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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數日後,浮香裊裊繞曲岸,葉影圓圓滿荷塘,好個美景佳期,一歡喜,我便省略了看黃曆算良辰吉時這一步,徑自在蓮田畔的一座八角亭中幫人作畫。
未翻過黃曆不知日子是好是壞,孰料……
開張大吉! ! !
生意興隆,更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我環顧四下,立於亭邊、柳樹下、花田畔、石橋上的女子,荳蔻至徐娘,個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酡紅著臉抬眼望來,再急急低頭,手中的絲絹一卷再卷,似是不捲成了麻花辮不罷休,還有三三兩兩成群的姑娘家,指手畫腳竊竊笑語,更有膽子較大的媚眼一挑,秋波送個無休無止。
眾人如此望眼欲穿卻又近君情怯,十分明顯得,並非驚艷於我的畫工,而是……
唉!沾了行風的光。
我一面為端坐於前的富家千金作畫,一面偷覷坐於亭中勻墨的俊公子。
一對寬袖卷至雙肘,露出均白上臂,修長十指擰著墨條和硯台徐慢旋磨,神情認真得像個上學堂的孩童般。
然而一低首,數縷青絲垂落胸前,他抬手便將髮絲撩至頸後,但這不經意得一撩,不知究竟撩到了什麼,為何四方有抽氣聲紛紛傳來,不過是磨個墨,這般驚嘆做甚?
我心裡正叨唸著,無意間瞥見蓮花田對岸,一紫衣男子立於扶疏柳蔭下,正巧也向八角亭望來。
遠遠得隔著一池蓮田,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覺得他渾身上下有著灼目的光彩,是那種人群之中一眼即會停駐在他身上的光彩,而印證我眼光的是那群圍繞在他身邊的蜜蜂蝴蝶,聲勢浩大得可比咱們這頭的白蓮。
行風兌水入硯時,抬首,正好與那紫衣男子遙遙對望了一眼,他的面色似是寒了一瞬,復又從容自在的繼續勻墨。
而我手一揮,像拍蚊子蒼蠅般,拍掉四面八方飛竄的朵朵心花。這什麼古怪的節氣啊!都快立夏了,怎麼蓮花田東岸西岸兩處皆是不合時節得春意盎然,真真是個紫燕黃鶯柳葳蕤,狂蜂浪蝶花爛熳,再加個批註,春心動矣!
好不容易……
“畫好了,你覺得如何?”我指著那富家千金的肖像圖。
行風打量畫中人一眼後,劍眉輕軒,帶了疑問側首望來。
我聳肩,對他咧著嘴訕笑。
“論畫工,細筆稠疊,衣飾緊窄,狀若出水,頗有西疆風采,而畫意……”他唇角勾起,顯然已了然於心,遂道:“溢於筆外,總之還算有模有樣。”
“不錯,養濟院中教畫的先生來自西疆。”我點點頭,又道:“此畫若是尚可,便替我交與秦小姐吧。”此時讓行風出馬斷是有利無弊,拿到的報酬只會多不會少,嘿嘿!就只好出賣一下他的美色囉。
正當我留於亭中收拾,而亭外秦家千金拿著畫作在糾纏行風時,我眼角掃到一男一女也好奇得湊上前去看畫作。
“這兒圍了這麼多人,我原以為是多厲害的畫師在作畫,但瞧這畫也不怎樣啊!”瞧了畫作一眼後,粉衣女子毫不客氣的大聲嚷嚷。
真巧!又是那對石橋儷人。
果然應該先翻過黃曆的……
我心中懊腦,丟下手邊紙筆,幾個箭步衝出,想將行風拉回亭中避開他倆,但粉衣女子轉過頭瞧見是我,鄙夷的神色更是毫不遮掩。
“原來是你啊!莫怪乎此畫不過爾爾。”
“芙兒,休要妄言。”書生低聲喝止,焦急得將她拉至身後,又趕忙向行風及我供手賠禮。
