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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很多杂志和媒体在评价庄恒的时候,都这么说,“庄恒先生是无宝不落的凤凰。”他看了从来都是一笑置之。我虽不太懂得这个中的道道,但我知道,他之所以能在香江终成一方霸主,很大一部分是出于他对香港的信心,对中国的信心。就在香港地产最黑暗的83、84年,多少人急着撤出香港,生怕一朝醒来,中国政府一声令下,万贯家财全部封上红印,收归国有了。而就在这样的时候,他以了一大半身家为注,压在世人都不看好的香港地产上。我还清楚地记得,*与铁娘子的谈判终了,中国政府正式宣告将于1997年7月1日收回对香港的行使主权时,庄恒把儿子抱在手里,连连玩儿了几次腾空上抛,兴奋的像个孩子。“我们要回去,回去!”他如是说。我听了不置一词,默默的走开。
从那之后,我知道他一直都在遥控着对香港和国内的投资,我知道,他在准备着归航。不知为何,我对回港居然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和排斥。仿佛一旦回去,我就抓不住这似梦似幻的幸福了一般。是夜,我呆呆的坐在孩子们的房中,呆呆的凝视他们熟睡的面庞,喃喃的道,“妈妈知道,不应该阻止爸爸回去,可是妈妈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蕴茹,你在这里。”庄恒的身影从模糊到真切。他托着我的手臂,我借力站起。借着孩子房中微柔的睡灯,我从他紧蹙的眉宇间看到了担心。“这几天你一直闷闷不乐的,怎么了。”他叹息地问。我把脸埋进他的怀中,摇着头,“没事儿,可能事儿太多了,心里不太顺。”
“丫头,不许胡思乱想的。”他抚着我的发轻轻道。我在他怀里顺从的点头,感受着他隔着衣服传给我的体温。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察觉了我的不安,庄恒并没有在我面前正式的提过回港的计划。他不提,我也不问。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是注定的,躲不了,跑不掉。
86年的冬天,香港急电,庄绮病危。
庄恒握着电话,久久无法放回原位。看着他微红的眼眶,愣愣的表情,我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太自私。因为我莫名的恐惧,这对姐弟至今无法相见;因为我莫名的恐惧,庄恒胸中的雄图大志无法展开;因为我莫名的恐惧,我的父母无法享受怡儿弄孙之乐。我还要造就多少的遗憾,才肯去正视,去面对?
“我们回去。”我贴在庄恒的背上,对他说,“恒,我们回去。”
“可是蕴茹,你一直都不想回港的。”他转身,定定的望住我。
我努力冲他笑着,“我生长在那里,那里是我的根,有我的家,我的血亲。我要回去。”于是,归航,已成定局。
庄恒将美国的大营交给了李继刚,带了宋天明和几位高级职员一并回港。我们包下了班机的头等舱。十多个小时的航行,孩子们交给荣妈照看;他的幕僚们坐在远处;我就蜷在他的怀中,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在他轻轻的拍抚下,醒着;睡去;再醒来。
不论我多么想飞机永远也不要停下,它终是会有到达目的地的一刻。当新踏上香港的土地的一刻,仿若隔世。犹记当年离去时仍为初嫁新妇,如今归来时已然儿女成双。叫人如何不感叹,不感伤。
先住进庄恒名下的一栋位于太子道的住宅,草草的安顿了一番。孩子们对骤然变换的环境兴趣极大,跑跑跳跳的不亦乐乎。我嘱荣妈看好他们,便与庄恒直奔石澳别墅。庄绮病重后,便执意不肯住在医院。而医生也只说尽人事听天命,满足她最后的一点坚持。
时隔六年不见了,庄绮那当年绝美的容颜已在病痛的折磨下退色了,然而那骨子里的风韵依然不变。她一身淡青色的旗袍松松罩在身上,长发在脑后柔柔的挽了个髻,轻轻倚在美人榻上。见了我们,她绽然一笑,“真好,我还是等到你们回来了。”一句话,说的我的泪直往上涌,又死死的咬着唇忍着。庄恒冲到她的塌前单膝跪下,执起她的手,颤抖着,久久方才哽咽道,“对不起。姐,对不起。”“傻瓜,跟姐姐还说这个?”庄绮吃力的抬起手,给庄恒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费劲的说道,“我的弟弟长大了,姐也不用为你操心了----”
我实在不忍再看,不忍再听,逃避着夺门而出。
我们回港的三天后,庄绮走了。
在跑马地的那个墓场,依照她生前的意愿,我们在庄恒父亲的旁边,立起了庄绮的新坟。她终是不肯葬在黎家的墓地。我无法忘记,在庄绮的弥留之际,手中牢牢的攥着一块牌位。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为自己失去的孩子悄悄请来的。而这些年,她生活的全部就是那块冰冷的牌位。最后那一晚,黎隆源守在她的床前,堂堂的七尺男儿哭的像个孩子。到如今芳魂已逝,再去判究谁是谁非已然毫无意义,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灰飞湮灭了。
办完了庄绮的后事,庄恒便一心扑在他的商业王国的缔造上。早在美国的时候,庄恒就买下了大量的地产,83、84两年最黑暗的时段过去,香港的地价重新抬头,节节攀升。除此之外,他还将盛业的连锁机构开到了香港,形成了地产、投资、百货、酒店,多位一体的发展模式。庄恒和庄氏企业就是从那时起渐渐为世人所熟知。88年庄氏在香港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公开认购资金达到预计资金的20倍。
