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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聚看来,自己纳个妾,这不是什么大事,找媒婆挑个好日子说媒下聘,雇张花桥将欧阳青青抬回来,再请上几个亲近的朋友和部属过来吃喝上一顿,事情也就办完了,自己也可以搂着美人进洞房了。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简单的事越会出岔子。这天,孟聚还在宅里休息,欧阳辉噔噔地上门了。廉清处督察扯了一通风牛马不相及的公务事,最后才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大都督,有件事说来也好笑的,这两天靖安城有个谣言,都传遍了,说是大都督您要迎纳欧阳姑娘为妾,署里同事们都听说了,很关心这事。”
“这倒不是谣言,我确实有这个打算。本来一年前,我跟青青就商量好要纳她进门的,只是那时边军大兵压境,实在不便办喜事。打退了边军,又要救援赤城,接着又是南下,回来后又得出兵塞外——这两年来,打仗一直没停过,我也没得过空,事情只好搁到现在才办。欧阳,你到时若有空的话,过来喝上一杯水酒吧。”
欧阳辉肃然道:“事情原来是真的?这真是太好了,大都督年纪也不小了,身边也该有个女人帮着铺床叠被帮忙照顾了。
镇督您公而忘私,报国忘家;欧阳青青姑娘深明大义,聪明贤惠,二位都是吾辈楷模。镇督您是当世豪杰,也只有欧阳姑娘这样美人才配得上您啊。大都督方奏捷报,又纳小星,双喜临门,卑职先提前恭喜了,到时少不了过来叨扰的。”
恭贺了两句,欧阳辉又问起办喜事的日子,酒宴定在哪里。孟聚随口说:“暂定下月初吧,具体操办事情都是小九在跑,我也不清楚。”
“这个。。。且容卑职啰嗦一句,小九办事确实很能干,但这种婚嫁之事,他一个还没成亲的毛头小子呢,没有经验,如何办得妥当?镇督您要纳妾,这不是您个人的事,也是咱们东平署的大事,消息传出去了,肯定各方恭贺宾客云集的,这么大的场面,让小九来主持,倘若出点什么娄子,怕会失了镇督您的体面啊。”
孟聚楞了下,他不动声色地瞄欧阳辉一眼:“说得也是。欧阳,你说该怎么办呢?”
“这,不是卑职自夸,卑职家有一妻四妾,俗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路啊,对纳妾这事情,卑职经得多了,熟悉得很。倘若镇督不嫌弃的话,卑职愿襄助小九先生操办此事,帮着拾遗补缺也是好的。”
“这个。。。怎好意思呢?欧阳你是陵署的大管家,平时要料理署里公务已经够辛苦了,还让你来为我的私事操心,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啊。”
看到孟聚拒绝的态度不甚坚决,欧阳辉便知道事情有门了。他是深知此等道理的,署里的公务,累死了也不如帮镇督操办上一件私事,何况是纳妾这等私密事,倘若自己能帮着操办的话,这便意味着自己挤进了镇督关系最密切的私人圈子里,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欧阳辉以更坚决的态度表示,署里的公务不忙,自己闲得都快发霉了。他今生今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帮人家操办婚礼了,半个月不干这活他就会腰酸腿疼浑身不舒服,镇督千万要给他机会,让他可以施展这门手艺。
孟聚失笑道:“欧阳你都这么说了,那这事就辛苦你了。你也知道,我事忙顾不上,具体的事,你去跟小九商量就是了。我就两个要求,第一个,现在还是战乱时期,咱们东平还不宽裕,所以操办起来莫要太铺张了,不然让将士们看着也不好;第二个,呃。。。也不要太委屈了欧阳姑娘,中规中矩就好了。”
“是,卑职知道了,一定遵办!镇督您放心就是,事情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从孟聚那里出来,欧阳辉调头就在外宅找到了王九:“小九兄弟,来来,哥哥有桩事情要跟你说的。”
东陵卫的督察,陵署的高级军官,跟一个小仆佣称兄道弟,欧阳辉真是毫无压力。他亲热地揽住王九的肩,简单地把事情说了:“兄弟你也知道的,老哥我忙啊,署里面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老哥我忙得是脚步不沾地,都要飞起来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镇督既然差遣了,老哥我能有什么办法?就是不睡觉不吃饭也要办好啊!兄弟,这趟咱们受累了,老弟跟哥哥说说,这事你是打算如何操办的呢?”
