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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冉离去之后,我木然呆坐良久,纷纷绕绕,乱七八糟的念想直让我头痛欲裂。索性灭了卧室里的所有明灯,在黑暗中稍稍寻得些许平静。这一夜被惊醒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拿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子,只触得一臂的冰凉。

    楠儿给我的资料文案清清楚楚地显示,庄氏想要控股施氏只差一步了,恒丰集团董事长已经允诺会将手中全部的施氏股票转让给庄恒,价格还比市价略低一些。作为回报,庄恒以优厚的条件邀请恒丰入股庄氏旗下百盛在西部市场的投资。

    恒丰的尼景平算是我的父执辈,与父亲私交甚深,父亲生前一直让他在施氏董事局内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父亲过世后,尼景平与我大哥关系渐渐冷淡下来,最近很少再出席施家的活动。原来,他与庄恒开始合作了。

    其实大哥实实在在看小了庄恒,他以为庄恒只有得到我的股份才有可能完成并购,他以为施家根基牢固,只要我不“背叛”家门,庄恒就无法做大。其实,庄恒得到了恒丰的支持,完全不需要我,他足够掌控施氏了。只要再给庄恒一周的时间,办妥过渡的一应手续,施氏从此将改朝换代,一代豪门至此颠覆。

    庄恒从不曾尝试从我这里走捷径,他宁可大费周章去搭通恒丰,也不愿向我透露个一言半语。或许他期待的只是我沉默,我中立,我亦如既往的不关心经济,不涉足商场纷争。我的质问,我的表态都硬生生的打碎了他最后的期望,我偏偏要改变本已注定的结局。庄家和施家的这场对峙,我选择的是我的家族,我对父亲的承诺。

    庄恒是失望的吧?

    我任性,我承认。至如今,我无法逃避,更无从逃避。尽一己之力,让父辈们的心血得以流传下去,我责无旁贷。所有的后果我只能一力承担!

    再没有人在我睡梦中为我轻轻搭上一条毛毯,再没有人在我睡梦中将我放回温暖的被窝,再没有人在我惊醒时拍哄我的后背让我渐渐安定。

    翌日清晨,我抖着手除去了自己鬓角边,明晃晃的刺痛着我眼睛的一抹银白。

    漫漫长夜纵然难熬,朝阳初升的地方也未必便有美好的明天。失去了黑暗的庇佑,人只怕活得更加艰难。可再艰难,也要走下去。母亲生前说,一日未曾盖棺,一日不得定论,就是这个道理了。

    我挑了一身罗兰紫套装,淡蓝丝巾打出风琴折,化了个能遮掩憔悴的妆容。头发轻轻挽起,用一簪珍珠盘在脑后。想了想又将无名指上的钻戒取下放入保险柜中,拿出母亲在我四十岁生日时与父亲一同送给我的玉石戒带上中指。就让父母的在天之灵多给我一份勇气吧。

    收拾停当开门出去,正遇上准备服侍我起床的丫头们和一齐来的伏婷。她们愣了一愣,赶紧向我道了早安,悄声退在一边。我将手袋交给一个小丫头拎着,示意伏婷过来。

    “通知庄氏秘书处,替我约恒丰集团的尼董,就说我想请他一道吃个便饭。另外请他们告诉徐佳冉小姐今天上午9点到我办公室来。”我对她交代。

    “您的办公室?”她有些困惑。

    “就用庄先生的办公室吧。”我抬头看见楠儿立在楼梯口望着我。

    他若无其事的笑笑,“妈妈早。庄宇还未醒呢,真够懒的!”

    我与楠儿之间的分歧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化解的开的。他显然是绝对的不明白我,不谅解我。之前他父亲做的一切决策他都无条件地服从,只有一点,他没有想过他父亲会不理智到把控股权无条件地交到了我的手上。然而,他是孝顺的孩子,纵然不明白我与他父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候我在想,儿子说不定比我和他的父亲都要理智。

    “那就让她好好睡吧。才从肯亚回来的,也不知受了多少累呢。”我淡淡的答道。

    “肯亚?我还以为她一直在瑞士呢。那她寄瑞士的明信片给我干什么啊?疯了。”楠儿困惑的咕囊。

    我无心理会他们姐弟之间的游戏,只是向楠儿询问,“与恒丰尼董的合作除了佳冉和上官鸿外,还有谁知道?”

    “应该没有了。冉姨和上官uncle都是直接向爸爸汇报的。这件事我也不清楚,前天梁太给我传真资料的时候我才知道。”

    梁张清茵?她是庄恒的秘书,有些事她知道的并不比庄楠少。

    乘车到庄氏,梁太早已在主席室外候着我了。进了办公室,她也不多废话,清清爽爽的问我,“庄太,我早上接到伏婷小姐电话,已经替您联系了尼董办公室,正在等待回复。接下来我手中的工作是否向伏婷小姐交接,亦或是您另外选人?”

