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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那日,皇帝下了圣旨,选定瓜尔佳氏的女儿为太子妃。圣旨拟定太子与瓜尔佳氏五月完婚,婚后入主毓庆宫,自此东宫将真正有女主人了。
内务府也在皇帝的授意下,要将毓庆宫内殿阁重新修缮一番。侧福晋本欲主持这件事,可内务府来的人却客气地对她说不必了,皇帝已经把毓庆宫里所有的事都托付给太后,太后此番亲力亲为,侧福晋她们只要管好自己的事便足够了。
想想这些年来,毓庆宫里事无巨细都是侧福晋一手掌管,文福晋这位堂妹入宫后,虽说是为她分担,可她除了勾去太子的心和魂魄外,根本没管过屋子里的事,侧福晋用心为太子料理一切,到头来太子不喜欢她了,连皇帝也一夜之间剥夺了她手里的一切。大概等到五月太子妃进门,她除了膝下两个儿子,就将真正一无所有,甚至太子妃还是他们的嫡母,若是抢了去,她也无话可说。
强烈的怨念几乎从毓庆宫弥散到整个皇宫,或许是侧福晋怨艾深重,或许是宫里的人看得多想得多,这般光景下,都能明白侧福晋有多委屈、多无奈,私下里拿毓庆宫里的事当笑话说。一个个都是不被皇帝眷顾的女人,如今看着毓庆宫里同样的悲剧,不生怜悯之心,反而有几分快意,好像自己的不幸旁人若也如此,她们就觉得心里舒坦平衡些。
但太子的事,毓庆宫的事,终究容不得旁人多嘴干预。在太后的主持下,毓庆宫的修缮渐渐进入正轨,太子婚礼的大事小事开始筹备。到底是东宫的婚礼,与诸位阿哥的规格都不一样,岚琪经手时看那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
太后却告诉她,当初皇帝与赫舍里皇后大婚,那才是真正花钱如流水一般。那时候,朝廷还紧巴巴的,不算宽裕,可是太皇太后说,一定要为皇帝举行最盛大的婚礼,为新君立下威严。那一场婚礼,就连不管事的太后都跟着忙前忙后。可如今想来,竟只记得花钱了。
时间一晃而过,五月太子大婚,迎娶太子妃的排场果然与纳妾不同,更是之前几位阿哥的婚礼无法匹及的豪华,宫里宫外,前后忙活数月,只为一场婚礼。可谁晓得太子婚礼不过三日,皇帝就带太子和诸皇子离开皇城巡视京畿附近乡镇,两三日才回来。
太子妃才进门,还没等到九日回门,就和太子分开了。虽然朝务重要,可皇帝也太着急,为此太后不得不当众安抚太子妃。可太子妃十分懂事,稳重地应答:“臣妾与太子长长久久,不争朝夕;但国家大事,黎民苍生,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臣妾在家时便听说,皇阿玛日理万机,昼夜不歇。太子既是储君,也必然以朝政为重,臣妾不敢牵绊太子。至于毓庆宫内的一切,从今往后,臣妾会好好为太子料理,请皇祖母多多提点。”
彼时宫内有脸面的妃嫔和诸位阿哥、福晋都在场,她们都阅人无数,太子妃的高贵稳重、大方从容,真叫人不敢相信她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不知瓜尔佳氏家里如何调教出这么有气度的孩子,可惜她父亲旧年病故,不然朝堂必然有一股新势力要迅速崛起。而太子有如此贤内助,毓庆宫的不安,也该自此平息了。
那日,众人在宁寿宫散了后,岚琪根本没想到太子妃会先到永和宫来拜会,甚至还向她行了大礼。岚琪也分不清该不该受礼,却拦不住太子妃跪拜。待二人都落座,她竟头一回面对小辈有些不知所措。但身份地位的不同,也的确影响着所有人的态度,与早年两位侧福晋不一样,而今的太子妃,不只是毓庆宫的女主人,更是未来的国母。
三日后,皇帝携太子与诸位阿哥回銮。路上兄弟几人随太子一道骑马,三阿哥说家里摆了酒席请众兄弟去,五阿哥说三嫂太厉害,还是四哥家里好,三阿哥也不会生气,反而与他们一道说笑家里的母老虎。众人又请太子一道,太子欣然前往,说等送皇阿玛回宫后,就来凑个热闹。
