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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劳劳碌碌的世人一般,结束差事打道回府之时是个令人欢愉的时刻,但一想到,我稍早才应允阎王要去书房办件好事,我便心生凄凉。
这段糟心的孽缘,要从我来到地府的第一日说起。
……
当时,人间夜黑风高,我如游魂般得闲晃……
呃,不,我确实是只游魂。
正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得飘时,阴暗小巷里窜出一身着道士袍的猥琐男子向我逼近。
我一慌,正在考虑是要保护我的财,还是我的色时,突然,一块拳头大的冰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在他的心口砸出个血窟窿,于是碎肉四溅,鲜血啵啵啵得流。
我惊慌失措之际,听见了阴暗处传来了交谈声。
“唉!虽是个入了魔的道人,但这下手也太重了点。”
“上界的事哪是我俩可管的,只说是要在这个时辰来收魂。快,提回去交差吧。”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由巷陌暗处走出,三两下,即老练得将道士的魂从躯体中提出并锁上枷锁及脚链,旋即便要离开。
但当那白影瞄到了正在墙边摀着嘴干呕的我,他惊呼。
“怎么还有只鬼在这!”白影指着我拍了拍黑影的肩。
黑影回头瞥了我一眼,不以为意,“喔!应该是只无主孤魂。别管了,我想收工回家了。”
“但她有些奇妙,放她一只鬼在这不太好吧。”白影困惑得搔了搔头。
“世态炎凉,孤魂野鬼满坑满谷,咱们地府又不是做慈善的,哪能每只鬼都收。”黑影一手抓住仍在挣扎的道士魂魄,另一手扯了扯白影的手臂,烦躁得催促他离开。
白影叹气,“这倒是,咱们地府人手不多,要处理全天下的鬼事,还要帮上界的收拾善后,弟兄们都叫苦连天。他们分拨下来的官银库钱又少,上次打坏的地府大门还没钱修缮呢,好的都归他们,坏的都咱们扛了。呿。”
正要走时,白影又瞄了我一眼,蓦然地,他瞪大眼不可置信得指着我。
“老八,瞧!她手背上居然有地府路引!”
听到他的惊呼,黑影不耐烦得回头,但一细看,他也讶然:“咦?真是怪了,不只路引,她怎么一身珠光宝气又穿戴得如此整齐,这点确实是不太像无主孤魂啊!”黑影一把将道士魂魄塞给白影,“老七,看好他。”便大步走向我,一根长及地面的舌头湿淋淋得晃啊晃。
见我惊慌后退,黑影得意得笑:“别怕,别怕,这是假的。”说着就把假舌头取下,在我面前甩得水渣四贱,“用来吓鬼的。”说完又再装回去。
我嫌恶得抹掉脸上的口水,一阵反胃。
“你,哪来的?”黑影冲我问。
但我仍在干呕,回答不了。
“先带回去如何?其余动脑的事就留给陆判官吧。”白影二话不说,一抬手给了道士魂魄一个拳头,敲晕后,将他挟在腋下走向我,另一手拖着我就要离开。
“嘿嘿!也是。快天亮了,我也困了。”黑影拽着我另一只手,乐呵呵得笑道。
我双拳难敌三只鬼手,莫名其妙得就被黑白无常拎到了地府。
“冤枉啊!大人。”
我一到阎王殿上不由分说即扑上堂前,下跪喊冤。
坐在大案后的阎王大眼一眯,厉声诘问:“堂下何人?有何冤屈?”
本想转头硬挤出几滴泪水的我连忙直起身,正正经经得交代:“小女鬼姓江名孟欣,钱塘城人氏,至于冤屈嘛……”我抓着头讪讪地笑了半晌,“这……也不算冤屈。”
生命脆弱,一不小心就翘辫子了,反正就先喊先赢,装装可怜也好。
立于一旁的陆判官翻了翻手中簿子,频频摇首,说道:“生死簿并未有这则记载,只记载着许久前一位同名的女鬼,但是她姓何不姓江,也不住钱塘城,且根据簿上所载,她早已魂飞魄散了。”他抬首望向我,“小女鬼,你是谎报名氏了吧,不过……”
砰!一声,阎王惊堂木一拍,案上一堆书卷、笔、砚、还有一团团又黑又红血肉模糊的东西跳了起来,连我也跟着跳了一跳!
