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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心里突突直跳,既来之,则安之,自己的性命、家人的安危,全都在此一搏!
当下默默跟随在林灵素身后,一边四下扫望,留心观察船上情形,一边思绪飞转,筹划着万全之策。
大宋自建朝以来,便大力发展海外贸易,航海业极为发达,造船技术更是天下无双。远航的大海船动辄载重几万石,不仅安全稳定,航速也极快,被各番国称为“海上城堡”、“华夏神舟”,所经之处,无不引来番民围观惊叹,就连阿拉伯、波斯等地的商人也纷纷斥巨资购买大宋的海舶,用于远洋。
然而大宋最引以为傲的却是所造之战舰。
战舰种类极多,大小各异,既有巍峨如城的楼船,又有迅疾如风的轮桨车船,此外还有令鞑子闻风丧胆的“飞虎战舰”。当年韩世忠就是依仗这些战舰,将金兀术困在黄天荡,几近丧命。
金鞑子乘坐的这五艘战船显然也是大宋所造,每一艘都长约二十来丈,宽近六丈,极为雄伟坚固。
尤其这艘旗舰,共有五根桅杆,主桅高约十丈,装帆百余幅。船尾设了大小两个正舵、两个副舵。侧舷装备四轮,每轮有八个翼片,轮转击水,行进如飞。
许正亭每年都要遣人数次,远赴高丽、南洋等地采购药材,为了防御海盗,专门购买了两艘配有火炮的商船,许宣也曾上船玩耍过。和这几艘战舰一比,父亲的那两艘大船可就逊色得多了。
却不知这些金鞑子从哪里骗购了这许多战舰?又从哪里找来了这许多擅于航船的水手?
进了艉舱,他惊异更甚。
舱室高阔华丽,极尽奢华,金玉之类的俗物倒也罢了,墙上所悬字画无一不是出自名家之手,桌案、床椅全都是南洋番国所产的黄花梨木精雕而成,就连茶碗、瓶壶之属也都是瑰丽万彩的珍罕钧瓷,被灯光一照,更是幻彩万变,流光炫目。一时间呼吸窒堵,为之神夺。
那金国小王爷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朝林灵素扬眉道:“李真人,听说你曾在南朝皇帝左右,见多识广,这些字画珍玩都是本王从中原各地重金收来的,你觉得如何?”
林灵素将二女放在椅上,随手提起一个天青铀钧瓷小罐,瞥瞄了两眼,冷笑道:“貌似而神离,相去万里计。”“咣当”一声丢得粉碎。
金国众将士大怒,纷纷斥骂。那小王爷皱了下眉头,忍住怒气,道:“如何相去万里?愿闻其详。”
林灵素又抓起一个瓷瓶,在指间滴溜溜地旋转,扬眉道:“上好的钧瓷就像美女,肤如凝脂,脸上晕彩自然生动,说起话来就像唱歌,还要有一双玲珑光滑的小脚。你这瓷瓶的胎质粗松泛黄,丝毫不细腻紧致;釉彩虽有窑变,却失之自然,也没有强烈的流动之感……”
指尖轻叩,发出“砰砰”之声,续道:“敲起来声音沉闷,丝毫不见圆润铿锵的悦耳之声;底部坑坑洼洼,深浅不一……从头到脚没一样及得上从前的禹州钧瓷,简直就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往地下一抛,又砸得四分五裂。
徽宗素喜钧瓷,专门在禹州设窑烧造。靖康之变后,金鞑子抓走徽钦二帝,同时还掳掠了大批宫人、工匠,其中便不乏烧造钧瓷的老师傅。自此一劫,大宋已有二十年未烧钧瓷,反倒是金国出了许多钧瓷的珍品。
许正亭前往高丽、辽东等地采购药材时,经常捎带买回不少钧瓷赏玩。许宣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也能品鉴其中好坏。舱内这些钧瓷随便挑一个,比起他所见过的都强了十倍、百倍。但听林灵素这般批点,倒仿佛全成了不入流之物,错愕之余,却又颇感快意。
舱内哗然,林灵素听若不闻,又接连举起几件钧瓷大器,口若悬河,将其贬得一无是处,而后又随手砸碎。
那金国小王爷虽然恼怒,却被批驳得无言以对,“哼”了一声,道:“阁下口口声声对南朝恨之入骨,心底里却关护得很么。昏德公喜欢书画,你在宋廷待了那么久,想必也见过翰林书画院里的不少宝贝了?比起我这些收藏如何?”
徽宗被金人掳囚,病死五国城。绍兴和议后,金国为表诚意,将他的封号由“昏德公”改为“天水郡王”。这小王爷当着他们的面,却故意仍呼以原号,自是含着侮辱挑衅之意。
林灵素环顾四周,指着舱壁上的一幅行书,道:“这幅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你挂在最显眼之处,想必是你最为得意的藏品了?”