    我笑了笑,示意她坐在我对面,“你要离开?我并没有接到你的辞呈,也没有听庄先生提起过。是庄氏苛刻员工了么?”

    她有些吃惊的看着我,不自然的将头稍稍低下。

    我闭了闭眼,随即对着她道,“庄先生有事离港,我顶替他一段日子。我无意对庄氏改革些什么,除了个别企划案的调整,其余的业务和人事都与庄先生在时一样。”说这番话,我是真心诚意的。我来庄氏的目的只是要停止庄家对施家的收购打压,只要他们像这几十年来的相安无事,各走各的门路,各赚个的钱,各出各的名,这就够了。

    梁张清茵在听完我说庄氏的人事不加变动时,将信将疑的望向我,这也难怪,在她心中我便如那夺了李家王朝的武后一般,穷毕生精力将大唐冠以武姓。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庄恒将主席之位拱手相让,且留下话说,任何人都不得阻止我的行为,哪怕是我整垮了庄氏也由得我。梁太跟了庄恒多年,她对庄恒的尊敬是可想而知的。其实不光是她,李继刚、宋天明、黄兴、甚至佳冉心里存的应该都是一个心思------我把庄恒弄疯了。

    她想了想答道,“庄太您初到庄氏,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尽力。”

    很好。她肯留下来帮我,无疑是很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了。我站起身来,示意谈话结束,她继续尽忠职守便好。

    10点零五分,内线响起,“庄太,尼董说如果您方便的话他可以到庄氏来。”

    “好,请回复他,十二点我在庄氏顶楼餐厅恭候他。”我才吩咐了佳冉停止处理与施家有关的一应事务,她自然今天上午不会去恒丰与尼景平继续谈合作细节。尼景平收到我的口信,要急急赶来庄氏查问究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由此可见,与庄氏的合作恒丰甚为重视,他见不到庄恒不知会不会察觉什么。见招拆招吧。

    一个上午施氏股价有些不稳,应该是有散户听到了市场传言,恐慌抛售。大哥说他已经没有流动资金补仓了,我调动了我在瑞士银行户头上的一笔资金,打入相熟的经纪帐上,不管任何价位,全部扫货。我个人户头上的钱应该还能撑个一两天,我不想去动与庄恒的联名户口,更不可能动用集团资金。

    两天的时间,放出对施家有利的消息,应该就能坚定外人对施氏的信心。有了投资者的信心,这一关就算挺过来了。

    中午十二点尼景平准时出现,我吩咐大厨按湖南口味准备。他是地地道道的湖南人,小个子,爱吃辣。小的时候父亲在家里接待他总是少不了一道菜-----炒辣子。他一看菜就笑了,“蕴茹还记得我爱这个啊。来香港这么些年,这习惯是改不了了。上次庄主席请我吃饭,他倒是不吃辣么。”

    我一愣,庄恒不是挺能吃辣子的吗?他的口味一向都比我重,也随和些。我曾经因为南方多湿热,容易上火,限制家里的厨师不准烧辣菜。还没几顿功夫,他就受不了的带着庄宇那丫头频频光顾九龙街边开的那一溜湘菜馆,川菜馆,连贵州菜馆也没漏掉。吃的庄宇眉开眼笑的,回来喝苦茶都心甘情愿。

    “他是不常吃,这里的天气不是湿就是燥,人过得都难受。”想归想,话还是要说的。我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庄恒无辣不欢吧。

    “庄主席身体好些了么?我原先还说,庄楠就可以出来主持大局了。你们毕竟谨慎。”尼景平眼中精光一现,随即又隐没在平静中。

    我心中困惑之极,他好像并不意外我的出现,自动自发的认定了庄恒是休养身体去了。从庄恒离港到现在不过是短短两天的时间,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告知各界。下意识的嗯嗯了几声作为回应,只听他又道,“我上次向庄主席提起的那位WILL先生医术确实了得,我父亲的肝硬化都能被他控制住。不过我回去向太座一说,她就笑我了,她说‘人家蕴茹就是大医生,庄先生身体不适哪里需要我们多此一举。’也是,也是。”尼景平搓搓手掌笑了。

    “来,我们干一杯。为了我们恒丰与庄氏的合作一切顺利。”他向我举杯,把合作二字说得很重。我一澟神,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个男人。

    “尼董,不瞒您说,今天请你来确实是想谈谈我们合作的条件。我想让您按原计划转让您持有的施氏股份,但是我以个人名义承接,不算在庄氏集团的投资里。我按市价的两倍回收。”我话音还没落,他就将酒杯重重拍在桌面上,“那恒丰入股百丽在西部的投资又怎么算?”

