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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都此时已近天明,送走今夜最后一位过路魂后,我独自坐在三生石旁洗着堆得比三生石高的汤碗,一不留心被破了口的瓷碗划伤指头,手一抽,一滴半黑半红的鬼血溅上了今生石。
石上浮现了我生前那段不堪的过去……
紫竹院的房中,绿衣女子双目无神,如断了线的木偶般颓坐在床榻上。
“你拔了后院的蚌壳瓜藤后改种的甜瓜苗长得很好,现已开始攀藤,约莫过不久便会结果子了,你想去看看吗?”男子温雅的嗓音在房中和缓响起。
“还有山溪边的蕙草开了黄绿色的小花,你一向喜欢那味道,之前取回家的已枯了,我再陪你去摘新的好吗?”
“你不是闹着要将山林里见着的天鹿带回院里来吗?圆肚子的那只是有孕的母鹿,许是再过些时日就会生小鹿了,等小鹿大一点,再让你带回来好吗?”
坐在女子对面的白衣男子眸光散乱得飘着,“饿了吗?今日也帮你熬了粥和银耳莲子羹,你先吃点,我们再……”话语凝滞,似是胸口有什么哽着,沉重得化不开,连叹息也吐不出口。
“孟欣,你吃点东西好吗?三日了,你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我……”
男子伸手,似想如同以往一般轻抚女子的脸,但女子却在望见他的右掌心时仓皇退开。
见她抱着头瑟缩在床尾,抖得像掉入蛇窟的小老鼠,男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许久,终是缓缓得收了回来。
房中诡异得安静了好半晌后,女子粗哑的声音像掺着砂石般,从干涸的喉间磨出:“你从一开始接近我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杀我……”这不是问句而是描述一件事实,但她仍不明白的是,“为何?”
“你上回说喜欢这南方口味的粥,这回粥里多加了些鲜笋,先尝尝味道?”男子端起榻边长几上的瓷碗,勺了一匙,吹凉后凑了近,“等你用完膳我们再谈。”
女子一挥,碎瓷之声清脆得响,瓷片和粥水狼籍得洒了一地,也溅湿了白袍的衣袖和衣角。
“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我、搪塞我到何时?为何还不能告诉我实话?”女子扯着干得发疼的嗓子,嘶哑得喊。
男子默默起身,走到一旁,低头屈身,捡拾破碎的瓷片。
“两百年前的人间古礼……你真正想娶的,是两百年前的那个人吧。”女子低头,不去看他,哑声道:“若是个替代,我也陪你够久了,我想回家了。”
今生石上,那个男子背对着她,眉宇间复杂的心绪一层叠一层,极为难解,唯有酸涩和忧悒的底蕴明显可见,流露在双目中,砸成了碎光,慌乱得闪,他却在回过身前,将多余的心绪随着地上的瓷片一一收起。
男子神色平静,牵了牵嘴角的弧,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说的话我一直分不出真假,但我相信这句话再虚假也不过了。”女子神色木然,“我想回家,无论我是生是死,让我回西湖。”
“不能。”男子一下冷了脸色,“除非我死,否则绝无可能。”
见他如此决绝,女子赫然想通了与他相遇的那个夜晚,愕然瞪着他。
“是你!养济院是你烧的!是你让我无路可走,只能随着你离开。 ”她抚额,惨澹得笑,“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难道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欺暪过我?没有利用过我?在岳山山涯藉由亲近我误导敖玉,在白石苑你明知我身上的狼皮会带来危险,却仍是藉由我混淆天军。现在呢?谁知你与我成亲又是为了布什么局呢!”