待圣驾回到皇城,太子侍奉父亲到乾清宫后,便回毓庆宫洗漱更衣。已对父亲提过要去三阿哥府里,父亲很高兴,还赏了几坛酒让他带去。太子回来吩咐下人准备些什么好让他带去,并问太子妃:“有没有什么东西好送给三福晋的?叨扰他们家里一场酒吃,该谢谢她才好。”
一旁的侧福晋忙道:“前日太后赏臣妾一对富贵双喜流苏,臣妾平日也不爱用流苏,太子不如带去赠给三福晋。”
太子才要点头,太子妃却在一旁责备侧福晋:“太后所赏之物,岂能随意转赠?你自己收着就好。”说着就冷下脸,让侧福晋和文福晋都退下。
太子没计较,穿戴齐整要出门时,太子妃却道:“太子往后还是不要时常出入阿哥们府上才是,您是东宫储君,他们必然不能像其他手足那样对待您,臣妾以为他们邀请您不过是客气,您去了,他们反而碍手碍脚,落得背后闲话。”
“背后闲话?”太子显然不悦,念妻子年轻,并未动怒,只是负手而立,口中笑道,“你年纪小小,人情世故却看得极深,可你是不是太多虑?我们兄弟几个一道长大,彼此都知道脾性,他们既然邀我同往,岂会觉得碍手碍脚?”
太子妃漠然一笑,平和地对丈夫说:“大阿哥离宫数年,三阿哥、四阿哥也搬出去一年有余,太子深居宫中怎知世间险恶?外头花花世界一浸染,心思念头可就要变了。太子可以不信臣妾,但臣妾相信,去过一两回,将来您自己就不爱去了。”
“这样的话,往后你还是少说为妙,外人听去或皇阿玛听去,便是你挑唆我们兄弟不和,你身为兄嫂,如此行径,恐叫人寒心,太子妃的尊贵稳重何在?”太子心生怨怼,懒得再与妻子废话,索性叫来侧福晋,向她拿了那一对富贵双喜的流苏,好送给三福晋。
太子离去,侧福晋不愿在太子妃跟前扎眼,可太子妃却喊住她,另将文福晋也叫来,高高端坐上首,疾言厉色地叮嘱她们:“不要轻易与阿哥、福晋们走得亲近,更不能为了博宠一味顺应太子的心意。你我陪在太子身边,要紧的是扶持太子经历朝廷大事,学得一身治国齐天下的本事,岂能每日懒散闲逸、虚度光阴?若是叫我听见你们哄骗太子安于享乐,定不轻饶。”
侧福晋二十来岁了,文福晋也比太子妃年长,却叫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训得灰头土脸,两人退出来后,都闷了半晌不说话,侧福晋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文福晋却又凑过来冷幽幽地笑着:“我这种虾兵蟹将,姐姐往后还是不要放在心上。叫我说太子妃又如何,她坐得上去也拉得下来,先帝爷还废了原配呢,太子妃换人有什么稀奇的?姐姐且努力一把,妹妹我泡了好茶,等着看您的好戏。”
侧福晋恶狠狠地瞪着她,文福晋却哼笑一声,扬长而去,搅得她心里直犯恶心,心知堂妹故意挑唆,可即便堂妹不挑唆,她也有几分受够了太子妃。刚刚进门不过六七天的黄毛丫头,竟一副要把她们治理服帖的架势。但一边想着,一边心底冷笑,太子妃这架势,恐怕不能长久,宫里人先头还图个热闹,新鲜来了个如此稳重的太子妃,可再过些日子,她这副嘴脸就该讨人厌,恐怕不用自己费心做什么,她就能先失尽人心。太子今日的怒意,就是最好的证明。
正这样想着,见宫人从太子妃殿内出来,她不好在门前久留,便带着宫女慢慢往回走,可那些人的脚步快过她,不等她到自己屋子里,就见宫人们牵着皇长孙,抱了弘晳,将两个小阿哥从她屋子里带出来。侧福晋心头一阵发慌,只见一人上前对她俯身道:“侧福晋,太子妃娘娘让奴才们将小阿哥们带去她屋子里,让奴才知会侧福晋,从今往后小阿哥们的起居,就不必您操心了。”
侧福晋瞪大了眼睛,可那奴才打了千儿就起身离了。这一拨人都是皇帝为了迎接太子妃,新安置来毓庆宫的人,对侧福晋都谈不上什么老脸或情分,一个个都跟他们主子一样,刻板无情,几句话几乎让侧福晋呕出血来。虽然她早就担心太子妃会抢走她的孩子,可这是不是太快了?太子妃难道不想自己生养了?
