又响起:
“吟舟觉得,上官府如何?”
我脚下一滞,略过稍许后只听里头传来温雅的回音:“老师虽有过错,然他毕竟是三朝老臣,陛下仁德,保全上官府,亦是保全陛下圣名。”
“你倒是知恩图报。”
“人非草木,倘若微臣果真是那种恩将仇报,落井下石之人,想来陛下也不敢重用了。”
“呵,说得不错……”
我不敢停留太久,步履却轻便起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咯”的声响。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光明正大地替父亲说话,朝中很多人想置父亲于死地,即便曾与父亲交好的旧臣譬如李诞,也都是三缄其口避而不言,但求自保,不敢为父亲求情。
然而如今,满朝上下畏惧忌讳的事情,就这样被徐吟舟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还说得那般坦荡磊落。
思及此,又不由心生歉疚,当年是我的一己之见,误会了他那么久,当真是惭愧。
我行到一旁茶房,打开精致的瓷罐,熟练地沏了杯梅花煮,而后犹豫片刻,又转身拿出另一个白瓷罐子。
我记得曾有一日,徐吟舟站在府中的高亭之上,对着满院的盛开梨花惊赞不已,直称梨纯似雪,此景只应天上有,所以,他应当是喜欢梨的吧?
双手捧着托盘,我信步向御书房走去。
门口守着的小宫女为我掀开门帘,他们依旧商议着什么,我没仔细听,不过看样子,季桓很是信任这位他一手提拔的新起之秀。
我缓步入内,将杯盏分别呈上,退至御案一角。
两人暂时停下,端起茶盏各自抿了一口,不同味道的香气四散逸出,融合一处,竟生生将原本的龙涎香盖了过去。
“这茶口感醇厚,梨香萦绕,果然极好。”徐吟舟显然愉悦许多,看来我没有猜错。
季桓忽而清清淡淡扫了我一眼,眉头微挑:“你若喜欢,朕派人送一车到你府上。”
徐吟舟连连摆手:“微臣可不敢夺陛下所爱。”
季桓面上无澜,不轻不重放下托盏:“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送了便送了。”
我头垂得更低,整张脸都埋在了阴影当中。
“陛下,陛下……”外面突然传来一串惊慌失措的呼喊,紧接着一个人影不管不顾闯了进来:
“陛下,贵妃娘娘不知怎的腹疼不止,太医说是胎气不稳,身子发虚,您……”
那宫女话未说完,季桓便已起身,些许冷风掠过,他赫然行至门口:“替朕送吟舟出宫。”
我自然明白这话是对谁说的,待他们走远后,主动上前几步:“徐大人,请。”
徐吟舟倒是不急,悠悠饮完整杯茶水,方才随我一同往宫外走去。
皇宫御道宽阔康庄,即便有专人清扫,路上也覆了一层浅浅的雪花,两面皆是宫墙,放眼看去,竟长长望不到尽头。
我于前方领路,徐吟舟一直在后头跟着,一路无言,及至午门,他却蘧然停下,再没了动静。
我有些疑惑地转身,正巧对上他漾着浅笑的双眸,忙低下头,道:“徐大人,出了这门,便是宫外了。”
他似是全然没听清般,自顾自道:“多谢娘娘今日的梨花茶,微臣很是欢喜。”
原来是为了这事,我扯了扯唇:“大人不忘旧恩,是堂堂正正的君子,沏茶不过是奴婢分内之事,”我呼了口气,继续道:“奴婢现下已不是皇后或郡主,大人唤奴婢阿离即可。”
“阿梨?”他声色清朗润泽,托着微扬的尾音,莫名染上一丝旖.旎:“是个不错的称谓,但我更想唤你一声……”
他倾身微微向前,下颚莹白优雅,薄而透明的唇瓣一张一合,徐徐吟出二字:
“姐姐……”
季桓赶到倚梅宫的时候,里头安安静静,丝毫不见乱象,只素琴一行人站在门口迎驾:“陛下万安。”
他扫过众人一眼,声色平平:“贵妃可好。”
素琴再次福身:“回陛下,娘娘好多了,正在殿内等您。”
季桓没再问什么,径直往主殿走去,一进门便见美人赤足红衣,翩翩立于床前。
苏颖本就貌美,一袭亮红更衬得她如花般娇艳,看起来赏心悦目。
季桓微微眯眸,望着这幅光景,不知觉间就想到了上官梨。
从前上官梨也是爱着红衣的,她身为高门嫡女,中宫皇后,正红本就是属于她的颜色,她五官并没有多么惊艳,可看的日子久了,那张脸竟也深深镌刻进他脑海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如此鲜活,以至于如今每每回想起那一袭红衣为他而舞的画面,他都觉得……合适极了。
她就合该生成这般模样,无人能比,无可替代。
“陛下在想什么?”苏颖光裸着脚踝走向他,行似弱柳扶风,衣裾飘摆,杏眸怜怜,又纯又妖,季原说过,她摆出这幅姿容,便是要将人魂魄都勾去。
她知道自己颜色极好,帝都里那些名门贵女个个妒忌她美貌,盼着她不好,所以故意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是个妖媚的小狐狸精。
但是那又如何,纵然身为庶女,她不还是靠在了最强大的羽翼之下,被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捧在手心里么?