    “您可以按正常程序寻求入股。据我所知,庄氏很欢迎志同道合的投资伙伴。”

    “之前我们所谈的一切凭什么全部推翻?如果庄氏出尔反尔,我拒绝转让任何施氏股份。庄主席的收购案恐怕也就要泡了汤了。”他有恃无恐,认定了庄恒急于完成这一并购,而我也不过是想要过河拆桥。

    “尼董,您真的认为,庄先生要施氏,只有从你这里买一条路么?您别忘了,我也是施家的人。我所占的股份并不比你少!今天我仍然同意按双倍价格回收您的股份,不过是因为我看到您再和我大哥合作下去也没有默契和意义了,我按一个好价格收过来,您已经是得利了。你那一部分股票对我们其实意义不大,可对您却是想扔也扔不掉的烫手山芋。”在这姓尼的眼中,早就想出掉这部分股票。正巧庄恒找上他,他便顺水推舟,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当然不知道我在这场并购中扮演者什么样的角色,我赌他也不会相信,我会从中阻挠。

    果然,他一下子怔住了。许久缓缓的道,“庄主席应该不是这样没有信用的人啊。”我心里一抖,确实,我这么做,蒙羞的会是庄恒的声誉。可既然我要私人收购他的股份,就不可能再答应作为回报让恒丰入股百盛,在众多相与庄氏合作的企业中,恒丰并不是条件最佳的。平白无故的选择恒丰入股百盛,我凭什么让董事局内的一众庄氏高层人认可?我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认为他们会像听庄恒的话那样服从于我!我能做的只是私了。不牵扯庄氏,纯粹一个人名义接下这部分股权,断了庄恒搭好的这条路,陪上庄恒的声誉。我是残忍的吧?

    我暗暗苦笑,旋即望住尼景平,半步不让。

    尼景平不甚愉快的离开,要我给他一点时间考虑。我点头应允。他提出要见庄恒,我拒绝了,只说庄氏现在的一应事宜都有我处置。老实说,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自己都闹不明白,外人又怎么敢妄加猜测!

    我嘱咐经纪行以换股的形式将我控制中的股票动一动,同时放缓吸纳游散小股。直直造成了施氏起起伏伏的行情,换手率不断推高。终于,在下午收盘之后,我接到恒丰的电话,尼景平答应按我的条件出售,并强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他而言,这是只赚不赔的生意。

    我稍稍舒了口气,两倍的价格承让,那意味着我一下子要拿出9位数字给他。瑞士银行的户头已经没有这么多的现钱了。我将头靠在宽大的皮椅里,动联名户口是唯一的办法了。我自己瑞士银行的折子是放在身边的,那是父母指定我领取的钱以及庄氏每年年终划到我账上的部分红利。我始终没有查过在汇利的户头有多少资金。只记得还在美国的时候一双儿女刚出世,庄恒要我签妥了一应的文件,说建联名户口。我签完了也就忘记了。

    我亲自跑了一趟汇利,私银的主席米高勒亲自将我迎进了贵宾室。在我说明了来意之后,他立刻吩咐员工去为我整理一份帐单,操着他甚为熟练的粤语对我说,“您的这个户头一直由专人打理,为您这样的客人服务我们无限光荣。”这个英国人才来港上任不久,是个在中英双方都挺吃得开的人物。九七之后英资银行每每派人出任重要职位,都会在礼貌上知会特区政府,以及工商联盟。庄恒受勋的时候,他代表汇利弄了个足够份量的小型金紫荆送到庄氏来,一连几天都引得媒体争相报道。当时庄恒还淡淡的评了句,“银行人士,做事怎么这么高调?”楠儿笑说,“大概是弥补前任在胡天案上犯下的见死不救的错吧。”

    记得庄恒还指教儿子,“就是这句话了,但凡做事,三思而行。”

    我与他随意说笑两句,边接过了职员递过来的明细单。因为这是私人户头,米高勒便礼貌的告退了。我一个人坐在贵宾室里往账上看,一看真真是惊住了。

    我以为我毕生不会对数字有反映了,可当我看到户头上那一连串的零时我做不得一点声响。从1984年香港地产开始解冻,庄恒每一年我生日的那一天都往账上存一笔钱。第一年他存上的与当年母亲在我结婚时给我的那笔钱一样多,并以此为基数,逐年递增。我心狠狠地一震,庄恒从来没有忘记当年是怎么起家的,庄恒用二十五年的时间,二十五倍的价格偿还着我当时给他的援助。更让我震惊的是,户主并不是我与庄恒联名,而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在贵宾室里面呆了多久,直到有人在门外轻轻的叩门。我下意识的抬手扶上自己的脸,触的一手濡湿。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米高勒微微讶异的目光中匆匆告辞。我谁也不想见,只想见庄恒,要他告诉我他究竟要干什么,他究竟要把我们彼此逼到什么地步。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错了,而且是我不愿面对的事情发生了。其实活到这个年龄,我宁可是别人对不住自己,也不愿承受自己对不住别人的事实。我有一个预感,真相揭开那天,受不了的人会是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