男子抿唇无语,眼神飘得很远很远,不自觉得让手中紧握的瓷片扎入掌心,直到指间的血滴落地时才猛然回神。
而后,女子也学他放了把火,烧了紫竹院门边那株樱花树,也烧了鸳鸯衾、鸳鸯褥、成双的喜字、成双的凤枕、成对的婚服以及所有让她觉得刺眼的东西。
今生石上的画面是绝无仅有得艳丽,火光烧得比鸳鸯衾红,火花开得比樱花还繁盛,让紫竹院的夜幕不再黯然。
像是能焚毁所有过往的大火在眼前放肆得烧,女子却仍感到寒凉刺骨,当一朵妖冶的烈焰落下,她伸了手,想捧住那急切迎向她的温度,却在一阵轻风旋起后,红焰消弭为袅袅尘烟,连半点余温都不留给她,她无奈得闭了眼。
闭了眼……所以看不见……
她看不见,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他,以及他为她花白的发。
今生石上的画面转了转。
女子散发跣足,站在郁郁葱葱的紫竹林,看着一线之隔的结界外头正下着冬末大寒的风雪,厚重云层压得谷外群山灰暗凄凉。
一步之遥,两个世界,而外头的,才是真实存在的那一个。
她向面前落下的雪花伸了手,却似有堵看不见的厚墙严严实实得挡在那,里头的光线穿不出去,外头的寒意也渗不进来。
仲秋之月,鸿雁来。季冬之月,雁北乡。雁回谷地给了大雁短暂的温暖,但最后却成了个金璧辉煌的鸟笼,关住了该随时节更迭而离开的雁,她自嘲得想。
“若你要我的命,给你便是了,你想我何时死?死在哪?又该怎么死?”女子没回头,但她知道那男子就在不远处。
男子从紫竹林后走出,神情疲惫,双目已见血丝。
“我没……”
但话未尽,女子霍然转身,“告诉我,哪种死法比较不疼?哪种死法能死得快些?死得快些是否就不会疼了?”她眼神飘忽,身形不稳得摇晃。
男子忧心得注视她,却迟疑着不敢靠近。
女子说着,慌了慌,双手无意识得拧绞着袖子,又断断续续得呢喃:“喝□□如何?但我听说喝□□会七孔流血,我不想死得太难看呢!况且……对你这种盖世英雄来说,喂毒似乎是不够血淋淋得威风,那……斩首或剜心呢?可我怕疼,还是留我个全尸吧。但如果没有断手断脚,是不是不够彰显神仙将军的神勇啊?”
一顿,女子蓦然焦躁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回答?你还不满意什么?还是要一刀一刀得剐,让血一滴一滴的流,才能让你心满意足啊?”话说到后头,已是控制不住得尖声嘶吼。
男子揉着眉心,似是懊恼自己的出现刺激了她,让她情绪陷入混乱,遂急忙转身想离开。
女子朝他咆哮:“你觉得用刀砍比较好,还是剑刺比较好,或是像你对付妖魔一般,直接拿长戟劈了我较痛快些。也难为你花了这么多时日和精神在我身上,不让你痛快些似乎对不住你。”
男子气息猝然停窒,似一口气哽在胸口,让他离去的背影僵了片刻。
见状,女子抽气,目光惊慌得晃了晃后她高声叫嚷:“不用隐瞒了,我知道你又不停咳血了。你身上的病痛、那头白发,其他人都看得出来,就只有我看不出来,但到了此时此刻你莫不是以为我还会为你担心?”
男子抹开嘴角血丝,似是已紧绷多日的理智也断了线,猛然回过身疾步走向她。
他握住女子双肩嘶哑得道:“我接近你的确是有目的,对,没错,你的命不能也不该留下来,而我也当真保不住你,但这些日子以来,难道你觉得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做戏?你扪心自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
女子拼命得挥开他的手,冰冷打断,“别碰我。杀了我还是放我走,就一句话。”
男子指着她颈上的玉坠,声色低哑,却仍咬着牙让字字句句清晰强硬:“若我还活着,你就不能离开。是我有愧于你在先,你想要我的命不难,该如何做你是知道的,这样我们就不用再纠缠了,你也不需……”话语一滞,脸色苍白得抿紧双唇。
看着男子虽捂住嘴,却止不住血水一滴滴从他鼻腔滑落,女子脸色更加惨白。
她低下目光,袖里的使劲握拳的双手发着抖,“可我不想,我不想和你一起死,我走我的黄泉路,你过你的神仙日子,别化成灰也要混在一块,我也不过是贪求你这身好看的皮相罢了,你我谁也不亏欠谁。”
男子狼狈得抹着溢出口鼻的血水,胸口一阵一阵得抽动,笑了。