在庄恒忙着他的雄图大业的时候,我很是清闲了一段时间。母亲爱极了宇儿和楠儿,常把他们接在身边。家中的一切自有荣妈、福庆带着一众佣人们打理。说到福庆,这丫头在我们去美国之后便在福妈的牵线下,嫁给了一个姓王的同乡。可是过的并不幸福。结婚后福庆生了个儿子,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两人离婚了,那男人带着孩子走了。具体的情况福妈也没给我说清楚,只说福庆不愿再嫁任何人了,还是想来服侍我。这丫头敢情是还记得当年储酒室里的那点子事呢。我无奈之下只得同意。
于是我一个人便越发的无所事事。常常一个人坐在茶室里,捧一杯热茶,在袅袅茶香中发呆。毕竟是六年未归了,真真是桃花依旧,人面全非了。施逸荻在我生宇儿他们那年,娶了城中玩具大王叶翁杰的女儿叶桦,我们小的时候也一起玩儿过,只是不熟罢了;施蕴晴也和她大学的同学赵启文订婚了,据说父亲是打算招婿入门,放在施氏好好栽培的;小弟逸华留学东瀛早稻田去了,为了这个,父亲差点没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谁都知道,父亲最痛恨的便是小日本了。印象中逸华一直是个随和的人,这次如此的固执令我也奇怪的很,只能说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唯有大哥,这些年始终都不肯正正经经的娶个妻子,谁也拿他没办法。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是就这么发着呆,等着丈夫孩子的归来;还是学着那起贵太太们的作派,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饮茶美容购物八卦渡过一天?抑或跟庄恒挑明了,重新穿上白袍当医生?可他的财力越大,势力越大,我就越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出去工作。那些平凡的生活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有些迷惘,有些困惑,有些彷徨。
这些迷惘、彷徨、困惑合成了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一点点吞噬着我。每每到了深夜,身边的庄恒早已累得熟睡了过去,我只有紧紧依偎着他,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体温,心中才能有片刻的安定和宁静。
然而,那件事的发生,彻彻底底的打碎了我的生活,我的婚姻。我潜意识里抵制了多年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
那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的前夕,我一直在策划着怎么庆祝这个美妙的日子,兴奋的不得了。毕竟我们成功的生活在一起了十年,往后还有许许多多个十年在等着我们携手渡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何其有幸,找到了这个知我懂我爱我的男人。谁说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只能在童话里出现?我和庄恒不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和我比起来,庄恒对结婚纪念日的兴趣要淡的多了,只嘱咐庄氏的公关部按我的意思安排。他那段时间事情似乎特别多,心事也重的很,眉头常常是紧锁着,有时看着我就会走神。我不禁打趣他,可别是未老先衰了。
一天晚上,宋天明到家里来找庄恒,两人吃了饭就进了书房。我正好想起有事情要交待宋天明一声,便亲自泡了茶端到书房去。刚到门口便听到里面宋天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恒哥您放心,骆清珏小姐那里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孩子的入学手续也已经办妥。”所谓晴天霹雳,莫过于此。霎时间,我浑身血液似乎正在倒流上冲,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逃避了十年,整整十年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过这个名字,久到我自己都几乎淡忘了这个女人的存在,淡忘了庄恒当年的话语,淡忘了我的丈夫还有这样一份会令我痛彻心扉的责任。
手中端着的茶碟跌在地下,粉碎;里面的人冲了出来,惊慌;我立在那里,无语;越过一脸尴尬得宋天明,我直直的盯着我的丈夫,我相依相伴了十年,倾心爱恋了十年的丈夫。他好看的剑眉紧紧地皱着,然后淡淡开口道,“天明,你先回去吧。”“是,恒哥。嫂子再见。”宋天明应声退走。
“你找到她了?”我听见自己问。
“是。”他答。答得迅速,再无任何解释给我。只是用深深的目光锁着我,仿若十年前一样。
我笑了,笑得讽刺;笑得无奈;笑得苍凉。
很好,很好。十年一梦,终是到了梦醒时分。他没有解释,我也不需要解释。当年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没有逼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自讨苦吃,怪不得任何人。不该我的我强求了,如今,终是要放手的。
“庄恒,我们离婚。”我一字一句的道。
