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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揽着我这件大包袱,亦是身轻如燕得落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上。
行风足尖点枝桠,几步飞跃后,让我一同落足于树干上,但这树似乎有些太高了,我估量约有二、三丈高,比方才的还高,不免有些不舒坦。
“这儿是不是太高了?”我怯怯得向下望。
“站得高看得清楚。”行风望向远方天幕上的花火。
与他并肩望去,当真百花齐放一览无遗,我才称道站得高着实有高的好处,却在烟炮声遥遥低响之中忽闻──
“况且站高点儿,安静点儿,才听得清楚点儿。”
我气息陡然凝滞。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再听一次,你适才在那大院所说的话。”他偏头凝望我,瞳心映出夜幕上的烟花,如炙如灼,是期盼,声线却柔似水,是哄诱。
我咧嘴笑道:“所幸无人受伤。”
“孟欣,你知道我想听的是哪一句。”
行风眉心舒朗,唇上淡淡噙着笑,似是毫无杀伤力,然而,就在我望着烟花不作声时,揽在我腰上的手臂蓦然松开。
他退开一步,我像被抽走全身的血流般,刹那寒凉。
“我、我……没说什么。”我讷讷挤出话,心虚气也虚,只有心音狂跳,一下快过一下。
“怎么,不怕蜂炮声,却怕听到自己的心声。”他眉梢一扬,那丝嘲弄却在温雅的嗓音中重重荡开。
什么心声?我只听见我的说话声在发颤,便扯出笑容,但愿以一笑粉饰太平。
然而,行风毅然决然得再退离一步。
失去他的臂弯,我站在槐树上头,低头望见双脚只踏于一支不比人腿粗的枝干上,骇意猛然蹿生,我进退不得,颤了颤,便向他探手,想揪住他的衣袖却被轻巧避开,空留我指尖一截白绢滑过的触感,薄凉得刺痛。
“行风……”我无助得唤他,却见他神情冷淡,置若罔闻。一阵酸涩浓浓袭上我心头,分明是夏令,却冷得我不自主得揪紧了身上斗篷。
夜风带来呛鼻的烟火硝味,我鼻头酸了酸,脱口便道:“不、不记得了。”
岂知,白云靴向枝干一踩。
“呀~~~~~~~”
树梢动荡,我全身的寒毛,刷!的一声竖了直。
他嘴角一勾,笑问:“记起来了吗?”
风声飒然,荗密的槐叶沙沙婆娑,烟炮声休休成串,所有的声音在我耳边翁翁作响,闹腾得我无法思考,但我知道这几近胁迫,强硬得非要得到他想要的不可。
“孟欣,不许逃,不许躲。”
只见行风向我摊掌,修长剔透的五指微弯,如瓷般的掌心捧满了夜幕上的锦绣花火,似邀约似引诱,“孟欣,你需要我吗?希望我留下吗?开口,只要你开了口,我就留下。”
随着槐花的甜香,他的声线温柔入耳,亦似连喉头也能尝到他言语中释放的甜饵,但我一低头下望,翡绿斗篷姗姗扬起,脚边槐花在风中纷乱摇落,左滚右翻了七、八回,擦撞过重重繁枝再直直坠地,四碎无声。
遥遥俯视去,地上的残花竟好似遍地碎瓷般札眼,下一瞬间,似有蜂炮在我胸口炸了开,怒火直冲。
我抬首瞪视白行风,觉得这个过份俊美的坏家伙,软硬兼施、恩威并济丝毫不苟,像只又狡猾又危险的老虎。
我倔强得拍开他的手,别开脸,吼道:“没错,我是喜欢你,我也知晓仙凡之别,天差地远,是我永远无法跨越距离,所以我承认这样的奢念很可笑。嘲笑我,戏弄我,现下你满意了吗?”不知是因惧高,还是气得不轻,鼻头一呛,眼眶泛酸,泪水即滚了下来。
只听见身侧一声叹息轻杳淡去,差一些便是遗漏,正想回头瞧,颈后暖风忽地荡来,一晃,惊得我咬牙闭眼。
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由高处坠落的头重脚轻之感,而是烘烘暖意牢牢包围。
当我再度张眼,只见行风倚着槐木主干,坐在枝杈处,而我安稳得坐在他怀中,但这却叫我更觉得他刻意在欺负人,令我泪水淌得更凶。
行风捧着我的双颊,指腹在我颊上轻挲,拭去泪水。
“我并非在嘲弄你,这一点儿也不可笑。”
说着,便倾来,两额相抵,鼻尖缓缓摩挲着我的,盈满我双目的是那对金边墨瞳,眸中氤氲的雾水似情潮流漫,瞳心的紫彩丝光迂迂回回宛如情思缠绵。
“你能明白吗?若非经过烈焰透心彻骨得燃烧,地上的烟花焉能于天际绽放。”他话音轻吐,伴着灼热的气息徐徐覆于我唇上,“孟欣,这距离虽远,但你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些,一切有我。只是你若不坦诚、不面对、不愿回应,在你准备好让烟花引燃之前,我是不能、亦不应该冒然得更靠近你的,因为……”
他微微退开,眉心蹙起,低哑的嗓音似咽着糖莲心般甘中带苦涩……
“因为,我早已是在……透心彻骨得烧了。”
我愣怔得望着他,不明白如何才是透心彻骨得烧,只明白此时有三把火正烧向我。
一烧,烧眼,他带着渴望的目光,烈火灼灼,好似情深意浓。
二烧,烧耳,这话意急切,如火如荼,却又恰似柔水,细细长流
三烧,烧神,漫天烟花,华彩流溢,在他如瓷白的肤上熏烧了浅浅胭脂釉,一明一灭间,我惊觉,原来玷染了人间烟火的九霄白莲,竟可比凌花湛露的红牡丹更妖艳,更挑动人心。
然而,玩火者,何德何能得以不伤不痛呢?