魔怔般的笑声让女子垂下的双肩颤了颤。
“白行风,我不想再跟你牵扯不清了,梦该醒了,是时候了。”话音未尽,她即快步往紫竹院的方向走去。
在她步伐凌乱得离去后,笑声猝然而止,男子仰头望向蔚蓝无云的天幕,那重他以神力造出的虚假晴空。
蓦然地,他身形不稳得一晃,结界随即碎裂了开,外头凌厉的寒风从裂缝中灌入了紫竹林,让竹叶簌簌地落个不停。他拧眉阖目,使力压着胸口,但一屈身,一口腥红洒在雪花和竹叶上。
发怔好半晌后,男子才回过神来,以神力止住不断灌入的风雪,虽然紫竹林中的雪停了,但最后他也只能颓丧得倚着紫竹,看着他虚构出的美好假像仍一片片得不断崩坏。
今生石上的画面反反覆覆,画面中的女子时而恍惚低语,时而失控大叫。
我猜想,也许是因为作梦太久,梦境已与发肤紧密相黏,故而梦碎时,一丝丝得抽离,一片片得剥开,连皮带肉,回到现实的痛,疼得火辣辣又血淋淋,让那女子的神智益发涣散。
但她尖酸高亢的叫声在川畔回荡,应和着忘川的呜咽声,刺耳得让人厌烦。
于是,一只汤碗砸上了今生石,伴随着干脆利落的碎裂声响,我痛快得看着瓷碗炸了开,直到黑红色的液体从我的额角滑落,混浊了川畔的焦土,也混浊了我视线,三生石上的画面才又转了转。
女子僵直得坐在饭桌边,以往澎润的腮帮子已消陷许多,眼眶也发黑凹陷。
她在仙术的控制下一勺一勺吞进男子喂食的粥。
男子缓慢得喂完一小碗粥后,帮女子擦了嘴,并轻柔得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但才刚解开定身术,女子却脸色发青,捂了嘴,抽抽噎噎挣扎了片刻,痛苦得涕泗直流,仍是禁不住胃里的酸气不断上涌。
见她如此,男子的脸色也发青,但却像是已预料到了一般,立即拿了一旁的水盂让她呕出刚吃下的粥。
当时,每日强迫进食和食不下咽的互相折磨都在饭桌边上演一回。
在那段日子里,午后紫竹院的庭院像被暴风扫过一般,花草岩木桌席砖瓦无一不零乱残破,但翌日清早又是完好如初,直到晌午后,复又破败,如此日复一日,像是无心院中永无休止的花开花凋般。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那段日子最后还是结束了,只是我是以最令他心寒的方式告终。
那时,我偶然在后院的瓦砾堆中发现了临云落下的铜酒壶,心一横,便将“绕梁三日”喂了墨勾玉。
当迷魂酒一滴滴得渗进了墨勾玉,雪花也一片片得落入了紫竹院,在大雪中,我独自跑出了紫竹院,而失了神智的他则狼狈得倒在了雪地里。
我甩头,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却又见到今生石上的画面再次变换,一个惨澹无星光的夜晚,金色光芒在画面中闪了闪后,白衣男子横抱着一身脏污的女子回到她的房中。
即使我待在地府已久,胆子大了,见识多了,各层地狱已是来去自如,但接下来的场景仍是让我不敢再看,不敢再闻,只能匆促得丢下了手中的汤碗。
当我正要离开忘川畔时……
“孟欣……”
呼唤声,那般温柔。
我知道我不该,但兴许是我已许久、许久未听到有人如此唤我了,让我仍是著魔得回望了一眼。
石上画面正是夜半子时,女子因仙法失去意识而不自知,而男子坐在床缘揽着她。当脸色苍白的男子拢回衣袖,又喂了女子几口清水后,他拿着帕子帮女子清理她颊上和下颚的血污,并利索得帮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衫。
孄熟得将一切打理妥善后,男子揽着女子坐在床头,两人的身影如同以往般亲蜜得相依偎着,只是女子连熟睡中也在落泪,而男子的白发又多了更多。
“前几日山林中的母鹿生了,是只健康的小公鹿,它们现下是一家三口了。我想,我们还是别将小鹿带回院里养了,让它们一家三口一同生活吧,一家子能在一块儿挺好的,无论在哪里,只要能在一块就是个家了吧。”男子的目光无法凝聚,神色不复清明。
他明知女子听不见,却仍是呢喃着:“谷地中有许多酿蜜的草木,却独缺桂花,糖莲藕少了桂花这一味,有些可惜了……可你不喜,怎么办呢?其实桂花也挺好的,桂树,归宿,挺好的,可你偏不喜,我该怎么办呢?有藕无桂……有偶无归……我已一无所剩,拿不出东西,想不出法子留住你了,还能怎么办呢?”