当初季原势败,宁王府朝不保夕,遭重兵围守,府中所有人乱成一团,唯独她被请出去,奉若上宾。从那时候起,她便知道,即便她已嫁做他人,她的桓哥哥也从未曾忘记她。
桓哥哥喜欢她,她从小就清楚,但喜欢她的人太多了,试问哪个男人不臣服于她的美貌?恐怕全京都的女子都咬牙妒忌她,故而她才会遭人陷害,险些失身,幸而季原手腕强硬,亲自出手解决此事,并纳了她为侧妃。
她原以为季原就足够好,直到她真正了解季桓。
宁王府倒后,季桓将她安排入别院,虽时常看望,却始终呵护不曾逾矩,起初她只是想寻求攀附,可后来,竟真正为他着迷,强大,俊美,深不可测,他比季原还要完美……
“听说你动了胎气,好些了吗。”季桓回过神,沉声问道。
苏颖撅起嘴:“不过是骗你的说辞罢了。”
若换个人这么做必是欺君之罪,可苏颖不一样,她确信季桓不会罚她,莫说这些许小事,即便日后被他发现怀孕的真相,他也是舍不得动她的。
这个比她还貌美的男人向来对她有求必应:
她装疼说要见他,他便私服出访;她借孕事提出想进宫,他便许她贵妃之位;她随意替苏家说了句话,他便着重提携。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都宠极了她,可不知为何,时至而今,她却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他也越来越深沉莫测,叫人捉摸不透,如隔云端,亦愈发动人心弦。
他果真没有苛责,拦腰横抱起面前美人,走到床边,将她轻轻放下:“夜深了,早些休息。”
苏颖见他正欲起身,一双藕臂勾缠住他脖颈:“桓哥哥,今夜留下来吧。”即便不能行床笫之事,能留他在身边也是不错,她当真越来越迷恋他了,若非身怀有孕,她定要与他真正尽一尽鱼水之欢,真不知这般禁欲俊美的脸情动时会是何种模样,光想想便觉迫不及待。
季桓眉目微敛,眼前闪过御书房中的一幕,终是直起身子:“你好好养胎,朕改日来看你。”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苏颖轻咬贝齿,轻轻拉住他袖角:“那日的晚膳,桓哥哥难道忘了么?”
上官梨落水当天,她与季桓约好了一同进膳,可因横生枝节,季桓抱着上官梨先行离开,她便故意不去,原以为他会派人解释一番,哪曾想一连冷了三五日,却不见承乾宫有任何动静,反而她自己没沉住气。
晚膳?季桓思索片刻,动了动眉,声色一贯的低沉清哑:“是朕不好,下次来你宫里补上。”
安抚过后便转身走了出去,青栀早已在宫门外候着,季桓略过素琴等人,跨过木槛,步履未停:“说。”
青栀清了清嗓子,紧跟着他步伐,低头将下面人报上来的情况完完整整声情并茂复述了一次。
夜间风霜如故,四周寒气渐深。
当提到最后那处时,前方身影蘧然顿住,良久竟轻笑一声:
“呵,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