王九狐疑地望着欧阳辉,目光中带着警惕:堂堂陵署管家插手镇督纳妾这种私密事,这其中很有些蹊跷。尽管他说不出什么不妥,但还是本能地感到了威胁,就像雄兽在自己地盘里发现了另一头雄兽一般。
但欧阳辉是带着孟聚的指示来的,王九不愿也没办法,他勉勉强强地把自己的准备说了——其实也就是请上一抬花桥把欧阳青青抬回来,请上几个亲朋好友来吃喝庆贺一番——总的来说,还是孟聚的本意,简单操办。
但这显然不是欧阳辉的本意。倘若这么简简单单地把事情办了,如何显得出他东陵卫高级军官、陵署大管家比起王九的高明呢?
“小九兄弟啊,你的法子不是不好,不过。。。”
欧阳辉摇头晃脑地说:“这个,你未免太帮镇督省钱了吧?欧阳姑娘是镇督迎进门的第一个女人,以镇督大人今日的地位身份,到时候来贺的各方贵宾定然不少的,肯定有不少不请自来的客人。但小九兄弟你却只订了三桌席面,到时来贺的宾客若是无席可坐,那岂不是显得镇督失礼?”
“欧阳大人您提点得是,我险些误了大事。我这就去通知他们,增加个二十桌席面,宁可备下了吃不完也不能到时不足。”
“且慢!小九兄弟,你若是摆个几十桌酒席,那镇督的小院子又如何摆得下?若是让贵宾们到院子外的空地上喝喜酒,那岂不是又怠慢贵客了?”
“这。。。”王九想了一阵,一拍大腿:“这样的话,我干脆就把酒宴摆到天香楼去,让天香楼帮我们操办此事算了。。。”
话没说完,看欧阳辉那木然的表情,王九已隐隐觉得不妥了:“呃,欧阳大人,这样是否又有什么不妥?”
欧阳辉淡淡说:“倒是没啥不妥,这样场面倒是大了。只是镇督大人纳妾,小九兄弟你安排到天香楼那么铺张的地方去,搞得声势那么大,礼数好像稍微逾越了,对镇督大人的名声有碍吧?镇督大人本意也是想简单操办的,未必会喜欢——呃,还有,听说欧阳姑娘以前也是天香楼出来的,小九你安排到那里设宴,万一欧阳姑娘以为你在存心暗示什么的,只怕心中也不会很高兴吧。。。”
王九吓了一跳,额上冷汗直冒:“欧阳长官您说得很对。。。在下考虑不周,险些犯下大错。”
这时候,王九这才意识到,这件自己本来以为是轻而易举的迎纳小事里,其中隐藏着多少险恶的陷阱——幸好镇督大人派欧阳长官来帮忙啊,真不愧是署里面的长官,考虑问题周到又细致,倘若不是他,自己真是要闯下大祸了。
想到这里,王九顿时抛下戒心,他诚心诚意地说:“欧阳长官,小九我没读过书也不懂事,险些误了大事。镇督大人纳娶欧阳姑娘这事,您可得帮我想想办法啊。”
欧阳辉轻笑道:“这是自然。小九兄弟,咱们什么交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们齐心协力,把镇督的大事给办好办妥了。
照我看,王九兄弟你原来的法子就不错,在镇督家中摆上五六桌,请上亲朋好友们过来,既亲切又体面。万一,有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家里坐不下的话,咱们就在署里的伙房那里也备上二十桌,那些不是很重要的客人,咱们就请他们到那边就坐用餐,不也是可以吗?这样既不铺张,镇督也不至于没了面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王九连连点头:“还是欧阳长官您思虑周到。还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您不吝指点。”
欧阳辉倒也真不客气,指点着王九考虑不周的地方:纳娶安排在什么吉时?翻看黄历书了吗?