见我不回不应只是沉默,行风眸心渐黯,仍是释然一笑:“不明白亦无妨,我们的千里之行,从头开始一步步慢慢来吧。”
随之,行风探了我的手心的温度后,信手将落于我肩上的数朵槐花捻起,在掌心搓碎后,如同每晚就寝前的例行活血,揉按我的掌心和冻得发紫的十指。
包裹着我双手的大掌暖和地令人眷恋,掌心的槐花汁在挲热后,蜜香益发浓郁,薰得我眼中热气又渐渐氤氲,一滑落,几句话亦随着脱眶而出。
“你对我很好,从未有人对我如此之好,所以我喜欢你。我知道你心中已另有他人,我也知道你迟早会离开,所以我没想奢求什么,只是……只是… …我知道我与你是天壤之别,但是……若你不愿我继续与你同行,我也会好聚好散,不会赖着不离开……”
行风越听脸色越沉,听到最后一句,似是忆起什么般神色一晃,便含嗔带怨得砸了一句话出来:“你总是如此,连开始都未开始即想着离开,别的勇气没有,唯独对我像弃猫弃狗般说丢便丢。”
虽然我音色沙哑模糊,话说得断续难明,饶是我自个儿也不懂我想说什么,但我自认是鼓起勇气说出口了,却被训得莫名其妙,叫我心中委屈,眼眶酸涩非常。
他欲言又止,神色闪了闪后,渐渐泛上愧疚和歉意,遂拿了素帕在我颊上追着滚滚不止的水珠抹,“莫哭了,是我失言,是我不好,不怪你。”
桃花深目中染了晦暗的忧虑,他又道:“只是,你说因着我对你好,故而喜欢我,倘若他人对你更好,你也会喜欢他吗?况且,你了解我吗?你知晓我的过去吗?你喜欢的究竟为何呢?清逸的白莲?温柔雅正的白衣仙人?可是我实则两者皆非呢!”他低声轻念,似在问我,也似是在询问自己。
对他一口气抛出的许多问句,我一个也回答不出,才知自己也不甚了解自己的心意。
顿了片刻,行风蓦然沉下声色,“再者,若我告诉妳,我对你好是另有所图,孟欣啊,我的傻丫头啊,妳又该怎么办呢?”
“若是另有所图……可我身上没拿得出手的东西。”我纳闷得垂首,瞧了自己一眼,只见斗篷上大片水渍如石上绿藓斑驳。
身无长物,除却一些墨画的雕虫小技外并无所长,他能图什么呢?
一瞬,我颈上一痛。
在我颊上轻抚的五指下滑,即锁住我的咽喉。
“若我说,我要的是你的命呢?”行风神情骤凛,眸中光雾全散,只余深不见底的黑寒。
吓得我泪水骤止:“为何?”
若他要我的命先前又何必救我?
他神色一松笑了出声,放下扣在我喉上的手,转而揉着自个儿心口,并如遇大赦般舒了口气,道:“终于止住洪水了,照你这般哭法,神仙皆不必兴云布雨了。届时去了西疆大漠,说不准会哭出一片绿洲。”
我瞪他,竟又戏弄我!
此时高悬于树上,又坐在他腿上任他拿捏,叫我十分不踏实,想要求脚踏实地的当口,听行风突兀地问道:
“你可想向我求个愿?”