“你们……”侧福晋要追过去,却被身旁宫女拉住劝,“您去了,只会挨太子妃娘娘的说,这事儿您得跟太子商量。”
侧福晋眼眶含泪,唇齿颤抖,胸前起起伏伏,大口透着气,憋出一句:“他也不会帮我。”
虽说毓庆宫的事一向叫宫里人避讳,不敢如其他是非那般嚼舌根子,但如今毓庆宫里人越来越多,太子又渐渐年长,不再需要长辈过分保护,毓庆宫里的事或多或少会流传出一些。譬如太子妃将两个皇孙抱去自己抚养的事,说话间就传了出来,宫里人不敢热闹议论,背地里却都倒吸一口冷气,暗叹皇帝怎么给太子选了个厉害的角色,不过十三岁的小丫头而已。
康熙三十六年,恪靖公主下嫁喀尔喀。这一次,皇帝似乎为表诚意,派出了庞大的送亲队伍,裕亲王和大阿哥被任命为送亲大使,将一路护送恪靖公主到喀尔喀。
宜妃一直傻乎乎地认定因为自己的尊贵,养女出嫁才得到皇帝的重视,在宫里骄傲了好一阵子,直到二月末传来清军逼退准噶尔部在漠北游走的军队时,众人才在惊愕中醒过神。
原来皇帝此番派出庞大的送亲队伍,并不是因为看重翊坤宫,而是另有所图,假借送亲派出兵马,向噶尔丹发起了一次强有力的进攻。噶尔丹在毫无防备下被清军击溃,不得不投降求饶,表示愿与清廷修好。
上一次,裕亲王就是吃了这个亏,可这一回却是皇帝事先有旨意,若是噶尔丹有意示好就不再追击,让裕亲王他们迅速回京,等待噶尔丹前来投降示好。
但一直等到三月初,也不见噶尔丹有投降臣服之意,这时候朝廷上才真正传出话来,皇帝有意再次御驾亲征。
昭莫多之战,噶尔丹精锐部队遭清军全灭,兵败如山倒,无处可归,逃窜的噶尔丹所率残部不过千人,清军班师回京等待噶尔丹投降。时至三月,噶尔丹毫无音信,朝野上下已谣传皇帝会再次亲征,剿灭噶尔丹,可实际上皇帝依旧按兵不动,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
至于此次战役的褒奖,将军费扬古占头功,领旗出征的裕亲王和大阿哥只是分得些许功劳。但这是大阿哥第二次上战场,比起上一回不过是跟在伯父身后旁观,这次带兵与噶尔丹残余部队对抗过,算得小试身手。
惠妃对这样的结果十分满意。另一个喜讯是大福晋再次有了身孕,说是正月里怀上的孩子,自从她连生四个女儿后,已有三四年没有消息。大阿哥这些年勤于跟着皇帝参政,对于女色已不像新婚那会儿那样上心,越来越成长为一个优秀的皇子臣工,才让惠妃无论在宫里受到什么委屈,也能耐下心思等待她的儿子羽翼丰满。
可是纵然有皇帝褒奖功劳,有妻子怀孕的好事,大阿哥却并不满足。特别是等到三月仍旧没有噶尔丹的动静,父亲也不急于再次出征,急躁的他忍不住向皇帝进言,不想遭到父亲的责备,不仅不认同他的观点,更直接把他发配回家宅,让他闭门思过两日。
惠妃心中焦虑,派人找明珠开导儿子。果然明珠早就有所准备,那一晚趁着夜色到了大阿哥府上。大福晋正好在书房与丈夫说话,瞧见明珠来了,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便离开了。
为避免太多人看到明珠来大阿哥府里,书房里连茶水都没有上,大阿哥坐在桌案前冷笑道:“您如今来看一看自己的外甥,也要这样偷偷摸摸?”
