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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风是润湿的,穿过树梢河谷,吹拂在江面上,掀起一阵阵细碎的波涛。初升的太阳是硕红的,像是喜娘出嫁花车轿子上装饰的红,是很可喜的颜色。
昨夜送别了白荷大师之后,徐怀谷便依了之前与绿珠的约,从寺里下山,走到了江边。一路上他都在回忆在寺里与众人相处的半年,是觉得有些离别的悲伤,可又好似不像前些年那么浓烈了。
他想起来小时候在凤头山上所住的四年。那时候的离别好彻底,一点悲伤都没有,徐怀谷就提剑上路了。他当时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江湖,只想着到处走走转转,见识更多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
再后来一些,便是与左丘寻,余芹,黄善他们相遇了。四人并肩在路上走了很长的时光,那个时候的别离,又好似痛彻到了骨髓里,恨不得送了十里一长亭,再送十里。只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终是默默承受下来了。
再到现在,别离的多了,离别的滋味又变了。就像是往桃树柳树下酿一坛子酒,虽是有些舍不得,但是心里也知道等酒再酿过几年,便会愈发浓香喜人了。届时再品味,滋味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几十倍。或许就是想明白了这点,徐怀谷才会心里好受些。
大约这就是成长的变化罢。
徐怀谷走在江滩的鹅卵石上,往江面上看一眼,却见绿珠已经在江边款款立着,等候多时了。
她今儿个换了身灰青色的衣裳,头上戴的各式珠钗也都换了样式,但是搭配总是极素雅整齐的。徐怀谷还不知道原来绿珠也爱经常换衣裳穿,他只以为像她这般活了几百年甚至于上千年的水神娘娘,哪里还有心思花在穿戴上?
修士之中,关于这穿戴一事,好似也分为极端的两派。
一派便像黑瞳那般,永远穿着那一身漆黑的法袍,好似要把衣裳也带入自己的特色,让人见了衣裳都能想到她,扶摇宗的青衣长衫便是属于此派。另一派便完全不同,最喜换衣裳穿。反正有的是钱,不差多买几身衣裳,左丘寻当年和他们一起走江湖之时骑的那一只白马,身上便总是驼了沉甸甸的一只包裹,里边装的全都是她的衣裳,能换大半个月都不重样。
还是当年骑着白马的左丘寻好。在他的记忆里,大约是自己前去紫霞宗参加东扶摇洲道会之时,左丘寻和谢卿云赶来救自己。从那时起,左丘寻便再也没换过世俗衣裳,一直都穿了那一件白色的法袍。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左丘寻的心魔逐渐压不住了。
绿珠在江面上也不说话,只是看徐怀谷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停在原地像是在追忆什么,略有所思。
徐怀谷最终叹了口气,结束了回忆,继续往绿珠走去。
绿珠打量了一眼徐怀谷,心中略微权衡一番,还是露出笑脸道:“可喜可贺,徐公子这是又破境了?”
徐怀谷心情却并不大好,只是讪讪笑了回道:“是么?原来真是破境了,我还以为只是到七境后期。”看书溂
绿珠点头肯定道:“是真的破境了。我看你身上的气息,最少也是八境了。”
徐怀谷回道:“多谢绿珠姑娘告知。”
绿珠迎风笑了笑,把被风吹乱的发丝理在鬓角后,踏在江面上,往江心走去,道:“看起来你心情不太好。”
徐怀谷也往江心走去,绿珠用江水托着他,二人并肩走在江面上。徐怀谷有些抱歉地笑道:“让你看出来了。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今早又想起了故人,不免是忧愁了点。”
绿珠笑道:“你真是个古怪人。换做是别人七境破八境都该喜得合不拢嘴了,你偏倒好,还愁,你要别家修士都气死去?”
徐怀谷禁不住笑了,他看向绿珠,只觉得这女子真是有意思。
绿珠也笑着看他,笑意像是雨后的井,水满了,便漾得溢出来。她又问道:“问句不该问的,徐公子今年多少岁了?”
她原先心中思忖,就算眼前这人再怎么天资好,破八境也至少有四五十年的修行了罢。前两天徐怀谷告诉了她自己的姓名,她也去查了一番,才知道此人也并非无名之辈,乃是东扶摇洲新出的一名天生剑胎,也难怪了黑瞳器重他。
只是她对徐怀谷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七里山的人似乎对他颇有忌讳,不愿再卖更多情报出来,她并不知道徐怀谷今年才二十二。
徐怀谷如实回答了她:“二十二岁。”
绿珠一听,掩嘴直笑道:“我可是认真问的,徐公子莫要打趣我。看你这模样,却是二十二左右,只是你肯定用了那驻颜的法术,不然哪能这么年轻就破八境?便是黑瞳大人,二十二岁之时也没有八境的修为。”
徐怀谷见绿珠不信,也不多解释,倒是笑着反问道:“你不信就算了。倒是你,你有多少岁了?”
绿珠伸出手指放在脸颊上,抬头望天,似是在细细数算。半晌,她才答道:“应该有九百多岁了,具体时间我也记不得了,反正也从来没数过。毕竟我们做山水神灵的,修行速度哪能比得上人?”
“九百多年前……”徐怀谷喃喃道,“那个时候妖族尚未入侵,想来中域还是另一番景象吧?”
