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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正住的地方是听松苑,位于太守府的最东边,院后有一片很大的竹林,栽上了各种各样的竹子。殷正好风雅,他的书房正对着竹林,清风吹来,竹叶沙沙,绿意涛涛,凉爽非常。
殷绾绾最喜欢竹林深处的一处竹屋,那里摆设简单,宽敞明亮,桌上摆着棋枰和小巧的紫砂壶,石椅干干净净的,仿佛主人家只是离开片刻,留客人尽情享受一刻自在时光。
可是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或者殷绾绾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住过人。自从幼时意外发现这个地方,她就喜欢静静地趴在窗户上,听竹叶沙沙耳语,听风讲讲竹屋主人的故事。
殷绾绾觉得这肯定是一个伤心的故事,她曾有过无数幻想。有一次她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屋内的凉椅上,因为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殷绾绾认出这是她的伯父,那个据说皈依道门的伯父。那个时候,她觉得伯父一点都不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她觉得他很伤心很伤心,那种她可能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理解的伤心。
殷正不喜欢花,他有点花粉过敏,每次春天他到殷绾绾的皎月阁去的时候都要打好多喷嚏。殷绾绾摸着他的红鼻子坏心地笑的时候,他就挠她的痒痒肉让她笑个不停,还抱怨她不心疼爹爹,殷绾绾很认真地说是花儿不心疼爹爹,是春天不心疼爹爹,殷正就大笑起来,笑声传出老远。
所以听松阁里只有高耸如盖的大树,夏天一到,这里就是最凉快的地方。后来管家说绿意森森未免太单调,便种了几株紫薇。娇娇弱弱小小巧巧的,一簇簇一团团的花一树一树地开满了,像是一段缀满鲜花的锦缎,一副画满春天的书画。这样的鲜嫩的景色配上古朴年久的绿树,倒也相得益彰。
这天,殷绾绾蹦蹦跳跳地跑到听松苑,一眼就看到了花树下的男子。他站在绿叶缠绕的花架下,透明的阳光透过缝隙落在他身上,微风吹动,光影流转,在白色的衣衫上开出亮亮圆圆的叶和阴影做的花。白的粉的紫薇花被风吹动,如雪一般落下,落在他的发上,抚过他的脸庞,落在他的衣襟里,仿佛一个梦,午后的旖旎怅然的梦,轻得如同那些飘落在空中的花儿。
殷绾绾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一声蝉鸣才如梦初醒,她走近了一些,这个时候丫鬟都不在院子里,周围很安静。
才动了一下,那男子便开口了,他的声音十分动听,悦耳清透,像在竹叶间滑过的风声,又像月光下寂寞的笙箫,他说:“谁在那儿?”
殷绾绾脸红了,不知是晒的还是什么,她张张嘴,嚅嗫道:“嗯,是我,是绾绾。”她说得很小声,好像怕惊扰了他一样。
然后,男子走了过来,殷绾绾才看清他的面容。他的眉细细长长,仿佛氤氲着一股清愁,眉间却淡淡的,眸子晶莹剔透,整个人单薄削瘦,却又别有韵致。他的长相不算惊艳,清清淡淡的气质却令人着迷,如一副画着烟雨风景的古画。
“你是绾绾?”他语气里似乎有些惊喜,弯下腰,眼睛清清透透却好像没有焦距。
殷绾绾咬了咬唇,好奇地看了看,道:“嗯,你是?”
“我啊……”他似乎叹了一声,又好像只是风声,“我是教你乐理的先生。”
这样的先生……殷绾绾有点小开心,不过,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果然,她惊讶道:“你的眼睛……”
男子愣了一下,笑容温暖明亮:“我双目已眇。”
双目已眇……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殷绾绾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一个陌生人,她却替他感到悲伤,难道……就因为他好看?
男子仿佛读懂了她的沉默,他伸手摸摸她的头,说道:“别难过,小家伙。虽然看不见,我还听得到,还可以教你弹琴吹箫啊。”
这时,殷正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殷绾绾也愣了一下,瞬间皱起了眉:“绾绾?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太阳,一个人来的?”
“阿爹!”殷绾绾走过去,靠在他身上撒娇:“我睡不着,想阿爹了。”
“撒娇也没用,前些日子刚病了一场怎么不长记性?紫欣她们怎么照顾的,竟让你一个人出门?”