明珠笑道:“勾践卧薪尝胆复国灭吴,臣若蛰伏数年能将大阿哥捧上高位,什么都值得了。”
大阿哥轻轻一笑:“那样的话,眼下可说不得。”
因不能滞留太久,他直接就此次的事与大阿哥一番分析。说到皇帝为何不乘胜追击剿灭噶尔丹,明珠道:“当年噶尔丹发兵喀尔喀,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趁机占领了准噶尔领土,噶尔丹战败后,一直逗留在科布多不能西还,但他狼子野心不灭,这些年一直加强兵马,不断地骚扰喀尔喀部落,这些仍旧是朝廷心头大患。事实上,噶尔丹的实力早就不能和当年相提并论。皇上心里明白,再征噶尔丹,必然凯旋。”
“这样说来,皇阿玛一点儿都不稀罕我带回的功劳?”大阿哥似乎不大明白舅父的话重点何在。
明珠无奈一笑,继续说道:“臣的意思是说,对皇上来讲,如今想要剿灭噶尔丹只在弹指之间,根本不是当年那般几乎要举全国之力的大事。加之策妄阿拉布坦一心想要夺回他父亲的汗位,一直以来都效忠清廷,您亲历战争,此次策妄阿拉布坦对噶尔丹的有力阻击,也是我大军得以全歼噶尔丹精锐部队的重要原因。”
大阿哥眼中放光:“不错,策妄阿拉布坦堵住了噶尔丹的后路,他几乎腹背受敌。”
明珠说道:“噶尔丹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叔父,当年他的父亲僧格被暗杀后,噶尔丹自西藏返回,登上准噶尔大汗之位。彼时的准噶尔部内斗不断,权力动荡,策妄阿拉布坦就率部众依附噶尔丹。世易时移,如今他却把扶持自己得以存活的叔父推上不归之路,如此不仁不义之人,大阿哥以为皇上会如何看待?”
大阿哥不解:“皇阿玛?”
明珠却说道:“噶尔丹若是野狼,策妄阿拉布坦就是豺狼,噶尔丹尚有几分坦荡豪迈气概,策妄阿拉布坦就是宵小猥琐之徒。大阿哥,君子易处,小人难防。”
大阿哥好像明白了一些,问道:“所以说,皇阿玛是想等噶尔丹杀回准噶尔部,先解决策妄阿拉布坦?”