但粉衣女子螓首高斜,氣焰未減,指著秦家千金語調更酸了幾分:“這是在畫肖像嗎?肖像不是側重於寫真嘛,可這畫中人不像這位女子,反倒比她美了三分。”
我一聽,心中一陣涼。這姑娘也太直率了,寫真若是太寫真可是會傷人的,況且我還要向人收銀子,不被臭罵一頓才怪。
“穆若芙,這話是何意思?”一旁的拎著畫卷的秦家千金又驚又羞,翹起蘭花指直指著粉衣女子,似是氣得不輕,指尖還顫個不停,一轉頭又寒冰刺骨得望向我,似是希望我給個說法。
頓時,三個女人猶如三國鼎立,戰戰兢兢地各據一角形成詭異的寧靜,各懷心思的目光中,明刀暗箭隔空咻咻咻飛個不停,一場女人間的風暴漸漸醞釀,就在這烏雲壓頂山雨欲來的態勢之中,行風溫潤嗓音如春風般,淡淡一吹:
“書畫之妙,妙於神韻風儀,而肖像之難,難於以形器求其心合神會。孟欣作畫之可貴在於畫心輔以畫皮,觀,秦小姐人和心善,流於其外遂顯神韻雍容、風儀秀潤,舉手投足之神采為其添色三分,是以此畫以神寫形,恰如其分。”
煙硝驟散,三個女人的目光齊齊刷向白行風。
秦小姐含羞一笑,面帶潮紅,滿目欽慕。
不才我尷尬一笑,面帶癡呆,滿目錯愕。
穆若芙嗤聲一笑,面帶不解,滿目質疑。
行風這句睜眼瞎話,又是誇我又是誇秦家千金,暫時緩和了三個女人的劍拔弩張。
但穆若芙鄙夷得瞥我一眼,話中盡是譏諷:“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難道你真能畫心?打誑語也不知羞。”
午後的蓮花田畔遊人不少,而八角亭這本已受眾人注目,此番動靜不小,兼之穆若芙的聲色清亮,一叫嚷便吸引更多人圍觀,一時八角亭外十分熱絡,就差搭個台子搬個凳子,眾人便開台看戲了。
且穆若芙處處針對我,一鬧之下,四周的目光聚焦於我身上,我瞬間成了這台戲中挑大樑的角色,小旦我初登台就擔此大任,任重道遠得讓我繃直了背脊,心如擂鼓,汗如注。
“芙兒,不得無禮。”書生見狀不願再生事端,板起臉喝止她,並歉然道:“白兄和江姑娘且莫介意,芙兒年紀尚小,一向胡鬧慣了,有口無心,請見諒。”
行風神色淡然,向書生頷首,“昭賢弟客氣了。”隨即,白衣翩翩然迎向圍觀眾人,一供手即聲色朗朗,落落大方得言道:“在下請諸位在場的士紳士女作個證。”闊袖輕揚,行風舉臂向穆若芙相邀,“在下願邀穆姑娘讓我們畫一幅圖作為試驗,我們不收銀兩,且看此畫是否真是畫心,若畫作能讓穆姑娘滿意,還請穆姑娘當眾向孟欣賠句不是。”
“好!”
“好!畫心嗎?前所未聞,是在扯謊的吧,有趣了!”
“好呀,小姑娘,畫吧!讓咱們開開眼界。”
眾人鼓譟叫好,等著開台的鑼鼓響。
“好啊!免錢的為何不要。來畫吧!若是我不滿意,便換你們賠錢並向我賠禮。”穆若芙又嬌又傲得說完,一屁股擠開秦家千金,便坐在秦家千金的位置上,任書生如何勸也不聽,氣得秦家千金連連跺腳,最後只得拉著婢女退了開。
果然該先翻過黃曆的,日子好得讓我措手不及……
戲真得開台了! ! !
即將粉墨登場,小旦我不禁抖了兩抖。
我癟著嘴,哀怨得看著刻意挑起風波的白行風,白大公子。
畫人心?我能畫出人骨就是奇材了,他這大話說得離譜,這下可為難我了。
行風向我走近,安撫得揉著我的發項,附耳輕語:“且寬心,依你平常的畫法畫。一幅圖罷了,賠錢我出,賠禮我賠。”便將蘸了墨的筆放入我的手中。
在圍觀者的殷切期待中,我騎虎難下,唯有硬著頭皮畫。
當我最後一筆落下,緊張得揪著行風問:“你覺得這畫如何?”
他審視著石桌上的畫,微微頜首,“甚是微妙微肖,但……”眉梢挑了挑,高深莫測得瞅了我一眼後,他抽走我手中的紫毫筆, “姑且讓我添上幾筆,可好?”