该安排谁在门口迎宾?不要小觑这个,若是迎宾的人不够机灵,得罪贵宾还是小事,若是把一些想浑水摸鱼的盗贼或者意图不轨的刺客也放进来,那就麻烦了。所以,得安排一些聪明又机警的人去,甚至王九你干脆就自己亲自坐镇门口甄别好了。
众宾云集,到时肯定有人要送礼的,谁负责收礼?谁又负责登记礼物?要安排可靠的人,防止让小人趁机上下其手。这件事,该交给苏雯清和江蕾蕾两个小姑娘来办。
镇督没有长辈在东平,到时候谁来坐上首席?要知道,来的很多宾客都是镇督麾下的武将和军官,这些人都是沙场上生死厮杀出来的丘八,喝上酒就疯的。那天,镇督是新郎官,不好拉下面子来约束他们,最好是请上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来代为坐镇,比如蓝正长官、肖恒都将,他们都是镇督的好友,应该会来的。有这些德高望重的老将坐在首席,那些闹酒的军官们都要收敛几分。。。
王九听得是心悦诚服:不愧是陵署的大人物,考虑问题就是要比自己周全多了。好在镇督派欧阳长官过来协助,不然很多诀窍和门道,未经婚嫁的自己还真是不清楚。
“欧阳长官,不知还有哪里不妥呢?”
“还有一件事,却是委实不好办。”
现场再无旁人,但欧阳辉还是压低了声量:“小九兄弟,你也是知道,镇督的如夫人欧阳姑娘以前曾是天香楼的第一美姬,这个大家都知道的。
你我明白,欧阳姑娘定然是冰清玉洁、白玉无瑕的好姑娘,可那帮俗人等不知道啊!尤其那帮粗鲁丘八,喝酒之后嘴上就没个把门的,说话不知分寸。倘若有哪个疯子喝得多了,在酒席上提起如夫人以前在天香楼的事,甚至说他以前去过天香楼见过如夫人什么的——呃,我也是往最坏地方想啊,搞不好啊,连镇督都成了大家的笑柄,那就麻烦了。”
王九脸色一沉。欧阳青青与孟聚的婚事,是他冒着极大的风险,从中牵线搭桥好不容易才玉成的。有志于成为孟府大管家的他将来还指望着着欧阳青青能成为孟聚的宠妾,在内宅帮他撑腰呢,岂容这桩婚事有失?
现在,王九最忌讳的就是人家提起欧阳青青的出身了,确实正如欧阳辉所说的,镇督娶进门的如夫人,竟是天香楼里出来的——倘若在酒宴上,有哪个不长眼的二百五提起这事,那时大家都难堪。
“欧阳长官,您是读书的学问人,见多识广,这事可有什么办法吗?”
磨蹭说了半天,费了一缸子的口水,终于等来这话了。欧阳辉抖擞起精神:“小九啊,我想了,说来说去,这事归根还是还是因为如夫人的这个出身,跟镇督委实有点。。。门不当户不对啊。要解决,咱们也只能从这个着手了:既然欧阳姑娘以前出身的门第不高,那咱们就帮她提高一点,让她衬得起镇督就行。”
“提高门第?”王九诧异道:“欧阳长官,门第不是天生的吗,如何能提高呢?”
“呵呵,常添财员外,你也见过的:十年前,他还是个讨饭的,靠着给商队做伙计走了几趟塞外,不知怎的忽然发了财。有钱以后,常老板就攀上了朔州的世爵常家,说是认宗归溯,原来他这一宗竟是常家流落在外的散支。
常家如何肯认他?呵呵,小九,你这话就问得笨了,大笔白花花的银子奉送来修宗庙,一年四节的效奉,常家为什么不肯认这门亲?不认才是怪!
这种事,咱可是见过不少了,贫寒之辈发家以后,忙的第一件事就是攀亲戚,攀那些世家豪门——七拐八弯,总能找到一点关系的——于是他们摇身一变,也成了体面人。
这样,咱们也帮欧阳姑娘攀一门亲戚,找一个有身份的人,让欧阳姑娘认他作义兄、义父,这样,欧阳姑娘就成清白人家的女儿了,自然就门当户对,衬得起咱们的镇督大人了。”
王九醚醐灌顶:“欧阳大人您真是太厉害了,这个主意真是太高明了!”