可明珠依旧摆手:“噶尔丹如今的气数,已无力与他的侄儿对抗,皇上必然另有打算。防备策妄阿拉布坦是必然的。此外臣等估摸着,皇上该是想借此对众阿哥有所历练,毕竟再击噶尔丹,已不是什么大战争,臣以为之后再战,皇上或许会想让众阿哥都从功劳里分一杯羹。”
大阿哥忽然起身,不服地说:“明明是我们首战的功劳。”
明珠笑道:“您的首功皇上已经褒奖,只是下一次再战,必然情形有所不同,臣希望大阿哥心中要有所准备。您要知道,越来越多的兄弟进入朝堂,早已不是昔日您一人独来独往的光景,往后不论战功还是朝政,您都要和兄弟们分享。皇上向来不喜欢一人独大,他与裕亲王、恭亲王兄友弟恭,自然也乐于看到众阿哥手足情深。您若因此冒尖表示不服,皇上必然厌弃于您。”
胤禔目光颤颤,抿着唇闷了半晌道:“我听舅父的。”
那晚待明珠离开,大福晋只身一人来书房,劝大阿哥早些休息,她有了身孕不好照顾丈夫,请他去别处屋子睡,可是胤禔还是跟她一道回去了。明珠的那些话,他没有对妻子提起,但伺候丈夫更衣时,大福晋还是屏退了下人,对胤禔说道:“明珠大人必然是拥护你的,可我心里却不大安心。胤禔,你心里要明白,究竟是他们想要得到什么而来追捧你,还是你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才依附他们。若是后者,我必然也支持你;可若是前者,你心里就要好好想一想,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了。”
胤禔将心沉下,与妻子道:“我自有分寸。”
时光一晃而过,整个三月,皇帝都没有再次攻打噶尔丹的意思,众人渐渐把这件事放下了。四月时,五阿哥的侍妾刘佳氏顺利分娩,生下小阿哥,太后和宜妃欢喜不已,宜妃再三求太后将刘佳氏的地位抬高一些,最终先给了格格的名分,会在朝廷大臣中为她选一家做依靠,好为将来册封侧福晋做准备。
太后这样安排,宜妃十分满意,只是她等不及孩子满月就想出宫看望孙子的愿望,被太后和皇帝驳回,彼时宫里人当笑话一样传开。岚琪听闻,心中却想起自己被玄烨偷偷带出宫的光景,更加明白自己在玄烨心中的与众不同和独一无二。
只是岚琪这份淡淡的喜悦没有维持太久,宫外接二连三的喜讯让她皱起了眉头。大阿哥福晋之前传出喜讯后,很快三阿哥福晋就有了好消息,更几乎是同时,太子的侍妾有了身孕,七阿哥的侧福晋也有了身孕。
成年皇子中,子嗣开花结果喜讯连传,唯独四阿哥府上没有动静。若非四阿哥膝下已有一女且之前还夭折了一个孩子,这样的情形下必然会更加尴尬。但无论如何,四福晋作为妻子的尴尬在所难免,岚琪可以想象宫外的毓溪在一次次听到宫内报喜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眨眼工夫,已是过了七月半,宫里本又该操心今年中秋怎么过,突然一道圣旨下来,惊坏了所有人。谁能想到自春上太平至今,酷暑才过,皇帝就突然宣布要再征噶尔丹。此番不仅要御驾亲征,还要带几位成年皇子一道出征,除了太子留京监国,从大阿哥到八阿哥,凡已成年离宫的皇子此番皆领旗出征。
那日圣旨下,四阿哥将领正红旗大营,儿子来永和宫向母亲禀告时,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岚琪望着长大成人的孩子,想想过去的十几年,满腹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拉着儿子的手,道了声“一切小心”。
诸位皇子都要领旗出征,他们的额娘们自然是最激动的,宫内好一阵子热闹,都纷纷去宁寿宫给太后道喜,说孙儿们都长大出息了。如此光景下,唯有毓庆宫内气氛沉闷,眼瞧着兄弟们都随父出征上战场,太子却要独自留在京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自幼骑射不曾偷懒,兵书兵法也看了无数,可是无一处施展之地,太子的头衔给予二阿哥荣光的同时,也束缚了他的一切。
同是这日,索额图从乾清宫退下后来求见太子,恰好见太子妃带着一对皇孙要去宁寿宫给太后请安,在门前遇见,太子妃神情高傲,不予理睬。索额图面上没有计较,心中却暗惊,皇帝指派这一门婚事,莫不是要遏制太子羽翼的膨胀。外来的敌对势力已经让他应接不暇,如今又多了一方太子妃外戚的势力,对外尚且立场不同、矛盾分明,这内里若起了争执,竟是辨不出立场对错,要如何处置才好?