“大胆女鬼,竟敢欺瞒本王,来人,挖眼、拔舌、割鼻、剪耳,大刑伺候。”阎王怒喝。
一旁打瞌睡的鬼差惊醒,拿起刑具,搓着手,乐呵呵得向我走来。
顿时,我觉得我的膀胱功能有点虚弱。
“慢着。”
听到陆判官喝止,原本兴致高昂的鬼差像泄了气的皮球,遗憾得缩了回去。
陆判官思量了片刻,贼眼一闪便附向阎王耳边说话,阎王起先虽是疑惑,末了却勾起一抹奸诈的笑,并点了头。
阎王转向我,作势咳了声:“咳……那……本王宅心仁厚,体谅妳是只可怜魂,便不用受刑了。”
闻言,我的膀胱松了松。
“但是……”
再闻言,忽地又是一紧。
阎王带着一抹深沉得笑,道:“刑罚可免,劳役不可少。”。
判官接着说道:“既然妳是来历不明的孤魂野鬼,没法定罪打入枉死城或押入鬼牢,且轮回簿上排队投胎的鬼更是排到一千年后,那么,地府人手不足,一向缺工,妳就先留在这打打杂,如此安排妳可同意?”
尽管这听来就是个坑,但为了我那个功能不是很健全的膀胱,我点头如捣蒜。
“那么……”判官坐回大殿一侧的判官案,翻阅着一本黄簿子,找了半晌后抽出一张黄纸,取了毛笔就蘸了案上半黑半红的血糊作墨水,书写了起来,最后,他笑着走向我,将那张黄纸递与我。
“卖身契,签了。”
我接过一看,一堆长长短短的曲线纠结。
这是什么鬼画符!
“我……看不懂。”
听我这么说,陆判官表情顿时一僵,我只好尴尬得笑了笑。
“呿!不用妳看懂,盖个血印便可。”他从地上将我扯起,抓了我的手掌,叭滋!一声,往案上又黑又红黏糊黏糊不知是舌头还是脑浆的东西按下,再将我的手压向那黄纸。
待按完手印后,判官将卖身契收起,搓着他的八字胡,露出像是青楼老鸨逼良为娼得逞后的笑容:“好,地府长工无名谓,以后就管你叫小孟,从此之后,妳便随传随到吧。”
小孟?
听来就像个狗奴才的名,让我一股凉意从脚底窜到头顶。
阎王也点头称是:“甚好,小孟,今日就到此为止!退堂。”
于是,我在地府的苦命日子便自此展开,送公文、扫地、洗地、擦窗、擦桌椅、买夜消……几乎无一不包,工时长,饷银少。
日后每当我想起这段往事,只能感叹一时误,终生误。
不过这都不打紧,最悲催的事还在后头。
一日,我被判官使唤去打扫阎王的书房。
一打开房门,只道是我走错路了,但再细看门匾“阎王书房”,没错啊……
“见鬼了!这是书房?”看着宛如十八层地狱的场境,教我想跋腿就跑。
这阎王素日不好打扫卫生也罢,但此情此景也忒离谱了。
缺脚的椅子在桌案边东倒西歪,未吃完的糕点散于案上,凌乱的书册堆中夹着几根不知是什么的骨头,地上一摊又一摊不知名的黑红污渍,墙上挂满亮晃晃的尖刀和利刺,半碎的花瓶横尸于地,一个尖牙利瓜的妖兽标本半倾不倒得跨在墙边,许多琉璃罐中装着不明物体载浮载沉,还有数张蜘蛛网挂在的大书柜的门片上。
我忍着刺鼻酸味走进这一片狼藉。
趴渣!一声,我像是踩碎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手骨头!
我向旁边一窜,闪开满地花瓶碎片,却踩上一滩黑红液体,脚下一滑腻,竟向挂满尖刀和利刺的墙面飞扑而去!
幸好我手脚灵活,在空中硬是一个转身,漂亮得倒卧在地,躲开千疮百孔的下场。
无奈妖兽标本应声倒来,我一个翻滚,利落得闪过妖兽的尖牙躲向案旁,但琉璃罐被我踢翻,洒出的液体溅得我一身湿。
我捧着从琉璃罐中跳出的物体,不看还好,一看,娘啊!一颗似脑非脑的物体张大了眼,正盯着我!
