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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七章 穷酸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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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忘与记得,何者较是容易?”

    ……

    ……

    来者如是问。

    我陷入沉思……

    思及,常言道,世人是善忘的。

    我同意。

    上工时忘东忘西,上学堂时丢三落四,人皆有之,时常上演。

    面对感情更是如此。

    一错再错,总难以记取教训,今生生为飞蛾扑火而死,来生若再为飞蛾还是见火就扑,死性不改。

    而当你询问一个人,他一生中最难过、最痛苦的一件事为何时。

    在我的经验中十之八九得不到明确答案。

    也许是三言两语打发你,也许是随口一说唬弄你,可能是一笑带过,相对无语,也可能是滔滔不绝,愈说愈远。

    更有人会直接说──

    “忘了。”

    忘了,也好,很好,甚好。但,不经意间,眼底透露出的哀伤又做何解?

    正当你想抓住那丝哀伤时,他便逃了。

    又有人说,愈想忘的事愈难忘。

    我也同意。

    忆起不知哪听来的一个比方。

    曾有洁癖之人在路边建一白墙,路上人来人往,纵然架了护栏仍是会有人在墙上留下一些东西。

    有骚人墨客以书画妆点之,亦有孩童以鬼画符调戏之,倒楣时,还有野狗以便溺污辱之。

    但无论是钉上的、黏上的、画上的、刻上的、洒上的、泼上的。

    再怎么清除洗刷,仍留有凹洞、残痕、污渍、余香。

    如何能回到起初时的洁白光亮?

    于是,他向我要了一碗汤,然后打掉旧墙重建一堵全新的墙。

    完工后,他对此甚是满意,伸手便轻抚了那墙,怎知手上的泥砖灰渣再度染上了墙。

    许是他累了,许是他突然之间了悟何谓残缺的美。

    最终,他拆了护栏,任人亲近之,便也欣赏起日日不同的墙上风光。

    叨叨絮絮了这般多,结纶是──

    我答不出来。

    因此,我装忙煮汤,当没听见。

    那人又问:“喜爱的人忘记自己,或是自己忘记喜爱的人,何者比较不折磨?”

    “难以比较。”不答,我还是装忙煮汤。

    他再接再励的问:“婆婆您每日在忘川边煮汤,见多识广,怎会无法比较?”

    我霍然明白此人是故意来砸摊、刁难、与我添堵的,一时红了眼眶。但我也不是个善茬,遂故作高深得答道:“能遗忘,是幸福的。被遗忘,也能是幸福的。”。

    我强忍委屈,打落牙齿和血吞,再仿着佛家的禅语感化众生:“若是你忘了之前的人,才会懂得珍惜下一个遇到的人,懂得珍惜的人才能过得幸福。若是……那个人能幸福,那我也感到幸福了。”

    听到如此深富禅机的论道,他不再咄咄逼人,却也不肯离去。

    敌不动,我不动。

    敌不动,我不动。

    不知僵持了多久。

    他浅淡一笑,点头道:“多谢婆婆。”一汤饮尽,痛快地将碗掷地一摔,便大步离去。

    我的碗!!!

    望着地上五马分尸的青瓷碎片,我心疼得要命。

    你别走!!!

    毁损公物,还不赔钱。

    那人却早已消失在六道轮回井的那头。

    惨了……

    又要从我少得可怜的月俸里扣,我肉疼得像在油锅中炸,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

    ……

    我捧着从十二层地狱送来的一大叠公文走至阎王殿,进门一瞧,心头一阵凉风吹过,凌乱不已。

    阎王案上那牌子写的是什么东西……

    告假外出!!!

    我愤恨不平得将公文往阎王案上砸,看着案上那堆积如山的木牍及卷册,地府正多事,大伙都忙不过来了,他竟在此时告假外出取材!!!

    “哟!小孟,怎地今日是你送公文来?”恰巧判官背着手,悠悠哉哉得从殿外踱了进来。

    “我去十二层谈公事就顺道拿来。”方才去找十二层的一帮鬼差弟兄们边嗑糖炒栗子边打混,但这怎么能明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一路跟着判官走进殿侧的议事厅,我向判官诚心得笑着,笑得质朴良善好不纯真。

    判官与我熟识几百年了,轻蔑得回首扫我一眼,便冷哼道:“笑得惨绝人寰如斯,必是不怀好心,我今日意趣尚好姑且一听,何事来求啊?”

    纠着袖口拧,我吞吞吐吐,“陆判官,我……何时……才能调高月俸啊?”这事难启齿,但是每回汤碗破了都自我的俸银里扣,常常扣到见底,这真真太苛刻恶毒了。

    “没法儿,地府穷。”判官赏了我一记冷眼,果断得毁灭我的殷殷期盼,并在太师椅上落坐后,狐疑得打量着我,“怎么,我不是每月都送些奠祭品到你那宅子去了嘛,你还欠什么物件且与我说来?”