待于书房见到太子,果然神情郁闷。索额图宽慰道:“您是一国储君,当初明珠党羽矫诏将您骗到前线大营,皇上大怒,为的就是您的安危。皇上远征离京,若在外有个万一,好歹有您在京中稳住朝纲,万不得已时也可当即继位。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是重中之重。”
太子却冷笑道:“等兄弟们领得战功归来,我作为太子却身无长处,叔姥爷,您可知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就说今年,我出门数次,可每一次每到一处,所做的无非是带着一众官员焚香礼拜,社稷、太庙、神佛、先祖,甚至于古今圣人。我这个太子最会做的事,就是拈一炷香,嘴里神神道道,其他一无是处,您说我这样和宫里的萨满法师有什么区别?”
索额图一脸阴沉,太子的话他明白,他也看在眼里,历朝历代的太子,因各自的父亲和国情朝政的不同,他们的境遇都不一样,但有一点相同,就是身为储君的尴尬。他们做得太好,会被疑心觊
觎皇位;他们做得平淡,又会被诟病庸碌无能。在能与不能之间不断寻找合适的位置,越找越迷茫,太子在位年份越长,心胸眼界就越狭小,胤礽,已经做了二十几年太子了。
索额图定一定心道:“臣愚见,众阿哥初涉朝政,朝堂之上,功高年长的文武大臣不少,而阿哥们不过因皇子身份,小小年纪便与他们平起平坐,皇上如今把阿哥们都带出去打仗,也不过是想给他们增加阅历,每人身上镀一层金。说起来,就是领过战功的皇子,在朝臣们面前也更挺得起腰杆儿,更硬气。至于这仗到底怎么打,没去过的人看不到,去了的人回来也不会乱说,皇上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但臣年初从漠北走一趟归来,知道得清清楚楚,皇上此番带众阿哥一道出征,说不好听的,杀鸡焉用牛刀?”
“杀鸡焉用牛刀?”胤礽皱眉。
“不错,此番出征,根本不需要如此阵仗,如今的噶尔丹已是苟延残喘,不足为惧。”索额图阴冷一笑,“大不了皇上是去漠北漠西扬我国威。策妄阿拉布坦也是一患,眼下恭顺朝廷,皇上不便发难,但难保他将来野心勃勃。皇上下棋,从来每一步都为全局算计。”
太子却越听越郁闷:“说到底还是给他们功劳。那我呢?眼下还能说是镀金,将来可就是实干,一年一年积累,眼瞧着他们长成大树,我却还要躲在皇阿玛的羽翼之下吗?”
索额图道:“无论如何,太子地位崇高,众阿哥只是臣子,再多的功劳也无法与您相比。”
胤礽却眼含深意地望着叔姥爷:“现在我只是不平,将来我就该畏惧他们。难道要落到太子之位朝不保夕的地步?”
