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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江上夜谈
茫茫的江面上,一叶孤舟正由南向北横渡。
江面并不算太宽,船速也不算慢,但钟蕴朗觉得如果自己游着回去,说不定还能略快一些。不是当真快一些,只是因为他在这艘船上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自然觉着时间过得慢了。
这艘船上共有四人,一个昏迷不醒的道士,一个脚下无力的捕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还有那位救人的公子却是女扮男装。钟蕴朗办案拿人,靠的便是这察言辨色之能,自然轻易瞧破。但这一来,船上的气氛倒尴尬了。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钟蕴朗日间在兴隆客栈所见的那名黄衫少女。先前曾数番盗剑,与钟蕴朗交过手。
捕快替道士包扎好伤口,小丫鬟取了几粒丹药给道士服下,道士呼吸渐渐均匀。
救人的公子独自待在船上小舱之中,船板之上小丫鬟和铺头正说着话。
“多谢……”钟蕴朗支吾了好久,终究是准备道谢。
“人是我家小姐救得,药是我家小姐给的,你谢我干什么?”
“那便劳烦姑娘,替我谢谢你家小姐。”
“要谢你便当面谢。我家小姐就在舱内,你去啊。”
“……”钟蕴朗嘴唇微动了动,又把话咽了下去。脚下丝毫未动。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家小姐救了你,你连句谢谢也不愿说!”
“好了,阿紫,今日救人之事,咱们也只不过是顺手为之。哪有你这般逼着人家道谢的。”船舱中走出一位少女,换下了适才救人所穿夜行衣,却仍是作男子装束。羽扇纶巾,清风袅袅,一眼瞧去,俨然便是位风流俊俏的公子。一阵江风吹过,钟蕴朗只觉得周身暗香浮动,不禁心神恍惚:“这香气若隐若显,不妖不媚,闻之周身舒泰,实是上等佳品,不知渊源何处?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竟是从未听闻。”
稍定了定神,再往那少女瞧去,只见她仪态婀娜,身形苗条。那少女肤色本就白皙,配上这一身黑玉色金镶边的锦缎华服,更衬得面如冠玉。
钟蕴朗本欲出言相谢,但见她口中和小丫头说着话,一双妙目却只是在自己身上流转。一时间心下慌乱,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女子接着说道:“钟爷在江湖上是大名鼎鼎的‘善面韦陀’,又是咱大宋朝廷的栋梁之才,怎能将咱们‘邪教’中人瞧在眼里?这‘正九品’的官位,钟爷居之,该当是无愧。”
钟蕴朗给她这一顿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回想起几次交手,都出言骂她是‘邪教妖人’,今日竟蒙她相救,确是尴尬至极。
小丫头听到小姐自称‘邪教’,拽着小姐衣角,低声道:“小姐,你怎么又……”但想到小姐说这捕快是堂堂的‘正九品’,顿觉好笑:“哈哈,正九品,好大的官么?有道是‘七品芝麻官’,九品却算什么?还说什么栋梁之材,可真把人牙齿也笑掉了。”
钟蕴朗自觉受人轻贱,心中实是不忿,但却不愿与这两位小姑娘多费口舌。径自转过身去,心中暗叹:“我原本见这姑娘清丽脱俗,只道她异于常人,哪知她也囿于世俗之见,着眼于官职品位之高低。”
那少女听小丫头这么说,竟是颇为慌乱,低声轻叱了丫头两句后,忙转向钟蕴朗致歉道:“阿紫年纪尚小,言语之间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莫怪。……我说的‘正九品’,本不是这个意思……”
钟蕴朗淡然一笑:“我本就是官居‘正九品’,两位说的,并无不妥之处。”
那少女望着钟蕴朗,缓缓说道:“钟公子,你……生气了?”
钟蕴朗摇摇头:“没有。……但有一言,须说给姑娘知道。”说着双眉微扬,眼中灿然有光:“为官论衔,非为正道。为官论心,方结正果。哪怕官位低微,只要心正身正,便可福泽一方。若是心意不正,但叫你位高权重大红大紫,也不过是为祸更多罢了。”
小丫头最爱乱插话,此时见这铺头说的振振有词,忍不住插口道:“你的大道理倒是多,但捕快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职务,哪要什么为官之道。便是一个县丞、文案之类的,用这大道理也比捕快贴切些。”那少女虽知小丫头的性子素来如此,但此时见她言语太过无礼,出言斥道:“阿紫,你怎可这般无礼。”阿紫见小姐生气,唯唯诺诺的退到一旁。
钟蕴朗也不甚在意,继续说道:“我们捕快虽不是坐镇公堂,明断秋毫,也不能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但查案拿人,搜集罪证之时,也当是遵循这‘为官论心’之理。所谓‘论心’,便是……。”话未说完,一抬眼间,见那少女低眉不语,面色凄楚,眼中竟似隐隐闪着波光。
钟蕴朗见那少女如此神情,心中疑惑,忙停下不说。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询问。
那少女听钟蕴朗停了话音,竟低声续道:“所谓‘论心’,便是待民心意以诚,行事心气以正,遇利心志以坚。”钟蕴朗心头一震:“所说竟是分毫不差。”
那少女抬起头望着钟蕴朗道:“钟公子心意诚,行事正,心志坚,江湖中人均道你有令师之风,我自是知道的。只是这官场险恶,只盼公子多加提防,谨慎行事,可不要以这一腔热血,重蹈了前人覆辙。”说着拉起阿紫,转身便要回去舱内。
眼见那少女拉着小丫头便要回舱,钟蕴朗出言止住:“姑娘留步。”那少女闻言站定,回过身来:“公子何事?”