绿珠点头,抬头看天,有些怅然地答道:“那是自然。不过其实对于飞鱼洲而言,也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沧海桑田,宗门的名字换了一座又一座,出名的大修士换了一批又一批,本质上而言,还是老样子没变。像我们这些做山水神灵的,寿命长得可怕,但修行也慢,只能做一切的见证者,能参与的极少。”
徐怀谷情不自禁地笑了,说道:“真是羡慕,若给我这么一个机会,我倒是更愿意做山水神灵。”
绿珠笑道:“行啊,那我不如把芦花江交给你,我自己云游四海去,如何?”
徐怀谷收住笑,认真问道:“真有这样的可能吗?”
绿珠也不笑了,答道:“说着玩呢,不可能的。人是人,神灵是神灵,从本质上来说就不一样,不可能的。”
徐怀谷只得把这悖逆天理的想法作罢,绿珠便趁机道:“好像说的越来越偏了,徐公子若是准备好走了的话,还是随我去水神宫吧,有话在那里讲更方便。”
徐怀谷自无不可,他甚至还有些好奇这位十境水神到底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礼物作答谢。
绿珠忽然拉了徐怀谷的手,调皮一笑道:“可要抓紧了。”
徐怀谷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绿珠立在他面前的身子转瞬间便化作了一滩流水落入江中,随后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往江底拉去。
这股江水的力量和前几天那假水神的简直没法比,完全抗拒不住。
徐怀谷猛然入水,顿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所有景色都变得模糊起来。他心中一紧张,想起绿珠说的话,使劲抓住她的手。他只感觉到眼前一片漆黑,周围的水在飞速流过他的身体,却丝毫不阻碍他,和平时在江中入水的感觉完全不同,奇妙极了。
渐渐地,他开始适应这感觉,甚至还有些享受。时间的流逝慢了起来,他以为过了很久,怎么说也有一炷香的时间,但其实不过只是十来息罢了。徐怀谷又感觉眼前黑暗逐渐退去,身边水的流速也变慢了,一座宏伟的水下宫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和绿珠此时都在江底深处,徐怀谷下意识地憋气,不敢呼吸,绿珠便笑道:“不用怕,你和在外边一样吸气便是了。有我在这里,难不成还怕淹死?”
徐怀谷颇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大胆地吸了口气,只是和他预想的并不同。他以为他会吸一口江水进去,只不过江水压根不进入他的身体,倒是一股气流被他吸进去,然后呼出来,便有了一堆泡泡往江面上浮去了。
这种感觉很古怪,毕竟是违逆了多年的生活经验,徐怀谷虽说知道江水不会伤害自己,但还是不习惯。
绿珠只是笑道:“没事,过会儿适应了就好。毕竟也是一种新奇体验,你若是实在不舒服,我让周围这些江水离你远些,给你单独留一个空间出来也行。”
徐怀谷推辞道:“不用,我也想试试这在水下的生活。”
才说罢,他便立马意识过来自己在水中开了口,又慌张地想把嘴巴闭上。但其实绿珠施过了术法,江水无论如何也不会沾上徐怀谷半点就是了,那模样儿惹得绿珠都要笑弯了腰。
徐怀谷有些赧颜,便道:“我也是头一回在水里讲话,姑娘莫要再取笑我了。”
绿珠扬了扬眉毛,笑着抚慰道:“没事,各处宗门有事要与我商量而进入江水里来的多了去了,多数都是你这般反应,还有的连你都比不上呢。你不知道那些在外边风流倜傥的大修士,到了水里却窘态百出的样貌。”
徐怀谷又呼吸了几口,稍微适应了一些,他才得以好好观看这一座水神宫。
只见这水神宫整体乃是呈一只海螺的形状,螺旋往上升,高达二三十丈。宫殿都是用一种灰白的石料建成的,与江水深处的阴暗交融在一起,总的看来是偏阴暗的风格,在高处江面波光粼粼地反射之下,闪耀出一种奇异诡谲的光芒。
徐怀谷远远看过去,一眼便望见了水神宫里四处忙碌的身影。多数都是正值年轻的男女,穿着统一的服装,手上拿了各式各样的卷轴或书本,脚步匆匆地从一处赶到另一处。徐怀谷对这景象熟稔极了,这可不就是世俗王朝宫殿里的景色?
绿珠见徐怀谷一直看着水神宫,眼睛都不眨一下,便解释道:“是不是好奇有这么多人?其实都是小的水神们罢了。”
“管理这么大的一条江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便是有无穷的精力,那也打理不过来。如你所见,这里像极了俗世王朝里的宫廷,人人各司其职,各分其位,各管其事。水神不像山神,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条大江流遍的往往数千里,所以水神从来不能说是一个人,而应该是一群人。我只负责芦花江水神对外的名义,还有监管这一座水下王朝。”
徐怀谷不觉赞叹道:“从未想到就连江底都有如此一番盛景,真是壮丽!”
绿珠被夸,似是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拉着他往前走道:“走吧,我带你进去瞧瞧。”
被这一拉,徐怀谷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牵着她的手,不觉赶紧抽了回来。却见绿珠的手上有两条红痕,想来是自己之前拉得太紧了,不免有些惭愧。绿珠忙低下头往前走,徐怀谷看见她的耳根子似是有些红。
于是他和绿珠便一前一后,往那座宫殿里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