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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涵对宁青穹说出这些话来,并不感到后悔,这时伙计又托了托盘剩下的两道菜过来,他也就没有再多说别话了。宁青穹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安静地和他一起吃完了一顿饭,宁青穹又戴上了幕篱遮面,二人在食肆门口道别,一个往曲风书斋走去,一个往徽山书院走去。虽是渐行渐远的路途,宁青穹走起路来却有些飘飘的,并不因这一时的远离而失落。
她好像找到了一个并不认为她们宁家是错误之源的人。因之不由自主地就对谷涵生了些许亲切之感。
谷涵回了书院,尚未回自己的座位落座,裕远镜就扑通一声在旁边坐了下来,摸着下巴道:“当真有古怪!连着两天在外面吃了哈。不会是认识了什么小姑娘,所以……”
谷涵冷静地翻开一篇笔记,头也不抬地赠了他一句:“前两天经长出的策论题,你还没写吧。”
裕远镜那张原本洋溢着八卦之色的脸顿时重新排列组合,化作了一支苦瓜:“你为什么要提醒我那个偏怪题?”他敲了敲额头,扼腕长叹一声,“谁言做人难,学子难中难。日日三更起,苦读月西凉。前有神童挡,后有同窗赶。呜呼偷闲日,夫子出题狂!唉,要是策论也像打油诗一样容易作,岂不美哉?”
谷涵的目光从笔记上微微一侧,移到一脸作怪的裕远镜身上,无情地开口:“既然作完打油诗了,就去写策论吧。”
裕远镜哀吟一声,“那个策论啊,要认真想一想,该怎么破题。我出去赏个花,好好找找灵感。”裕远镜一点也不心虚,施然然地起了身,迈着标准的士子八字步昂首挺胸地出去辣手摧花了。
谷涵摇摇头,目光又移回了面前字迹工整的笔记上。看了一会,他就合上笔记,趴在了桌上着睡午觉了。
此午睡之法乃当今圣上所推崇,称学时如此午睡,不会睡得太沉,失了劲头,亦不会得不到休息昏昏欲睡,影响了下午的精神,是很好的午睡之法。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哪怕圣上推崇的是一个极没有道理的午睡之法,下面人都要好好地鼓吹一番,令学子们多多照做。更何况此法并非全无道理,谷涵用下来就知确有它的好处。比回宿舍午睡用时短,清醒快,精神足。
这就像圣上一力推行的许多新政一样,看着古怪,实则总有它的用处。……可惜现在许多都废了。
谷涵心中掠过一丝惋惜,便不再去想,闭上眼,睡起了他的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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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宁青穹看看天色,搁下了笔。她数了数今天一天默下来的页数,发现一天都做这个,比估算的时间要快上许多,青山杂谈录第一册大约只需三天她就能默完。
这当然是越快越好,等她默完,瞿天方也不会立时将她这“钞本”出售,定要先找其他学子抄了书,多备几本,才一起拿出去卖。至于宁青穹这“原本的钞本”,大约就要做镇店之宝供着了。若有人要买,还不知要卖出个什么价格。
宁青穹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她收了笔墨纸砚,将默好的那一沓纸小心收进了抽屉中,方才取了一旁的幕篱重新戴上,又将博山炉中的碳熄了,检查无误,才出了房门,锁上了这个房间。
虽非休沐,外面还有四五学子在抄书,他们有听到动静转头来看宁青穹的,也有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苦抄的。这些非休沐日也需抄书贴补学用的寒门士子,多是没考上廪生,无官府补助的。宁青穹看到他们,不由得想起了谷涵。
不知他在考上秀才前,是否也需要像这些学子一般日日前来抄书,才交得起束脩?
宁青穹一边想着,一边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去。
往回走的路她已走熟,而今天色也不算很暗,尚有金红的余光晕染天霞。霞光金束丛丛下,看着浓烈,实则温度已尽了。冷风吹在宁青穹的幕篱上,吹透了灰纱,刮得她的脸生疼。
走着走着,她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哭声:“我没有偷吃!你别打了!”
“没有偷吃?那怎么厨房里蒸的包子少了俩?不是你偷了吃,难不成还是我自家人偷了吃不成?你这小贱蹄子,我买你回来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让你一天到晚吃吃吃的!你还不承认了你!”
宁青穹一愣,掀开自己的幕篱一看,果真是丝竹被她那新主家打了!她整个人已经缩到了巷壁边上,退无可退,裙摆上已经渗出了殷红的血迹,整个人狼狈不堪,甚至就连脸上,竟也是青青紫紫,没有几块好肉了!
别说以宁青穹对丝竹的了解,她绝不会做偷主家吃食这种事,就是她真的吃了,不过是两个包子,又何至于如此?
宁青穹胸中气闷,舅母就算卖丫头,缘何连下家都不调查清楚,竟给丝竹找了这有虐待喜好的主家?她连忙跑了过去,大喊一声:“慢着!”
那施虐的妇人抬起头来,见是一个□□岁上下的小姑娘,眉头就是一皱:“你是谁?我管教自家的帮仆,碍着你什么事了?”