殷绾绾忙道:“不怪她们,是我偷偷跑出来的,最近阿爹好忙,都不陪我了。”她抱怨着,可怜兮兮地仰头看他。
殷正受不住这小眼神,无奈道:“输给你了,快进屋来,外边热。最近事儿有些多,过些日子带你游湖去。”
殷绾绾随她爹进了屋,看到一个男孩扶着男子进来了。
殷正介绍到:“这是盛伊兰,盛先生,以后就教你乐理,琴瑟琵琶笙箫埙笛,他可是样样精通!”
“先生好厉害。”殷绾绾赞叹。
盛伊兰只是笑笑,他一去六年,绾绾已经长成了可爱的女孩儿,父女俩似乎十分亲昵。故地重游,他只能在记忆中重现那些景物,物是人非,除去那些不能回忆不愿想起的,他心里只有惆怅罢了。
“叔父。”殷子都走了进来,喊了一声,目光落在盛伊兰的身上。
盛伊兰却浑身一震,像是激动又像是胆怯,低着头,露在外面的手微微颤抖。
“子都,你来了。”殷正招呼了一句就闭了嘴,观察这两人。
“这位是……”殷子都故作疑惑,见他面色煞白,心底也是不忍。
“这是我给绾绾请的先生。”殷正说着,盛伊兰脸色难看得紧,低着头有些瑟缩。殷正摇了摇头,直接道:“也是你盛舅舅,怎么,不记得了?”
殷绾绾瞪大了眼睛,一会看她爹,一会看她哥,最后又直直地向盛伊兰看去。
盛伊兰站了起来,身子有些不稳,按捺下激动的情绪,勉强笑着,却说不出话来:“子都啊……”
殷子都暗叹,语气却高兴,走近了说道:“是盛舅舅啊?我好久没见您了,您都去哪了?这些年过得好吗,也不回太守府看看?”
听了这话,盛伊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笑道:“我去了南边,过得不错,还收了徒弟,一直想回来却总是耽搁了……”
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这些年的经历,殷子都却知道他一个人漂泊数年,受了许多苦,年纪尚轻却积了不少病,如果不是殷正的人找到了他,他可能会陷落在某个小村,缠绵病榻,四年之后油尽灯枯,在痛苦和悔恨中离去。
对这个舅舅,殷子都的感情是复杂的。
盛伊兰是他母亲徐氏的表弟,徐门无子,他便作为过继养在徐家,可徐家家主心有不甘,直到去世也没有为盛伊兰正名。家主过世之后,旁支如狼似虎,很快侵占了主家,把盛伊兰赶了出来。盛伊兰不满十岁,却流落街头,徐氏自小待他如亲弟,就做主把他带回太守府教养。
盛伊兰比殷子都大八岁,在殷子都的记忆里,这个盛舅舅好乐善画,性格温和,是个如明月修竹一般的少年。可是六年前,徐氏暴毙,殷家遭逢巨变,盛伊兰消失了,殷玄自此不理俗事。殷子都以前或许还不能理解这些往事,但是现在他大概能猜到一些……
前世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盛伊兰,只得知他的死讯,殷玄终于心如死灰,酗酒度日,很快染了重病去了,太守府的境况也越发艰难。
他曾经是恨他的,可是在得知了母亲真正的死因,经历了刻骨铭心的背叛后,他却对他产生了同情。父辈之事,他无权置喙,重活一世,他只想挽回那些悲剧。
眼见盛伊兰面色哀戚起来,殷正担心殷子都会看出端倪,于是拍拍殷绾绾的头,对殷子都说道:“子都你把绾绾带下去吧,我跟你盛舅舅说说话。今天绾绾晒了一会儿,你给她喝点绿豆汤,不要冰的。”
“阿爹~~~”殷绾绾拉着她爹的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盛伊兰,不想走。
“乖~~”态度坚决。
“是,叔父。”殷子都拉着不情不愿地殷绾绾走了,还哄她:“你渊弟弟在映日阁读书呢,找他玩去……”
殷正看着他们的背影,摸摸下巴很欣慰,不过,他真的觉得留胡子很必要了。
“他们真好……”盛伊兰在他身后低声说道。
殷正意味深长道:“是啊,可有些人不好啊。”
竹林深处的竹屋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只因有人时时扫洒,不忘故人罢了。殷正脚底踏着竹叶,说道:“你走了之后,再没有人住这里了。不过,还跟你走时一样,不敢动一分一毫。”
盛伊兰黯然道:“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只是总有一丝奢望,仿佛人还没走罢……若有一天故人迎面,也好重头再来不至怠慢,人不在了,心意还在呀。你看,现在可不是等到你了吗?”