欧阳辉干咳一声:“小九,这事说来容易,但真要做起来,倒也不是这么简单啊。咱们北疆这边,姓欧阳的大户人家也没几个,要身家清白、名声良好,又肯出面来认下欧阳姑娘的,这样的人家,时间又紧,只怕还真不是很好找。。。”
欧阳辉使劲地咳嗽着:“咳咳,唉,小九,你说,咱们上哪去找这么一个人呢?唉,要说我出身的冀州欧阳家吧,也算是冀州那边的世家了,一向薄有名声,乡里钦佩。。。”
欧阳自觉暗示得已经够明显了,可惜的是,他的这番表演完全是做给瞎子看了。王九兴冲冲地站了起来:“欧阳大人,您这主意太好了!咱这就去跟欧阳姑娘报告去!告辞了,我们回头再商量!”
“哎,小九,你不要走这么快啊,哎,我是说。。。哎,你留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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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认一门亲?”孟聚放下了手上的奏折,抬起头:“青青,你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欧阳青青粉脸微红,她微微屈身万福:“大人,妾身蒲柳之姿,能侍奉大人,实在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但妾身出身风尘,怕有些闲人会嚼舌头。。。”
“青青,你我之间,何必计较这些。你是何等人,我还不清楚吗?”
欧阳青青柔声说:“大人体贴,不弃妾身出身风尘,贱妾感怀五内。只是,妾身自己名声倒是无妨,但倘若累得大人声誉有损,妾身纵然万死亦不能赎罪了。依贱妾的浅见,纵然是做幌子也好,能掩盖几分也是好的。”
孟聚微微诧异:欧阳青青温柔娴淑,平时一向顺从,少有固执己见的时候。今天的情形,倒是少见啊。
他微微沉吟思量,倒明白几分对方的心思了:欧阳青青出身贫寒,嫁入孟聚家中,未免有几分自惭形秽,又有几分胆怯心惊。倘若不弄个出身,将来的日子只怕不好过,怕是家中的佣仆都敢欺负几分。倘若能跟某个大户认上个亲——哪怕是干亲也好,旁人也不敢太过小觑了她,将来若是被欺负了,也有个撑腰说话的婆家。
女儿家初嫁,这种微妙心思,最是难以琢磨。想到欧阳青青如此国色天香,才艺双全的佳人,却只能给自己做妾,连个正式名分都没有,孟聚不禁微微有点愧疚:着实委屈了她。
“那,青青,你想与谁认亲呢?”
看到孟聚同意了,欧阳青青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她说:“妾身听闻,署里有位欧阳辉督察大人,是署中老资历的官员,他出身世家,精明能干,公平严正,很有威望,素得众人信服,妾身对他早有耳闻。恰好的是,这位欧阳大人与妾身同姓,五百年前应是一家。妾身存了个妄想,不知能否高攀认这位欧阳大人结为义兄义妹,将来以兄长视之、敬之——大人您觉得如何呢?”
“欧阳辉吗?”孟聚一愣:“这倒也巧了,他倒是个热心人,要想帮忙咱们的婚事。。。”他停了口,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古怪:那边欧阳辉积极主动要报名帮忙,这边欧阳青青又是主动提出想攀他做亲戚——事情怎会这么凑巧?
孟聚却也懒得追究其中蹊跷:作为上位者,对于下属的心思,那是不必揣摩太多的。属下想讨好攀附自己,这并不是坏事,却是不必计较太细了。
“你想认欧阳辉为义兄。。。”孟聚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良久,他摇头:“欧阳督察虽然与你同姓又热情主动,但此人。。。担当不够。你倘要认义兄的话,他怕不是一个好选择。”
欧阳青青脸色一黯,她强颜欢笑道:“这些事,妾身是不懂的,一切全凭夫君安排。”
“其实,你要认义兄结亲的话,有个人是最合适的。”
“啊,谁呢?”
孟聚凝视着欧阳青青,轻声说:“王柱兄弟。王柱子,你还记得他吗?”