丝竹也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瞧到同样脸上带伤的宁青穹,便是浑身一震。
宁青穹毫不惧那妇人,在丝竹身旁停下脚步,就弯腰想要扶起她。丝竹却伤得重,一时双腿竟使不上力,挪不动。宁青穹双眼一热,若非她舅母非要卖了几个丫鬟,丝竹就是在舅家受些磋磨,又何至于被打成这样?……至少有她外公外婆在,也不会叫舅母凶性大发将人打得如此严重。
念至此,宁青穹心中已有了决断。
今日若是不曾遇上也便罢了,既是遇上了,如何还能眼看着丝竹这般受苦?
宁青穹抬眼冷然地看向那妇人:“就连当今圣上都说主家不得苛待帮仆,你这么做岂不是视圣上教诲于无物!”
妇人才没有被她吓到,嗤了一声:“哎哟!皇帝老爷在千里外的京城坐着呢,他管得到我家事啊?我还就苛待我家帮仆了,怎么,你有意见?有意见一边凉快去,不要打扰老娘□□这没长好的帮仆!”
“你这是□□?我看根本是借机虐打吧!”宁青穹冷笑了一声,“她既是你买的帮仆,你就该好好待她,将她视作亲人一般,她在你家干起活来才卖力不是?你这般苛待,竟是要为了两个包子打死她,可是觉得她还不值两个包子钱?”
“值不值,关你什么事?既是我家的帮仆,我乐意打我就打,怎么地?你要插手我家的家事不成?”妇人一张脸拉得像马,居高临下地斜睨宁青穹。
“我要买下她,当然关我的事。”宁青穹挡在丝竹身前,不高的身子,仰起头直视妇人,明明是个小孩子,却显得比人高马大的中年妇人还要有气势,“元丰三年新律,若有主家之外的人家欲买下仆,下仆可自由选择是跟随旧主还是卖与新主家。旧主不得坐地起价,扣押下仆,若价不实,事后查证,需受等价仗刑。我上次路过,听到你说你是花了三两银子买的她,现在我要以三两银子买下,你应该没有异议吧。”
中年妇人吃了一惊,她是万万料不到一个穿着普通的小女孩能随手拿出三两银子来。至于那劳什子新律,也让她心里惊疑不定,她不懂律法,不究内里,不知这小姑娘说的是真是假。中年妇人到底不是吃素的,眼珠子一转,便冷笑一声:“少拿那些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的律法唬老娘!你一个小不点还能知晓什么帮仆律法?那我还去过大理寺击过鸣冤鼓呢!”
虽是被人轻视了,宁青穹也毫无怒色,她只微微一笑:“大娘若是不信,不若随我去一趟衙门,问问官老爷现行律法如何?”说着,宁青穹又低头,佯作观察丝竹伤势,又安慰丝竹:“你且放心,现行律法对帮仆多有体恤,她如此虐打你,去了衙门,少不了也叫官差衙役杖打一顿。你的恶气尽可出了。她还要为你支付医药钱咧。”
妇人听到杖责已是不由自主地臀部一紧,颤巍巍地隐隐肉痛,待再听到还可能要支给这小贱蹄子医药前,更是肉疼得腮帮子都要紧了。
她审视宁青穹一番,见她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不似诓骗自己,心中不免是多信了几分。再转念一想,这蹄子品性不好,如今已被她打得不大中用了,说不准过些日子就没了,那这三两可就打了水漂了。倒不如原价转给这小女孩,那这延医问药钱也问不到她头上来了。
她立时换了一张笑眯眯的脸:“小妹妹,你要买她,也不是不行,我只问你,你这钱什么时候能付给我呀?”
“我现在就能付,你把身契拿给我。”
妇人虽爱打人,做起事来倒是个爽快人,她既然决定要卖了丝竹,好去买个更好的,便大大方方地去取了身契,与宁青穹银货两讫。
宁青穹这才重新弯腰扶起了摇摇晃晃方能站起的丝竹。丝竹青紫的脸上淌下泪来:“姑娘,你这又是何必……”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身契带回去再让它落到我舅母手里。”宁青穹拍了拍她短短两三月就变得粗糙的手,改为握住,“等拿了身契,我们先去医馆给你看看伤。”
“姑娘,您自己的伤都没看大夫吧……”丝竹哽咽了一声。
宁青穹踮起脚尖给她捋了捋散乱的发丝,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的伤又不严重。”
说话间,那妇人已经取了身契出来,宁青穹拍拍丝竹的背,转身去取了钱和妇人交割完毕。幸好今日她为了防舅母,把舅舅给的所有钱都随身带出来了。要不然还真不能当场拿出三两来。
待那妇人转回家去,宁青穹就扶着丝竹一步一步地走出这条巷子。夕阳的金光余韵已经只剩一点点,遥遥地隐在云层之后。
天将黑了。
而宁青穹和丝竹互相看着彼此脸上的伤,慢慢走着,忽然一起笑了。
分隔数月,她们终于又重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