索额图轻笑道:“真到那一日,他们的气数也就尽了。”
此刻宫外,不等四阿哥回到府中,他要领旗出征的事已经传回家里。毓溪穿戴齐整等在门内。因宋格格赶着要来贺喜四阿哥,毓溪便将李侧福晋也一道找来。胤禛进门见到妻妾等着自己,心中自然欢喜,只是妻妾都在,有些话不好说开。待李侧福晋和宋格格离去,他才与毓溪说道:“你瞧这天还是来了,那会子与你说,后来皇阿玛没亲征,你还笑我多想。”
毓溪欢喜地冲他福一福身子说:“四阿哥英明,妾身愚钝,还请四阿哥早日凯旋,妾身一定备好酒菜为您庆功洗尘。”
“这是自然,届时宫里庆功,你也要去喝一杯酒。”胤禛拥着毓溪道,“安心在家等我回来,额娘那里不必你太操心,你自己保重就好。”
毓溪点头答应,但想到之前讲好的那件事一时办不成了,此刻又不宜提起来让胤禛心里添堵,便按下心思,且等他胜利归来时再提不迟,到那时候就不能再推托,胤禛是答应了她的。
之后毓溪为胤禛准备行装。他出征的铠甲也要赶快制出来,直到出征前的日子都十分忙碌,其他的琐事就都搁下了。
八月初,皇帝率领众皇子与八旗将领出征讨伐噶尔丹,浩浩荡荡的队伍将京城的土地踩得直晃荡,宫内妃嫔和宫外皇子、福晋们,无不悬着心,期盼他们早日归来。她们并不如大臣们能洞悉此次战役的轻重,在她们看来,打仗就是极恐怖的事,旧年被噶尔丹一路打到乌兰布通的阴影,至今想来仍旧心有余悸。
日子一天一天过,前方捷报频传。中秋时,女眷们在宁寿宫小聚一番,虽没有铺张热闹,但因前线总传来好消息,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几位阿哥福晋又都挺起了圆滚滚的肚子,浑身喜气。真真国运昌盛、皇室兴荣的好年头。
中秋一过,天气越来越冷,前方传来的消息说,皇帝带兵从鄂尔多斯一路追到宁夏,噶尔丹终于不战而降,皇帝才停止了追杀,宣布不日班师回朝,估摸着九月中旬就能返京。
女眷们说起这些话时,关起门来也装模作样讨论几句,不明白皇帝为何不杀了噶尔丹,这样一次次放他走,谁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事。皇上之前为了裕亲王放跑噶尔丹而龙颜大怒,现在却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明明都追那么远了,却又半途折回来。
岚琪听她们叽叽喳喳讲,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只等后来去看望苏麻喇嬷嬷,嬷嬷告诉她草原如今的形势。皇帝不杀噶尔丹,应该就是想硌硬着策妄阿拉布坦,再者有噶尔丹的存在,漠北漠南也会有所提防,就会对清廷更加依赖,如此种种牵制关系,确实是皇帝一贯以来的手腕。
说这些话时,嬷嬷笑岚琪:“娘娘如今不忌讳朝政了?”
岚琪不好意思,但也坦然说:“从前端着规矩尊重,总是小心翼翼,如今看来也不至于矫情。可孩子长大了,偶尔与胤禛说说话,跟不上他的话也罢了,若是连听也听不懂,他不嫌弃我,我自己都觉得难受。那样和儿子就越来越疏远,我可舍不得。”
嬷嬷说道:“娘娘知道一些并没什么错。太皇太后昔日不也是对前朝洞若观火,只要不僭越失了分寸,真跑去插手指点江山就是了。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就像上一回宜妃娘娘惹的笑话,在宫里得意了那么久,结果皇上派大部队送亲,其实是找噶尔丹麻烦,叫她很尴尬。”
岚琪笑道:“尴尬也是咱们说的,她自己还是很得意。宜妃这些年比早些时候好多了,其实如今宫里的妃嫔们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惹麻烦,可我心里偶尔还是会生出不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明眼前的一切平静安宁。”
嬷嬷意味深长地看着岚琪,半晌只是道一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娘娘并没什么错。”
九月中旬,皇帝二次御驾亲征噶尔丹,大捷而归,八旗将士浩浩荡荡入城后,诸位阿哥随皇帝向太后报捷后便散了,去各自生母那里请安。永和宫里,毓溪早早随岚琪等候,岚琪知道他们两口子小别胜新婚,不耽误儿子说话,早早就打发他们回府去。
看到丈夫平安归来,毓溪当然满心喜悦,可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夫妻俩一进家门,她就停下脚步,推了胤禛道:“说好的,往后你要住到西苑去。我已经吩咐了妹妹,她会照顾你,一路风尘辛苦了,好好歇息。”
胤禛茫然地看着妻子,毓溪温和地笑着:“你答应我的。”
“可一定要急在……”胤禛想推却,他兴冲冲回来,有太多的话想对毓溪说,可妻子却把自己推开了。
“快去吧。”毓溪何尝不心酸,脸上却挂着温柔的笑,催促丈夫,“你这样,妹妹她该为难了。”
胤禛无奈,毕竟他亲口答应过毓溪,沉沉一叹后,转身往西苑走,心中郁闷至极又不好发作,手里紧紧握了拳。可才走出十几步远,忽听得后头一阵慌乱,他转身就看到站在原地的毓溪身子跌下去,惊得他立刻跑来,还没近妻子的身,已听得丫鬟大叫:“福晋流血了。”
西苑中,一身华服的李侧福晋徘徊于门前,早就听说丈夫和福晋回来了,福晋之前与她说过,等四阿哥回来,进门就住进西苑,之后的日子都要她好生照顾。这是李氏想也不敢想的大好事,昨晚激动得一夜没睡,一早起来等到这一刻,却迟迟不见胤禛过来。
心急了,便打发近身丫鬟巧珠去问。巧珠好半天才回来,李侧福晋着急地问:“四阿哥和福晋还没进门?”