    判官素日像只铁公鸡一毛不拔,但私下却对我挺照拂的,因我无人供奉,所以他每月皆差鬼侍将人间所供的奠祭品分装一檀木箱给我,是以,我日常亦算是衣食无缺,只是……

    “我也想随鬼泽他们上城西酒楼去买那百年一遇的贡酒。”那一箱祭品中,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样样俱备,还时常有甜品,诸如糖炒栗子、米糕、糍粑、酥饼或果蜜等小点,十分周到,却偏生没有酒,连酒酿汤圆也未曾见过。我双手合十,恳切提议:“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若判官你下个月将那箱祭品改成一壶醇酒行吗?我都几百年没沾过酒气了。”

    拂了拂衣摆,判官意兴阑珊地喃喃笃笃:“我这儿醇酒没有,倒是有几坛桂花清酿,但你不是恶心桂花味,一闻到就不舒坦,上回不过食入一小块搀了桂花蜜的甜品便呕得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真不知这香味宜人亦宜鬼的,为何就唯有你避之如蛇蝎?如此与众不同,竟还不吃馅饼,不吃莲子,这不喜那不合的,苦了我每月采办那一大箱的品项煞是费心思……”忽地面色一变,判官止住到了嘴边的话,眼神古怪地溜了溜,继而将窝在脚边作摇尾乞怜状的我踢开,斥责:“总之你不许饮酒,一滴都不行。在川畔当值事关千万魂魄的轮回时辰,切莫因酒误事。”

    闻言,犹如彻骨寒水兜头泼来,天打雷劈,天可怜见呀,我拎着衣袖颤颤巍巍地拭泪。

    山不转路转,看来我只能请托鬼泽分我一些贡酒了。

    “你那宅子还住得惯吗?”

    我正动着歪脑筋时,判官忽地询问了一句。

    鬼都百物贵,居大不易,无依无靠的小女鬼自是买不起宅子,因此判官大人权且分拨一邸官宅让我安身。白墙青瓦,简朴却甚完备,有前院、后院、主厅、主房、偏厅、偏房,但独独我一鬼住未免显得太大太空旷,但因为免租金,我便无多加要求了。

    我答道:“尚可,但我一直有个疑窦难解,为何那院子里有尊石敢当啊?”在我搬进去前,那宅子的前院就有株黑乌乌的枯木,也有颗黑乌乌的石头,瞧来似是阳间人称为石敢当的石头。

    揪着八字胡,判官挑眉歪眼得揪着我瞧,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与你说一袐密,你且听来。”他一脸玄机,半掩着嘴凑近我耳畔,说鬼故事般幽幽憧憧得道:“那宅子在你住进去前,已几万年未有生人居住了,许是……”

    “避邪用的。”

    这当口,议事厅里阴森森的鬼火,哄!地一声,闪了闪,我倒抽口凉气!一个趔趄,狼狈倒地。

    啊?但……

    “此处是鬼都,每日皆见鬼来着的,避什么邪啊!”我瞪圆了眼。

    判官乐呵呵望我,像捉弄傻子般得意地嗤笑:“嘻嘻,说笑的,那石头约莫是前人用来祈求风调雨顺的,你不是打从入住后便安之若素,再无水土不服的毛病了嘛。”

    真是……判官今日真是闷得发慌,如此愚蠢的笑语也能自顾自得乐着。

    “不过……”

    我话仍未出口,一庞然大物蹶石伐木,硬生生闯了进来。

    阎王欣喜若狂,一手一个,拎起了我与判官就一阵猛摇:“我此回上天界寻司命叙旧,巧遇一群老仙君们在太池边闲嗑牙,听得一则甚有妙趣的奇闻轶事,你们猜猜此事为何?”

    叙旧?

    定是写话本又遇瓶颈,便去问司命星君借些劫数簿观摩,两相研讨如何痛快得虐心虐身,然而,这二人如此为之,未知是否有摧残众生心志之虞,进而招致微词?