提起了那位逝去的故人,气氛陡然肃然。欧阳青青玉容一黯,她收敛了笑意:“怎可能忘记了?大人您不说还真不记得了,不知不觉间,王先生离去,已是快两年了。
王先生生前为人忠厚义气,他对您忠心耿耿,对妾身也是情义深重,十分照顾,妾身亦是十分感激。大人您说得很是,倘若他还活在这世上的话,妾身是很希望能认这么一个义兄的。只可惜,天不佑良人啊。”
孟聚缓缓点头,神情戚然。为了拖住刺客,王柱惨死在天香楼上。他等于是为孟聚而死的。对这位挚友,孟聚一直心存愧疚。
想起王柱,他不由也想起了叶迦南——想到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人,挚友,在自己的记忆中,那些鲜活的面孔已渐渐变得模糊、灰白,他心头一阵惆怅。
“青青,王柱兄弟虽身死,但他临走留下嘱托,让我们众位兄弟照顾你。呃。。。你我夫妻,这自然是不需说的,但还有一位兄弟,与王兄弟生前亦是同生共死的过命交情。这位兄弟为人厚道又宽宏大气,我觉得,你认他为义兄,那是最合适的了。”
“妾身全凭夫君做主。不知这位兄弟是谁呢?”
“吕六楼,吕都督。”
欧阳青青虽然是深具宅内的女眷,但吕六楼的大名鼎鼎,她也是听过的——孟聚麾下第一信重大将,位高尊崇的武川都督,无论地位还是实权,他隐隐然已是东平军政集团中仅次于孟聚的第二人了。从身份上,这一镇都督的分量,自然不是东陵卫中一个督察能比得上的。
从欧阳青青的角度来说,要结亲的话,自然是对方身份越高越好。但听闻是吕六楼这样开镇设府的一方大员,她反倒有点胆怯了:“大人,这个。。。吕都督镇守一方,公务繁忙,为妾身这点琐碎小事麻烦他,怕是不好吧?”
看出了欧阳青青的心虚,孟聚哈哈一笑:“无妨的。六楼兄会很乐意的——这事不必你操心,我与六楼说了就是。你静候佳音就好。”
正如孟聚料想的那样,吕六楼的反应非常积极。去武川的信寄出不到几天,孟聚就收到了吕六楼的回信。武川都督表示,他很乐意认下欧阳青青这个义妹。
吕六楼不止是说说而已,孟聚收到信的第三天,吕六楼已经亲身回了东平,刚一进城就来参见孟聚了,这倒让孟聚有点过意不去了。
“六楼啊,你怎么回来了呢?认亲这事,咱们在信里面说清楚不就行了,何必你亲自跑一趟呢?”
吕六楼憨厚地笑笑:“镇督,王柱兄弟临终时,我也是在场的,王柱希望我们照顾欧阳姑娘,完成王兄弟的遗嘱,我也是有责任的。这件大事,我不亲自回来如何行?何况,我还等着喝镇督您的喜酒呢!”
孟聚哈哈一笑,拍拍吕六楼的肩头,却也没说什么:吕六楼亲自回来摆酒认亲,当然比来封信来认亲更郑重,也更有分量,对欧阳青青来说,这当然是更好了。
当天,孟聚邀了一些部属和靖安城中知名的士绅到家中,大伙一同见证武川都督吕六楼与欧阳青青结为异姓兄妹的仪式。欧阳青青向吕六楼敬了茶,吕六楼安然受茶喝了,然后二人交换了生辰帖子,烧了香,接下来吕六楼就改口称欧阳青青为妹妹了。
“贤妹,愚兄的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说着,吕六楼从身边拿下一个玉镯:“这是愚兄家传的镯子,愚兄平时随身戴着的,给贤妹做个纪念了。”
“这。。。”
玉镯青翠水透,是一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不说那材质昂贵,就是那雕琢工艺亦是一等一的精细,欧阳青青一眼就看出来了,此物定然价格不菲。
她也不知该不该收下,望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孟聚,却见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她才屈膝道福收下:“如此,小妹就却之不恭,谢谢哥哥的厚意了。”
两人对答的时候,刘真就站在孟聚跟前,他嘀咕着:“吕六楼这家伙,又在蒙人了。”
“胖子,不要乱说话。”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刘真和孟聚却是知道吕六楼底细的。刚刚认识的时候,吕六楼是个又穷又潦倒的老兵,浑身搜不出五个铜板,直到跟着孟聚办了一趟抄家的红差才发达起来的。这种吃光喝倒的老兵痞,会有一个价钱几百两银子的“家传玉镯”?这种笑话只能说给小朋友听了——这镯子准是吕六楼从哪里专门弄来,讨好孟聚如夫人的。