他脸色变得惨白,眸光里凄厉的似要滴出血来,眉头皱的发紫,那一瞬间的脆弱几乎让我想抬手帮他抚平,可又硬生生的忍住了。夫妻十年,他护着我,带着我一点点的长大,那份包容、怜惜、爱恋,我不可能感觉不到。可我的骄傲,我的自尊全都不容许我大大方方的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即便这个男人爱我一如我爱他。
我不再看他,从他身边走开。他死死的抓住我的手臂,不放开。
“放手,不要让我恨你。”我冷冷的道。
他终是缓缓松开,凄然一笑。惆怅沉厚的声音在我脑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响起,“蕴如,喊开始的是你;喊不喊停就由不得你了。”
我不再理会他,去带了两个孩子再加上福庆,就出了庄家。坐上计程车,宇儿娇声问,“妈咪,我们去哪里啊?”我茫然的答,“离开。”
我们住进了九龙塘的一处我名下的公寓,那还是不知哪位叔伯当年送我的成年礼。空置了许久,没想到倒是这会儿派上了用场。两个小魔怪看我脸色不豫,再加上折腾了这么一场,他们也累了,便由福庆哄着睡去了。独留我一个人在厅里伴着孤灯枯坐。我拿拳头堵着嘴,让憋了许久的泪,无声的肆意痛流。黑暗已到,黎明不知在何方。奈何所有人都可以倒,唯有我不可以。我还有太多的责任要背负,我还有太多的坎要越过。我要准备与庄恒争孩子的抚养权;我要靠自己养大这两个孩子,让他们活的好好的;我要跟父母交待,跟血亲交待;我要孤身一人走我今后的路,再无人相伴。我要------
一周后,母亲知道了一切。望着已经多日无法成眠的我,抚着我的发喃喃说了五个字,“我的孩子啊。”我再也支撑不住,头痛欲裂。迷迷糊糊中,是谁的臂弯将我抱起;是谁的怀抱将我温暖;是谁的声音哄我安眠。
离开庄恒后,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入睡。
醒来时,母亲守在塌边。“蕴如,孩子,跟妈妈谈谈好吗?”母亲一边喂我和稀粥一边道。我本能的抗拒,“妈,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的事儿您别管了。”
“那好,你告诉我”,母亲手指向正在客厅里乖乖写功课的宇儿和楠儿,“这两个孩子,你打算要哪个,放掉哪个?”
我的心一阵像是硬生生被撕裂的疼痛。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又能割掉谁?“亦或你两个都不要了,由着他们管别的女人叫妈妈?”
“我两个都要!”我急急得答。
“哼!两个都要?你凭什么?今天的庄恒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无权无势的庄恒了。谁敢跟他硬碰硬?你以为到了庭上法官会判两个孩子给你?”
母亲一连串的问题打得我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退一万步,两个孩子跟了你,你可以给他们健康的家庭让他们好好的成长吗?还是你觉得施家比庄家简单,你可以在施家大院里找到你的一席之地,过你的日子?怕有好多的人不会给你安生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也可以言辞犀利,针针见血至此。争家产,每一个家族背后都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手段秘辛。各种惊险黑暗,只怕不会亚于几百年前大清王朝的那段九龙夺嫡。迈上座高峰的路上,多一个人,多一份阻碍。我真的可以护得我的孩子健康安全?
“男人跟女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可以同一时间爱上不同的女人,而且每一个都爱的深深切切;而女人这辈子,只会真正爱上一个男人,爱了就是一世。”这是母亲的话。“更何况,庄恒是个本事的男人,而且是个好男人。”
母亲离开后的很久,我都在想着她的话。
还没等我想停当,一天深夜,宇儿突然大哭特哭,直喊肚子疼。我心知搞不好就是急性肠胃炎,等不及救护车了,当下抱了她便往楼下冲。深更半夜的,又往哪里去找计程车?看着怀中的惨白着一张小脸,哭都哭不出声的女儿,急得六神无主。正在这时,一辆汽车停在面前,居然是宋天明。“嫂子,快上车。”我顾不得多想,命他立刻奔医院去。临上车前,我回头看,福庆牵了小小的楠儿,站在门边。我的儿子,还那么小,便想挣脱了福庆来找我,哭喊“妈妈,妈妈。”
我咬牙不再看他,怀中的女儿憋着小嘴,气若游丝,“爸爸,我要爸爸,爸爸”。愧疚,自责,心酸一切的一切都涌上来,一番坚持,苦的居然还有我的孩子。
到得医院,庄恒居然也到了。我心知是宋天明通知的。庄恒二话不说,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挂号断诊,跟我料的一样,急性肠胃炎。再拖下去,危险极大。看着睡在庄恒怀里打着点滴的女儿,苍白的小脸上尤有泪痕,小小的肩膀还在因为抽噎而一上一下的抖动着。
我走出了病房,站在窗前,吹着冷风。肩上忽然一暖,庄恒解下外套替我披上,皱眉道,“这里风大,病了一个,可不能再病第二个了。”他道。然后我们彼此相视沉默。
“蕴如,跟我回家。”许久,他终于开声。
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我做了决定。不再是傻,不再是痴,不再是当年那份为爱而爱的冲动。
“我要出来工作,当医生。”我道。
“好。”他的眼神中似有寒冰融化。
“庄家的孩子只会是庄宇庄楠。”我道。
“好。”他挑眉看我似笑非笑。
“庄家的门她不能进。”我道。
“好。”他明显的有几分不自在。
一时间,我真想狂笑一场,笑天笑地笑自己。最终我闭了眼,任他拦我入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