连忙一抛,岂料那脑袋撞向书柜,十尺高的巨大书柜摇了几下后,很不中用得迎面朝我倒下,我心想这回是在劫难逃,正哀求佛袓保佑时,喀啦一声!书柜就在离我面上三寸之处停住,压在了了书案上,书柜门片瞬间碎裂,洒出的册子全砸落在我身上。
呼……谢天谢地,平时不烧香,临时抱抱佛脚亦是受用,虽是惊险,但我仍是无伤无残十分周全。
哪知气还未喘完,桌案发出了木头崩裂的咯啦声响,我急忙爬出,慌乱中随手抓了些东西护住脑袋。
碰!一声巨响,书柜倒地,而我终于……
安全了!
听到声响,门外探入一张大黑脸,往里头望了望后,走了进来。
“阎、阎王大人。”我看着比一片狼藉更加狼藉的书房,腿颤了颤,忍住想冲去茅厕的冲动。
阎王瞧了一眼,似是不以为意,转身出门。
但一脚才踏出房门,他却又回过身来……
“你、你!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他指着我,惊声嘶喊。
此时判官晃悠晃悠得走进书房,“唉!什么事啊?叫你打扫卫生,怎么敲敲打打,闹出这么大动静,吵死鬼了。”
我晃了晃手中的册子,陆判官刷白了脸,摀着嘴倒抽一口凉气,接着,他刷刷刷数下,手脚利落得将书房内所有的门窗关上并牢牢反锁!
莫非,我错拿了什么天机不可泄露的命簿!!!
一时不察,忘了知道太多秘密是会被灭口的道理,我很无知得翻了翻手中的几本册子。
“咦!话本?”我愣了一下,这几本册子怎么像是人间的话本子。
地府的鬼也看人间的言情话本?还是在阎王书房里看!
判官的脸白了,阎王的脸红了……
“莫非……你……也爱看话本!”我指着阎王的手指抖了抖。
我再仔细瞧,其中一话本的封面上所书的数个大字为“世间情”“阎三公子着”。
啧!是□□!
这什么书名,什么自以为风流的笔名!
“阎三公子……”顿时我手中的册子簌簌落地,“阎王爷!!!”
一股凛烈杀气突然向我袭来,我的颈子被一把擒住,无法吐纳。
“且慢……”为了小命我硬着头皮喊:“大伙儿都是同好,我也爱看话本,咱们可以交流交流。”
“交流?”阎王稍稍敛下杀气,疑惑问道。
“对啊!作者与读者的交流,听听读者意见才能让作品更上一层楼。一般女子爱看言情话本,小女鬼我生前也看了不少话本,定能给你一点写作上的意见。”我拍着胸口保证。
阎王松了手,指着方才我拿于手中的话本,“莫要空口说白话,且随意点评一本谈论是□□的话本来说与我听听。”
“啊!能谈别的不是□□的吗?”我一惊,内心叹道阎王口味真重。
但被阎王的眼刀一剜,我唯唯诺诺得抚着颈子,急中生智便道:“咳、咳……是□□嘛……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没甚不好启齿的,其中,有位名家是‘金陵笑笑生’,这厮笔锋犀利,深入探讨灵与肉之真谛,就以他的成名作来论,书中不仅对女主潘氏的爱恨情仇描写入木三分,对男性博爱之天性刻画得亦是维妙维肖,我依稀记得,书中有位男配是个打虎英雄……”
阎王突然欣喜若狂,直喊道:“武松,武大郎他弟。这本叫《水洗船》的话本我也翻阅过,书中情节尚可,就是人物忒多了些,共有一百单八位,还叫什么梁山……什么来着……”
一听,我那高高提起的小心肝即刻落回胸口,收得服服贴贴,我眉一挑,便讪讪笑道:“是了,是了,梁山伯嘛,与祝英台双双化蝶的那厮,这故事曲折得紧,可惜结局是个悲剧。”
阎王双目一亮,颇为自得意满地得道:“这你就不懂了,唯有不完美的结尾,才令人意犹未尽。”
就如此,我与阎王有如他乡遇故知,相谈甚欢。
私以为所谓“博古通今,融会贯通”即是如此,唯有一旁的陆判官歪了脸,好似中风,目光甚是惊奇亦是怜悯同情得看着我和阎王直摇头,仿似……呃……见着了姓李的戴了顶脏帽子,小鹿取名叫作马一般。
话到兴头,阎王捞起地上的话本,便一股脑得塞到我怀中,欣喜道:“正好,我近日遇到了写作瓶颈。左思右想皆没法子突破,快来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咳、咳,二位等等。小孟,此事不可外传,否则……”判官望向我,龇牙咧嘴得向咽喉上一比划,“灭口。”
瞧他这副模样,我问:“判官大人,你也知情?”