恰在这时,吕六楼望向孟聚,他调皮地眨眨眼,孟聚回以一个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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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片喧哗,“劈里啪啦”的清脆鞭炮声连连响起,在那鞭炮的喧嚷中,门外传来了小厮的声音:“小姐,请做好准备了。镇督府那边派来的迎亲小桥都快进巷口了,梳妆还请抓紧了。”
“知道了。我就出来。”
说是就出来,但欧阳青青可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她睁大了美丽的双眼,凑近铜镜去,在自己脸上反复搜寻着——胭脂是否抹得太浓了?唇是否染得太红了?云鬓梳得是否整齐了?今天,众宾云集,自己哪怕一丝一毫都得做到尽善尽美,绝不能给他丢脸的。
双鬓云梳,黛眉如烟,霓裳如火,顾盼之间,美眸秋波流转,艳光夺目。
欧阳青青放下了手下的眉笔,唇边露出了微笑。今天的自己,美得让自己都沉醉。她相信,即使以最挑剔女人的眼光,也没办法在这脸上找到半点瑕疵。
三年多的等待,苦苦的期盼,终于有了结局,自己终能如愿如偿地踏入孟家大门。虽然不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欧阳青青已是感觉十分满足:以孟聚今日的地位,他的正妻,怕是只有公侯世家的千金小姐才能匹配吧?这个位置,不是自己这个平民女子能觊觎的,欧阳青青是个聪颖的女子,知道自己不该去妄想那不可能的事,以免自寻烦恼。
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能常伴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只要他爱我,自己就很满足了。
只是,他最爱的人,真的是我吗?
想到这个,欧阳青青纤手微微一颤,脂红溅落桌面,滴开一朵娇艳的红花。
孟聚没有明说,但从一些日常相处的蛛丝马迹中,欧阳青青还是敏锐地感到,对于自己,孟聚是怜悯多于爱情。他心中更爱的,另有她人。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总是爱坐在窗边望夕阳,写着什么。但写什么,他从不让旁人知道,总是写完就立即烧掉了。借着斟茶的机会,欧阳青青曾偷窥了一眼,一页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个名字,恍惚间看不全,那是一个姓叶的女子名字。
在下雪的日子里,他总是爱出去走在雪地里走着,让那雪花沾了他一身一脸。望着那雪花,他的目光深情又悲哀,像是在看着阔别已久的爱人一般。
而这种深情的目光,在他望着自己的时候,从未出现过。
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就像刺一般梗在欧阳青青的心头。因为自己的出身低贱,欧阳青青能谅解孟聚将来与更门当户对的豪门结亲联姻——这是身为北疆大都督应尽的政治义务,她很明白这个,这是顾全大局。但她不能忍受的,是孟聚心中真正爱恋的女子,并不是自己。
如花容颜,似水芳华,尽成烟尘。
望着铜镜中千娇百妍的少女,欧阳青青芳心微颤,鼻子一酸,眼角微微湿润。但她连哭都不敢,因为眼泪会冲花了艳妆,迎亲的轿子已到门外了,自己已没时间重新上妆了。
有人又在敲响了外间的门,欧阳青青不耐烦地喊道:“知道了,不要吵!”
敲门声顿了下,接着是一个敦厚稳重的男声传进来:“贤妹还请抓紧了,轿子已到门外了。”
欧阳青青吓了一跳:说话的人并非小厮,而是自己刚刚认下的结拜义兄,武川都督吕六楼。今天欧阳青青出嫁,吕都督也来到欧阳青青的住处,作为娘家人送欧阳青青出嫁上轿,为她撑腰打气——其实就是帮欧阳青青撑场面来了。
欧阳青青连忙起身,她快步走到门前,隔着门说:“方才不知是大哥在,小妹心中焦急,说话冲撞了,真是过意不去。”
“呵呵,无妨的。今天是贤妹的良辰吉日,多花点时间梳理妆容也是正常。只是大都督那边,宾客都在等着了,贤妹记得莫要错过吉时就是。愚兄在外边等着就是,贤妹莫急。”
吕六楼说得客气,但让孟聚最信重的大将、一省都督在外边等自己上妆,欧阳青青还没那个胆量。她很快地整理了妆容,披上了红盖头,两个丫鬟搀着她一路出去。在门边上,欧阳青青停下了脚步,她扬声道:“吕大哥,可在外面吗?”