    我虽不乐见,但见他这般兴高彩烈,不好拂了顶头上司的兴,使力拍开阎王大爪后,顺从他意地问道:“什么奇闻轶事?快说快说。”

    阎王那对铜铃大眼顿时亮澄澄,“此事要从天界的一起悬案说起,话说,天界有座诛仙台,当罪仙从台上一跳,什么仙识什么元神的都会被台下的戾气绞得四分五裂,但就在数百年前,诛仙台下那绞神仙如绞豆腐一般的戾气一夕之间突然全散光了。”

    我从袖袋里拿出糖炒栗子,边听边啃,这栗子是我在煮汤时放在炉灶里一同用业火烤的,滋味绝佳,我递了数粒栗子给阎王,但他讲得正欢,拒绝了栗子。

    阎王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像人间说书一般,绘声绘影:“据闻,彼时有个天兵睡迟了,没赶上操练,于是他从诛仙台那抄近路去校场,无意中却见到个失意神仙在诛仙台旁的一偏僻犄角轻生,潇洒一跳!跳下了九重天。许是如同屈原投江般,他不惜以命谏天,其情感之真挚触动上天,于是乎,那时突然刮起狂风,风势之大殃及诛仙台,台下百顷黑压压的戾气,咻!得一下,就全被吹散了。此等怪事几十万年难得一见,连台旁枯了几万年的老樱树都吓得花枝乱颤,霎时樱花纷飞如雪,其情其景之悲状啊!真是太吓人了。”

    我眼中精光一闪,直言不讳道:“是吗?若是轻生为何不跳诛仙台而是跳九重天?况且,神仙也会轻生?事有蹊翘!”此事疑点重重,机智如我一推衍即瞧出其中破绽。

    古有云三人成虎,此话诚不欺我,以讹传讹之荒谬事在我自个儿身上就发生了不少,在下不才我分明是个妙龄小女鬼,可外界都传言我是个垂垂老矣的恶毒老太婆呢!

    然而,阎王不舒坦了,抓起案上砚台一拍,喝叱:“你莫要不信,那诛仙台戾气全散了是铁铮铮的事实,至今尚未修整完备呢!”

    “真是笑话了,那诛仙台还不如咱们的忘川?若论及戾气,我每日在忘川畔看川中戾气卷得漫天高,连净化仪式也未能减去戾气半分。若此事为真,那天界的诛仙台不就太虚弱了嘛!”我鄙夷得摇了摇头,坐到判官一旁,递给判官数颗栗子。

    判官剥着栗子,二郎腿一抖一抖,得意洋洋得自夸:“这是自然,忘川可是太古时代,创世神祇初辟鸿蒙之时即留了下来,再加上咱们每日经手上万只鬼,聚集几十万年的不祥之气,那鸟语花香的天界又怎能比得上咱们这极阴之地的厉害。”

    连阎王亦自鸣得意了起来,大掌一举,奋然握拳,便念了一段顺口溜:“没错!忘川不祥之气有三,一冤戾之气,二阴寒之气,三瘴疠之气,三气齐备,佛祖无力,神仙叹息,恶魔也哭泣。诛仙台有哪一气能比咱们强盛啊!你瞧,连咱们鬼差在忘川畔亦不能久待,就知这川水的厉害了。口说无凭,举个例子道与你听,数百年前有只女鬼,本是要去投胎,但不知怎的,走在奈何桥上时心头一郁结就跳下了忘川,不待一盏茶的工夫即绞成碎片,三魂七魄尽付诸川水,流散得连一片魂渣子也寻不回呢!”

    两人得意忘形的吹嘘,我暗自摇头叹气,他们……是不是忘了我长年待在忘川畔啊……

    然则……不只神仙会轻生,连死过一次的鬼也会轻生,还真是稀奇!

    一声惊呼!陆判官忽地椅子上跳起,吓得我手中的茶杯随之一跳。

    他似是灵机一动,对阎王拍手叫道:“大人,您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咱们地府缺钱缺得紧,我正愁着不知如何生钱。不如叫上界的以后别罚罪仙跳诛仙台了,来跳忘川吧。我们就跳一次收十万库银,跳十次打九折,还附带彼岸赏花一日游的导览。再加个保证,包准一跳魂飞魄散,不散退钱,这主意如何?”只手照空一拂,凭空变了个算盘,滴答滴答地拨弄了起来,那素日贼亮贼亮的双眼此时更是光彩煜煜,似有黄澄澄的金锭在闪烁。

    阎王抚着虬髥大脸思索片刻,颇为赞同得点头:“这主意不错,就我之前拜读过的那些人间话本子来看,上界的神仙们总易为情所困,说不准,排队要跳诛仙台的神仙可多了呢!这可是一条不用本钱的财路,但若要成事,必先提防一人……”阎王伸出食指,似是意有所指,愤恨的眼神忽而闪过一瞬杀气,“不,是一妖女。切莫忘了上次的教训?”

    晴天炸雷般,素来冷静的判官蓦然面色大变,眼中的金锭碎成沙,打着如意算盘的指尖指尖一抽,算珠叮叮当当像断了线的珠帘,好个满地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