“我……”
两人边走边说,盛伊兰听着熟悉的沙沙声,眼眶红了,似乎有什么要夺眶而出。风声叶声,似陶埙,似竹笛,他曾在月光下和琴而唱,有人削竹为笛以心相赠……
回忆如水般涌来,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他黑暗了许久的世界里隐隐闪现,月光照亮了这片竹林,风快速飞过,一切都鲜明起来,他听到有人温声道:“兰儿。”
“兰儿……伊兰!”那声音在他耳边清晰起来,盛伊兰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他抬起头四处寻找,然而眼前却一片黑暗,他面色暗淡下来,原来故地重游,一切终归是不同了……
殷正慢慢走着,清风吹来,凉爽惬意,身后传来清亮的笛声,似怨非怨,似悔无悔,缠绵悱恻,不可言说……
殷正想起方才殷玄的表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唉,什么亲兄弟,从小只会吼他,对伊兰就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什么人呐!人伊兰跟不跟你还不知道呢,真是活该!
不过,现在阎王脸的大哥都有人了,就他孤孤单单的,不对……他还有绾绾呢!也不对……绾绾现在有她渊弟弟呢!
好像子都现在跟高子晨走的蛮近的,每天都同进同出的。太不像话了,小小年纪跟他爹学,成何体统!
殷正带着对太守府两代人的忧虑回了书房,吃了块凉瓜冷静冷静。
殷绾绾端着绿豆汤兴奋地跑到卫渊书房里,迫不及待地跟他分享了好消息。
“这么说,盛先生也是你的舅舅了?”卫渊从皱眉到忧虑到不开心最后松了口气,试探道。
“也可以这么说,他是哥哥的舅舅,那就是我舅舅啰!我真的好喜欢先生!”殷绾绾捧脸:“我也有舅舅了。”
话说到这,殷绾绾情绪低落下来:“我有舅舅了……可是我连我娘都没见过呢。”
“别伤心,绾绾!你娘说不定有天会回来呢?”卫渊和她头碰头安慰她。
殷绾绾更难过了:“阿爹说我娘已经死了……”
卫渊诧异看着她,他在来豫章郡的路上偷偷听卫琳说过,殷绾绾的母亲明明是闯祸离家后被殷正休弃的……
看着殷绾绾伤心的模样,卫渊把她抱在怀里,笨拙地拍拍她的背,说道:“那你娘就是在天上,每天晚上都看着你呢!”
“真的吗?我怎么没看见呐!”
“就是天上的星星啊!她们死后就会回到天上,一到天黑就一闪一闪的,因为孩子都怕黑,把大地照亮了孩子就不怕了……绾绾你怕黑吗?”
“怕……”
“绾绾别怕,你娘在天上看着你呢,最亮的那颗就是!”
“那……渊弟弟你阿娘呢?”
殷绾绾感觉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了,她贴在他胸口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剧烈跳动的心。
“渊弟弟你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不、不是!我娘啊……”卫渊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也在天上呢……她很温柔,很漂亮,是天下最最好的人……”他语气有些哽咽。
“真好!渊弟弟你这么好,你娘肯定也很好很好,比我娘还好!最亮的那颗肯定是渊弟弟的阿娘……以后晚上睡觉我就不点灯了,我要跟渊弟弟的阿娘说说话……”
殷绾绾仰头看卫渊,一双清澈的眸子亮亮的,比晴夜里的星光还要璀璨,比夜色下的灯光还要温暖。
卫渊看着她,突然就哭了。
幸福的生活一朝破碎;慈爱的父母尸骨横野;唯一的亲人处处陷害;身份尊贵却寄人篱下……卫渊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却早早地尝遍了人世苦痛,在这蝉声慵懒的安宁午后,他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天真的女孩狠狠地哭了一场。
“渊弟弟、渊弟弟你怎么啦……”
“渊弟弟你别哭啊……”
“你再哭,我、我也要哭了……”
“呜呜呜……”
两个小孩抱得紧紧的,哭得酣畅淋漓,发泄着心中的苦闷。门外一群仆人也听得抹起了眼泪,召伯喃喃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哭着哭着就长大了,就不再伤心了……
门外,蝉声越叫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