门外传来了沉稳的应答:“愚兄在。不知贤妹何事呢?”
隔着门帘和红盖头,欧阳青青轻声说:“今天,劳烦大哥亲自过来送嫁,小妹心中感激,实在不知如何表示。”
“贤妹不必客气。今日是你的大喜事,愚兄过来送嫁,理所应当,何足道谢呢。”
“小妹听说,大哥最早追随夫君,与夫君义同兄弟。关于夫君,小妹心中有一事疑惑,不知大哥能帮忙解惑吗?”
“有关镇督的事?贤妹但问无妨,但凡愚兄所知,绝无隐瞒。”
“如此,就谢谢大哥了。”欧阳青青犹豫了下,她轻声说:“小妹想问的是,夫君他以前,是否有过别的女人呢?”
门外顿了一下,吕六楼的声音才传入:“大喜的日子,小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镇督一贯持重守礼,谨守规礼,乃正人君子,并非轻浮贪色之辈,贤妹不必为此担心。吉时将至,贤妹还请抓紧上轿吧。”
鼓足了勇气,欧阳青青终于问出声了:“据小妹所知,夫君心中眷恋不舍的,是。。。是一位姓叶的女子,不知。。。不知大哥可知道此人?她是何方人士,芳龄几何?夫君心中既然爱恋她,为何没有上门向她求亲呢?”
门外久久没有声音,吕六楼一直没有回答。欧阳青青心下忐忑,等得心焦,她不由开口道:“大哥。。。您为何不说话了。。。”
门帘一掀,风声响动,吕六楼已踏步进来了。
看到一个男子突然闯入欧阳青青的闺房,屋子里帮忙的侍女和婆子都吓了一跳。有婆子慌忙上前来阻拦:“兀那汉子,你不懂规矩的,这待嫁闺房,你们男人怎么能进来的。。。”
“你们都出去。”
吕六楼环视左右,他声音平静,但那声音中却是带着凛然的将军威严,有一股天然就让人服从的气势。被武川都督的威势所慑,满屋的莺莺燕燕的女人,竟没一个敢出声抗议。众丫鬟统统望向欧阳青青,却见欧阳青青点头,大家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闺房中再无他人,欧阳青青摘下了红盖头,吕六楼严肃地望着她:“贤妹,方才你说的话,是谁跟你说的?”
看到吕六楼那威严而肃然的表情,欧阳青青心中隐隐恐惧:“小妹不曾听谁说过,只是平素观察夫君行事,暗暗揣测所得。。。大哥如此紧张,可是此事有些蹊跷?”
知道这事不是欧阳青青在外面听来的,吕六楼暗暗松了口气,但他脸上的肃然不减半分:“贤妹,愚兄既然认了你为义妹,自然就是想你好的。有几句逆耳忠言,愚兄想要跟你说说,不知你是否愿听?”
“大哥的金玉良言,小妹自然愿洗耳恭听。”
“那就好。贤妹,今日你虽然只是镇督的如夫人,但镇督前程远大,将来前程绝不仅止于此,便是裂土封王亦不足为奇。那时,吾等追随镇督之人,自然都能水涨船高,将来你就是受封为侧王妃也不足为奇。。。”
欧阳青青插口道:“小妹只愿与夫君长久厮守,至于什么王妃侧妃,倒也不敢痴心妄想。。。”
“贤妹知道分寸进退,这很好。但你若想要在镇督面前常保恩宠富贵,方才的那话,今生今世,你千万莫在镇督面前提起半个字,尤其是关于叶镇——呃,叶家女子的事,你千万不要问起、提起了。这话,你要千万记住了!”