搂着女子的手臂收了紧,他微颤的指尖抚上女子的脸颊,拭去她不停落下的泪,“孟欣啊,你大可不必勉强自己做那些事、说那些话的,因为不是桂花错了,是莲藕错了……”
我跌跌撞撞得奔离忘川。
面对他,我素来是败退的那方。
但为何,到了此刻,数百年的时光洪流早已将回忆冲刷得模糊不堪,他却仍让我一败涂地,落荒而逃。
……
又是一日的天明时分,我不情愿得睁开眼,眼前出现的是紫竹院房中的帏帐和梁柱。
从那日龙渊来过紫竹院后,我的记忆和思绪一直很混乱,我不知该不该听信龙渊的话,而那些话我也不甚了解,但我明明白白得知道那人咳血的病症、未老先衰的白发、和成亲后出现的掌心血痣一点也假不了。
从相遇以来,他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得流失,莫怪乎龙渊一直对我怀有敌意,并对这场婚事十分冷漠,也难怪临云时不时会语重心长,时不时欲言又止。
我和他的这场婚事不该有……
不对,是连相遇也不应该,只是那人隐暪了太多,我也太愚昧,才会一直活在他所编造出的美好假象中……
不,也不对,是我太贪心,刻意忽略早该察知的蛛丝马迹,只愿活在自己编造出的美好梦境中。
如今,我极少见到他,除了晌午那段可笑的喂食外,他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但我知道他就在谷地,一直都在。
我已不太清楚在白日里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在模糊的意识中知道,我那扮演缩头乌龟的老毛病犯得严重,我每日、每日都将自己藏在不同地方,床底、衣柜、院子角落、破水缸、枯木树洞、山壁岩缝、竹林枯叶堆……但不论躲在哪,翌日清晨都是一身干净整洁得清醒在床榻上。
今日也是如此,但,既然已入睡,又为何要清醒,清醒了,就又是难熬的一日。
我是该离开这里、离开他的,但我却无计可施。
是无计可施吗?还是舍不得离开?我也……我也不清楚了……
我无力得看着床榻边的那扇錭镂床屏,一如之前,我开始数着那精美屏风上的花样,但未算完我即知道那图□□有六十四个圆框,九十六个方格,还有一百二十八朵菱花。
是啊!从来没有多一个或少一个。
忽然间,我看见一绺发丝在曦光中飞扬,轻轻的挠着我的脸颊,我不受控制得转头向外望去。
薰笼上的檀香烟丝婀娜得转,内室丝帐轻缓得摆荡,外室那盏镶着金丝玉的烛台上,烛焰悠悠得晃,而印在窗纸上的树影摇晃,簌簌地响,像交相私语着……
是风在吹!
是他,来了!
在朦胧光雾中,优雅的素白身影走进内室,走近床榻。
他眼神焦灼得望着我,然而,片刻后他笑了,如同我初次见到他那样,他笑得无比好看。
像是想对我说些什么,他微倾过身来,漂亮的唇动了动,我却听不清他说的话。我想爬起身,手脚却像有千斤万斤般得沉,沉得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我焦急得挣扎,他只是对我摇了摇头,又转身离去。
既然要走,又为何要来?
但,
能不能,再一次,能不能,再说一次,能不能,再为我多停留一会儿。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急得扯开了嗓子想唤他的名……
一声……
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钟响了!
响了许久,但我仍闭紧了双眼。
不敢睁眼,是因为我仍在期待些什么吗?
但我还能有何期待呢?
不情愿得睁开了眼,我无声叹息,只因触目所及的又是那片沉重无光的鬼都天幕。
我倚着庭院中的石敢当,自个儿在院子墙角坐起了身,自个儿拍去身上的尘沙。
这回是真得清醒了吗?亦或是另一场梦?我不晓得。
但我晓得的是──
如今,已经没有人在寻找我了,没有人……
会将躲起来的我……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