小王爷傲然道:“阁下倒也识货。这幅字是我大军攻陷南朝汴京时,一个猛安勃极烈从宫里搜来献给我父王的。昏德公活着的时候,父王命他亲眼验证,确是他书画院里藏的真品……”
“真品?”林灵素哈哈大笑,“那狗皇帝成了阶下囚,天天看你们脸色过活,还有胆子告诉你们真品赝品么?晋代士族大多用丝帛和剡溪所产的藤纸来写字,你这幅字一看用的便是硬黄纸,分明是唐朝的摹品。连这至为简单的道理也不明了,还敢妄谈收藏?”
那小王爷脸上一红,王文卿微笑道:“这些字画也罢,珍玩也罢,不过是闲来无事时怡情冶性的消遣品,小王爷胸怀天下,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江山社稷,岂能像那昏德公一般玩物丧志?分不分辨得出,又有什么打紧。只要灵萼兄的‘炼天石图’不是赝品,那就可以了。”
金国小王爷少年气盛,被林灵素一通抢白激起好胜之心,一时间反倒将正事抛在脑后,高声道:“且慢!你说这幅《快雪时晴贴》是赝品,难道本王这幅黄庭坚的《松风阁》也是假的不成?”
许宣转头望去,只见那幅挂贴字字奇崛劲挺,气势雄健,乃是一首七言长诗,共计二十九行,疏密相间,仿佛龙游凤舞,处处飞动。他虽不懂得欣赏字画,却也看得出笔法超逸脱俗,颇为不凡。
林灵素眯眼端视片刻,淡淡道:“这幅字布法奇诡,长波大撇,颇有点黄庭坚的神韵,可惜假的终究还是假的。黄庭坚的字最重藏锋顿挫,起笔处欲右先左,逆入左端顿笔,然后平出。人称‘无平不陂,沉着痛快’。这幅字虽然也是左右纵横,但用力过度,顿挫处缺少回旋变化,结构又过于张扬,弄巧成拙。更简单的是,当年黄庭坚在松风阁写下此诗后,分明亲笔抄录在砑花布文纸上,纸色微黄,而这幅贴所用的却是高丽产的桑皮纸。真耶假耶,一辨即知……”
王文卿身边的一个道士按捺不住,喝道:“胡说八道!你怎知黄庭坚写此帖时用的是砑花布文纸?难道当时你就站在边上么?”
林灵素神色似悲似喜,有些古怪,好半晌才慢慢地道:“不错,我当时就在边上。黄庭坚写《松风阁贴》时,正是我洗的笔、研的墨。”
此言一出,众道士无不哗然,惟有王文卿微笑不语。
小青与那些金国将士虽不知黄庭坚是何人,但其字帖既如此受推崇,想必是已经作古的大名士。这魔头杀人如麻,又怎会和骚人墨客搭上关系?
林灵素却似懒得再作解释,施施然地往太师椅上一靠,双脚翘在案上,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这些字画全都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这卷图的一边一角。”从怀中取出那卷图轴,轻轻一抖,凌空铺展开来。
许宣想起那卷轴上所涂的剧毒,心中“嗵”地一跳,顿时恍然大悟。王文卿见这魔头亲自将图轴打开,自然不会疑心上面作了手脚。
岂料王文卿刚一伸手,竟又缩了回来,拂尘轻扫,将那图轴虚托半空,徐徐放落桌上。
他心下大为失望,这厮如此谨慎奸猾,想要在其眼皮底下刺杀那金国小王爷,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众人围了上来,举灯端看。
有人冷笑一声,道:“这不是远洋用的海图么?船上便有好几份,有什么稀奇?”
林灵素嘿然道:“狗眼看物,处处皆粪。”提起一壶酒,猛地泼在那卷图上,指尖一弹,顿时火焰窜舞。
行船海上,最怕着火,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挥袖扑打。真气一鼓,火势反倒越来越猛,顷刻间便直冲舱顶。
王文卿拂尘挥扫,“嘭”地一声,光芒陡敛,那图轴急速合卷,坠落他的手中,火焰已尽数熄灭。
那图轴也不知是什么兽皮制成,被烈火这般焚卷,竟没有半点焦枯烧化,色泽益加鲜艳,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
王文卿喃喃道:“青龙之皮,龙涎之香,真的,果然是真的!”双眼微眯,闪动着掩抑不住的惊喜之色,连指尖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向来从容淡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从未如此忘形。
众道士见状大喜,围拢再看,顿时又爆起一片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