我愣怔着。
行风一把将我揽近,调笑般捏了捏我的颊,倨傲道:“莫要忘了,我也是个神仙,与其拜月老不如求求我吧。”
“你呢?若你要求个愿,你想求什么?”我拍开他的手,揉着颊,心虚得反问,只因适才在月老庙我委实藏了点小心思,刻意拉着他求愿,只为旁敲侧击,迂回得打探他内心真实的意向。
“唉……你啊!”一声长吁嗟叹,似百转千回千辛万苦莫可奈何,他揶揄:“好不容易傻牛开了窍,却是胆小如鼠,要你自愿开口像要你登天似的。”
“哼!促狭鬼!”听他又嘲笑我,我爪子一伸往那张俊脸狠捏一把后,如同报了仇般自得意满。
雪颊上被我掐红了一块,还被我抹上一片槐花碎瓣,但素喜洁净的他竟是愉快得笑开,笑着笑着,他蓦然深邃了眼神,指尖一勾便将颊上碎瓣沾于唇上,轻抿入口。
我知槐花味清甜,凡间常以之入菜,但他眼尾微挑,流波婉转,竟叫这品花嚼蕊的简单动作风流馥郁,余韵无穷。
趁我看傻了眼,他将我的双臂收进斗篷中,兜拢好。
一切安好,若无其事,然而,白行风何许人也,怎会如此轻易揭过,旋即促狭鬼回击:“胆小鬼,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圈着我的力道乍然收了紧,我才发觉他似是意有所指得望向天幕上的烟花……
“若是准备好了,那就听清楚了。吾心之所求,梧栖……”
咻~~~~~~砰!
随着声音我偏头向上望,一记被风吹歪的烟火在槐树顶炸开,霎时,花烬似樱深浅红,绸缪随风入绿篱。沐浴在霏霏花雨之中,美得醉心,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炮声,却让我未听周全行风的回答,只听见他最后刻意贴在我耳畔留下的一句话──
“同你所求,如你所愿。”
我在月老庙中求的愿! ! !
我心中一惊,回头,刹那木馨扑面香,只见那对带紫彩的墨瞳回清倒影,映出我的脸庞,我……咚!的一声,缓缓沉入他眼底的西湖,是时,涟漪潋滟,流光溢彩。
他在我唇上浅嘬慢啜。
似品茗般,清茶中一瓣花氤氲舒开,点点甘味温热了唇齿,柔润了心肺,却益发馋与缠,连绵深入的吮吻撩荡碧波。
我,纵一苇孤舟以湖光佐茶,随万顷之茫然,浮浮沉沉……
忽地有丝烫口的灼痛,一勾,将我滉荡于西湖的魂魄勾回槐树上,才见行风眉眼带笑,似是刻意得咬了我的下唇,丁点神游的机会也不留,生生将我的神智唤回,让我清醒得、深刻得看着自己引火自焚,让烟火在我脑中花团锦簇地炸开。
然,此乃警讯也,危险啊!危险!
我似见狼烟四起,军茄鸣,号角响,十面埋伏烟硝弥漫,遮天盖地的槐叶犹如万千旌旗,迎风招展。
至此,我始知有第四把火在烧,原来,那他席模糊不明的话是一书檄文,预告了烽火将起,意在声讨冥顽不灵,迟迟不愿全心全意、敞开心胸、奉献真心,且随时意欲叛逃的小贼。
旋即,骈部曲,列校队,勒三军,誓将帅,而后浩浩汤汤挥军而来。
这一吻,敲响了战鼓,心城攻防战,正式军临城下。
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风驰电掣得短兵交锋后……
“尝到了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何种口味?”他如是问,弯起那抹雪白扎眼完美绝伦到令人发指的笑,竟似大雪满弓刀。
斗篷像张网将我罩着,动弹不得,沦为敌军怀中俘虏的我,不答。
哪还记得啊!
战火烧得我这孤儿连爹娘都忘了,只得匆匆收兵重整,备战下一回合,只是不解为何此后三日我虽闻槐香却不见花。
……
……
幽暗的地府中,我在川畔望着阴沉沉的天幕,烟花是何模样呢?
我已许久许久不曾再见到了。
我不记得那夜的花火是如何绚丽,只记得我脑海中的烟花炫目怒放。可惜当时的我尚未知晓烟花易散的道理,之后,当我真正透心彻骨得燃烧成烬后,才了悟,刹那的灿烂后,迎来的是更冷更寂寥的黑夜。
而当时的我也未曾预料到,我所求的愿在日后无尽得折磨着我,更折磨着他──
“但愿,身侧之人所求与我同,两心相契不相忘。”
能忘了难道不好吗?
忘了。
才会好。
我捧着汤碗,望着那清如水的汤汁,无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