“但大哥,这是为何。。。”
“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原因。有些伤疤,一辈子都不会好,连碰一下都是危险的。贤妹,倘若今天说这话的不是你,倘若你不是镇督快入门的如夫人,那——”
吕六楼环视左右,他压低了声音:“外面有哪个敢说这等话的,有一个,我们立即打杀一个,决计不容外传了。”
被吕六楼那凛然的气势吓住了,欧阳青青不由自主地点头:“大哥的叮嘱,小妹记得了。大哥放心就是,小妹不会再提这事。”
吕六楼松了口气,他退后一步,拱手道:“方才愚兄情急,多有失礼了,吉时到了,贤妹快点整妆上轿吧,外面人都等急了。愚兄先出去了。”
在门边,吕六楼停了下步子,回过了头,他的神情很凝重:“贤妹,你所说的那位叶家姑娘——三年前,为抵抗北虏的入侵,她便已经去了。”
欧阳青青娇躯一震,脸色陡然煞白:“啊,叶家的姐姐,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难怪了。。。却是苦了他啊。”
想着孟聚那缅怀的情深眼神,一时间,她的心情百味交杂,酸楚难言,心中也不知是乐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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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聚已经竭力低调了,但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次婚嫁,消息不胫而走,来恭贺的各方贵宾络绎不绝,马车停满了陵署的大院。
时辰已近,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宾客们纷纷入席赴宴,那些年高的、有身份的贵宾,可以在孟聚家中入席,那些普通的来客,便被引到食堂的庭院间就坐。烛光明亮,一众部下和幕僚们忙着招待客人,登记礼物,个个忙得马不停蹄。倒是作为主人的孟聚得了清闲,可以躲在书房里歇息。
“大都督,朔州孙巡抚恭贺大都督喜纳,奉送上羊脂白玉兔一对,玉环一对。”
“大都督,赤城米镇督亲自来了,奉送千年老人参一对,上好鹿茸两斤。”
“大都督,关旅帅不请自来了,奉送黄金六十六两。。。”
“大都督,沃野留守郝知府来,奉送前朝名家书画四卷。。。”
“大都督,怀朔的刘大人到,奉送礼单一份,礼物一箱,具体不详。。。”
“肖都将来了,贺礼是美酒十坛,白银一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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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书房里,但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进来。听王九接连不断地报告莅临的各方贵宾,孟聚显得很是平静,只是淡淡说一声:“知道了。”
这样来回奔走报告,王九累得腿脚酥软,口干舌燥。他小心翼翼地说:“镇督,诸位贵宾都来了,大伙都问您在哪里,说要当面见你恭贺呢。您看,是不是该出去见见大伙?”
孟聚淡淡一笑,他不答反问:“小九,柳姑娘可来了吗?”
“柳姑娘?”王九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在这成亲的大好日子里,孟聚不关心那些手握重权的各方都督、巡抚,却是特意问起了一个无官无职的女孩子,这着实让他不解。
“小的看下礼单。。。方才好像没见柳姑娘,她该是没来。”
得知柳空琴没来,孟聚轻轻吁出一口气,心中却也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
“啊,镇督,小的看到了,柳姑娘没来,但她的同伴却是来了:左先生和韩九二位先生都来了,说是代表叶家公爷恭贺镇督喜纳小星,奉上白银二百两。。。其他的,没了。”
“代表叶家恭贺?”孟聚反问一句。他摇摇头:“小九,你出去吧,好好招待左先生和韩先生,不可怠慢了。”
王九应命而出,书房里只剩下孟聚一个人。
他松开手,看着手上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手帕。然后,他小心地、珍惜地打开了那手帕。手帕中裹着一缕黑色的头发。看着那黑色的发丝,他久久出神,用颤抖的指尖轻轻触摸着,那柔软的头发,像是爱人的思念。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恍惚中,一身戎装的美丽少女在对着自己微笑着,她风姿飒爽,笑颜如花。在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轻轻呼唤:“小孟,你又不听话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我曾相约执手此生,你我相守两不忘,那温馨时光,山盟海誓,如今却如梦般消逝。
我在等你的时候,在这边,也有一位甘心为我无怨无悔付出的好姑娘。为了我,她洗尽铅华,苦守如花岁月三年,我不能再辜负了她。
孟聚紧紧闭上了眼睛,任凭那滚烫的热泪滚滚流淌,滴滴溅落,他用力把手帕抓得紧紧的:“迦南,对不起了啊。”
太昌十年十二月三十日,北疆大都督孟聚纳欧阳青青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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