行風抬首看了眼穆若芙,忽而,在他眼珠中圈著墨瞳的金邊閃了一瞬光芒,真真實實如同一環日冕的光芒,我一驚,尚未瞧清行風如何落筆,他已將筆擱下。
待我拿起畫一瞧,瞠目咋舌,這畫中女子像川劇變臉般,從一側看來與眼前人無異,但從另一側看又是另一張俏皮的臉皮。
“這是……”我話尚未問出口,行風故作玄虛得將食指壓在我唇上,眸光意有所指得環視了一圈圍觀的人潮後,搖頭,示意我噤聲。
繼而他半掩著畫作,將之交與穆若芙,一旁看熱鬧的人登時騷動了起來,引頸墊腳,像是畫上鑲了金片般,恨不得也上前接過一飽眼福。
這叫我好生慚愧,竟不知道打何時起我的畫如此炙手可熱了。
只見穆若芙才把畫卷一攤又急忙合起,十指使力得扭絞著畫卷。她漲紅了臉,眸光不停得在我和行風身上來回,似是腦羞成怒,便想以目光為刃,剮我們幾刀似的。
“芙兒怎麼了?畫作如何?”書生滿心擔憂,欲接過畫卷,但穆若芙偏生不讓,像畫卷燒得燙手般急忙撕得碎爛,扔於地上後還不忘踩個兩腳滅火。
看來這畫還真得炙手可熱了!我抽了抽嘴角。
穆若芙一把拉著書生,慌亂得推開圍觀的人便想離開,卻被急欲知道答案的人群擋了下來,眾人鼓譟,起了爭執。
亭外一片烏煙瘴氣,然而,白袍仙氣自飄逸,行風緩步走向亭中,優雅撩袍,落坐石椅。
“穆姑娘且慢,你還欠孟欣一句道歉。”他面上笑容仍是和風細雨,但字字鏗然如金石之鎚,不留情面得擊向穆若芙。
“你!”在群眾包圍之中,穆若芙憤然轉頭,似怒氣難消,但與行風對峙一眼後,她終是撇開臉,對著不知道是柳樹或是榕樹的方位,胡亂得喊了一句對不住,便拖著一頭霧水的書生鑽開人群,匆匆離開。
戲唱完了,我誠惶誠恐得在觀眾鼓掌叫好聲中,下台一鞠躬。
所幸,眾人見我們沒準備下一檔戲,且天色也漸暗了,便意興闌珊得散了。
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並打定主意回客棧前要買一本黃曆先。
“白公子莫介懷,她是穆太守的獨生女兒,前些陣子聽說病了,病癒後就變得稀奇古怪,許是病壞了腦子才如此瘋癲,江姑娘也莫往心裡去。”秦家千金走近,好言好語地道。
“不會,不會。秦小姐認識她?”面對財主,我客氣詢問。
秦家千金圓潤的臉蛋頷了頷:“秦穆兩家有些來往,故而我與她見過數次面,但不算熟識。”
“那位書生打扮的昭公子呢?我瞧他面色有點發白,且唇色偏青,像是身子不太好的樣子。”書生說沒幾句話就是一陣咳,一看就是個體弱多病的主。
“那文弱書生名喚昭守敬,據說是古代大國公族一脈單傳的後人,但傳到他的袓父輩已家道中落。”繼而,秦家千金目光一亮,興高采烈得將我拉到一邊,說起了閒話:
“他啊!跟穆若芙不知怎的走在了一塊,但門不當戶不對,遭到穆太守反對。雖然穆府對外說穆家小姐重病,但聽說事實上她是投水輕生,也因此穆太守愛女心切,不忍愛女想不開,遂請刺史於此次詔舉為昭守敬薦舉,並開了條件,說是昭守敬若通過天子策試取得一官半職,便會答應這門親事。他昨日便是自京城參與策試回來,算一算,這公佈策試榜單的日子也快到了,很快就知道他倆是合還是分了。”
八卦話頭一開,女人家聊起來便如滔滔江水,當我還想與秦家千金好好交流一下時,行風走來,向秦家千金委婉道別並將我拎??回亭中。
行風收拾著案上筆墨,我向他道謝:“還得感謝你,這幾次穆若芙與我添堵皆是你幫我找台階下,還在眾人面前幫我出了口悶氣。”我揉著發疼的額角,癱坐在亭邊的長石椅上,“真不知她這人是怎麼回事,我分明與她不相識,但每回她見著我都是這等氣焰,不知我是哪不順她的眼了。”
“並非是你,與她結仇的另有其人……”一句輕聲的呢喃飄於亭中,我還來不及抓住便散去。
“什麼?”我望向行風。
他將手頭的東西一放,半屈下身子和我平視,和顏安撫,“莫要與她置氣,此人生性嬌縱,約莫只是想找人發泄火氣罷了。你看她方才憋屈的模樣,氣得都頭頂冒煙了,你就笑笑吧,莫皺眉了……”
話未說完,行風猛地抽了抽鼻息,仿似聞到什麼奇怪氣味般,肅了面色,渾身警戒,“天色已暗,我們先回客棧。”不容分說地,抄起案上的東西立即將我帶離。
我一頭霧水,但匆忙間似乎又感受到一道銳利目光緊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