钟蕴朗眼中精光闪动:“姑娘所说前人覆辙,究竟何意?”
那少女口唇紧闭,半天方才开口:“澶渊城下群豪散,赤子英魂不得还。”
钟蕴朗听到‘澶渊’二字,便似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声音也略有些发颤:“姑娘可是知晓当年澶渊旧事?还盼姑娘告知。”
那少女摇了摇头,叹道:“我若是知道,何至于四处奔波寻访。”
钟蕴朗心中一沉:“原来这位姑娘对澶渊旧事也不了解,我还以为,还以为……唉。”正失落间,忽而心念一动,又再问道:“姑娘方才能接出我所说下句,可是与先师相识?”
那少女答道:“我这般年纪,如何能与穆老前辈相识?我所识的不过是你身上这件月白色的官袍,和背上的这把青鸾剑罢了。”她见钟蕴朗面色怅然,又道:“钟公子不必惆怅,说不定,说不定,一切在英雄大会之时,便可见分晓。”
钟蕴朗此时念及先师,精神恍惚,听这少女言道‘英雄大会’,心中更是升起诸多疑团。待要再问时,却听得潮声拍岸,江风过林,不觉间竟已到了江北。
小丫头见船将靠岸,拍手叫道:“小姐,到江北了。”那少女点了点头,向钟蕴朗道:“这位道长适才服过药了,休养一夜,即无大碍。两日即可行走,三日身体可得尽复。钟公子人脉极广,在江北必可找到安置之所。我便只送公子到这了。”
钟蕴朗抱拳行礼:“姑娘相救之恩,在下感……。呃,来日在下必当相报。”他虽知眼前这女子与自己定颇有渊源,但想她是烟霞门人,邪教自来与江湖正道水火不容,何况自己是朝堂中人。言语之中,隐去‘感激不尽’之语,只道‘来日相报’,颇有还了人情债之意。
那少女双眉微微一皱,轻笑一声,道:“钟爷说话当真是滴水不漏,话说到一半怎么咽回去了呢?来日相报之后,便算是还清了,自是不用感激不尽了。你不想领我这份情,更不愿受‘邪教’一分好。”她听出钟蕴朗话中之意,便不再称他‘公子’,仍改用‘钟爷’相称。
钟蕴朗给这少女说中了心事,不禁面上一红,颇觉羞愧。沉吟片刻,又道:“姑娘相救之恩,在下自是感激的。多谢……多谢姑娘了。”
那少女面上也是微微一红,摇摇头道:“你不必谢我,我哪有什么本事,所仗的不过是烟霞门的名头。若是那白袍客追来,你我哪还有命在?这番能救你出来,实是侥幸。”
说话间,船身已然靠岸,那少女微笑道:“钟公子,现在运功试试,脚下劲力可恢复了?”钟蕴朗初时未觉,经这少女一提醒,浅运内力,只觉经脉通畅,劲力竟已恢复了。再看这少女面带微笑,钟蕴朗心中一下明了:“船上浮动的暗香,定是舒筋活血之良药。”想通这一节,更觉得眼前这少女神秘莫测。略作结束,负起刘道长,只待船停,便即上岸。
那少女见钟蕴朗劲力已复,也不吩咐停船,只朝着钟蕴朗略一点头说道:“小女子恭睹钟公子‘轻烟步’神技。”这‘轻烟步’乃是唐末之时一隐侠所创,实是一门上佳的轻功,可一直流传未广。穆封穆老英雄早年有幸习得,此后行走江湖,武林中人始闻‘轻烟步’其名。钟蕴朗是穆老英雄的单传弟子,这一套‘轻烟步’功法自是习练得纯熟。
钟蕴朗明白她的意思,微微一笑。将刘道长往上背了些,双足轻点船板,未见他跃起,已双足踮起,落于船舷之上。只见他左右脚交替在船舷掠动,竟这窄窄的船舷之上,转了几圈,身法轻盈灵动。少女心中暗叹:“可当真似凌波仙子一般。”
正想出声赞叹,钟蕴朗纵身轻轻一跃,已离开了船舷。月白色的官服在空中随着江风微摆,更显身姿飘逸随性。
那少女见钟蕴朗落地站定,脚下悄无声响,尘土也是丝毫未生。情不自禁地赞道:“钟公子好身法!”再看江面,除了水波阵阵拍岸,船周却无半点涟漪荡开。小丫头也跟着拍手叫好。
钟蕴朗背上负着刘道长,无法拱手作别,只口中言道:“姑娘保重,后会有期,此番恩情,当容后报。”
那少女向着钟蕴朗挥了挥手,也道了句:“后会有期。”说完船即离岸,向江心而去。
钟蕴朗转身而行,走出数步,隐隐听到那少女在船上细声对自己说话。回头望去,船已离岸十数丈之遥。钟蕴朗心道:“原来这船行的这般快,适才来时竟是有意放慢了。”
侧耳细听,只听得那少女的声音断续飘来:“公子……我所言‘正九品’……乃是取《少商》古义,并非……”船越行越远,声音再不可闻。
钟蕴朗自由习武,虽也学些文字,但只求识词达意,平时读书不多。所阅者也多是武学之书,对文典古籍之类却是毫无研究。对这少女所言自是参详不透。
既然不明其意,钟蕴朗也便不再多想。心中盘算将刘道长送去何处安置,要说回去县衙,那可万万不敢。那白袍客身份未明,与县衙还不知有何关联,钟捕头旧经江湖,这一节自然想的透。
钟蕴朗思索一阵,负着刘道长,沿江边向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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