“不只知情,内页的绘图还是出于他的手笔。”阎王掩唇,喜孜孜地道。
不知是否我眼花,竟在判官奸诈狡猾的面容上看到一份可以称为羞赧的东西……
打了个冷颤,我收起我掉下来的下巴,“莫非这是二位大人的副业?”
“你也知晓,我每日在殿上审鬼,鬼故事听多了颇有感触,便想抒发一下。”阎王点头。
“比起写字,画图不是更有趣?”判官挑眉,笑嘻嘻得接着说。
我心有戚戚焉,也是,这工作嘛,就是混口饭吃,混口香闻,能把兴趣当工作,或是把工作当兴趣的人不多,于是我拱手称道:“两位大人,真是多才多艺,令小女鬼我佩服、佩服。”
“别打官腔了,快,咱们三人来研究研究。”阎王碰的一声,踢开地上的书柜和残渣,让书柜粉身碎骨于墙边,便拉着我席地而坐。
这一室有如狂风过境的残迹中,只见阎王盘腿席地,双手托腮,一大把落腮胡半掩着通红的脸,满心期待得将我望着。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于是我随意拣了一本《三笑阴缘》翻开。
当中情节正是描述公子与佳人初遇之情景。
是日,晋江渡口,公子正欲乘舟渡江,忽地,腥风大作,血雨倾盆。公子苦于无船可渡,捶胸顿足,忽有一佳人撑伞嫋嫋而来,见公子一身血淋淋,便允他同船共渡。公子向佳人拜谢,一笑,鲜血淋沥的俊脸上,一口白森森利牙,佳人见之,为之动心。
我再往后翻,便是这对佳偶感情升温之时。
公子与佳人同游刀山,共赏地狱美景,腥红血海中一片煞气盎然的好风光。公子嫉恶如仇,见恶鬼千刀万剐,车裂分尸,二笑,阴险狠毒,佳人见之,为之倾心。
一般话本都不免俗得来个英雄救美的段子,没错,这本也有。
佳人遇劫,公子前往营救,将劫匪腰斩,肚破肠流,在地上爬出一道道血痕。公子神勇,一口咬断恶徒颈子,三笑,双目腥红,血流满地。佳人见之,与公子私定终身。
最后结局,公子与佳人,情深意浓,怎料天意弄人,两门竟是世仇。
啊!这个情深缘浅啊!
相知却无法相守,难分难舍之际这对苦命鸳鸯双双跳崖殉情,化为一摊肉泥,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离。
果真,什么人写什么书,还真是“阴缘”啊!他们爱得毅然决然,我看得毛骨悚然,非得要爱得这么血肉模糊吗?
阅毕,我啪的一声,将令人肠胃不适的话本阖上。
“你可是觉得这话本写得不好?”阎王咬着指头问。
看着阎王,我冷不防得打了个哆嗦。
不怒自威的仪表下,包藏着一缕少女魂,粗犷野蛮的身躯中,深埋着一颗思春心。此份心意,当真是夜壶中开出的一朵小白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深呼吸,一咬牙便道:“好!”
好……可怕呀~呀~呀!!!
不知哪来的鬼话有云:人不轻狂枉少年,鬼不巴结难过年。小女鬼我没胆惹毛阎王,只得像唱戏般狗腿称赞:“故事情节动人,一咏三叹,文笔生动细腻,连内页插图亦是栩栩如生,十分精美。可说是言情话本的上乘之作,若是我以后再也看不到那该如何是好?”说着也效法西子捧心,长叹息。
说实话,不想判官写字不怎样,但画图的笔力委实不错。
判官撮着他的八字胡,也满意得点头,“好眼光。”
阎王掩嘴而笑,伸手又拿了一册话本塞给我,有种我实在不想称作为娇羞的东西在黑脸上绽开,惊得我的胃一抽一抽。
从此之后,每当阎三公子有新作,我就必需充当忠实读者提提意见,也帮忙挑个错别字。
……
回顾往事,总是惆怅,站在阎王书房门前的我摇摇头。
罢了,罢了,多说无益,拍开阎王书房的门,去看阎三公子的话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