巧珠却皱眉说:“奴婢过去的时候,门前一团乱,就看到四阿哥从地上抱起福晋往正院跑。奴婢问了边上的人,才知道四阿哥本来已经往我们西苑来了,可福晋好端端地突然晕过去,还有人说流血了,这也没伤着哪儿,流什么血呀?奴婢也没见地上有血迹。”
可李侧福晋是过来人,听得这些话,怔怔地坐到椅子上,嘴里嘀咕:“福晋难不成是有了?”
深宫里,皇帝自向太后请安后,就直接回乾清宫去了。离宫那么久,不论是朝廷上的事,还是漠北战后的事,都急赶着处理。在回京路上,他就开始一项一项督办,一刻都不曾闲着。妃嫔们见皇帝毫无到后宫来的心思,就没什么热闹可看。哪晓得宫外却传进来消息,即便永和宫的人低调,旁人也够新鲜稀奇,等岚琪这边听闻喜讯还没缓过神,宫里就已经传开了。
怎么也没想到,一向身子孱弱的儿媳妇,竟然怀孕了。
夏日里听青莲说,毓溪自暴自弃,后来经亲娘劝解又有胤禛安抚后,即便不折腾了,也不再服用调理身体益于坐胎的汤药。对此,岚琪并没有不高兴,她也希望毓溪可以活得轻松一些,但也因此更不会期待毓溪有身孕。没想到却是在那样的时候,上天终于把孩子赐给了他们。
太后得知消息,立刻派太医前往为四福晋诊脉,又将岚琪叫去宁寿宫,怪她不小心,明明最期待那孩子有身孕,反而这样糊涂。岚琪对着太后当然自责,一直在宁寿宫等到派去的太医折返。听说毓溪虽然见红,但没有大碍,之后的日子好生保养,胎儿能保得住。且四福晋孕初的日子没有任何不适反应,也是份福气。推算日子,该是明年三月末四月初的光景临盆。
“这下好了,孩子们高兴,你也不用操心了。我说他们小两口是有福相的,果然不假。”太后很欢喜,吩咐岚琪之后要多关心孙媳妇,又让身边嬷嬷准备了好些赏赐,赶着送去四阿哥府里。
这日晚些时候,青莲进宫来,说四阿哥想陪在福晋身边,暂时不亲自来向娘娘道喜,派她来禀告一些事。岚琪再听青莲说毓溪一切安好,只是虚惊一场后,飘忽不定的心才真正安宁下来。
但听得他们进门后的细节,岚琪不禁问:“胤禛原打算去西苑?”
青莲点头,无奈地说:“奴婢瞧着,像是四阿哥答应了福晋,要和李侧福晋多多亲近。福晋这么安排一定是为了能让李侧福晋为四阿哥再生个孩子,毕竟平日里四阿哥几乎不去西苑,也很少见宋格格。”
“实在难为那孩子了。”岚琪叹息,想起李氏和宋氏之前的纠葛,便叮嘱青莲,“这些日子好生看紧她们,别叫她们惹是生非,绝不能伤了毓溪。”
此时乾清宫来人,说皇帝一会儿到永和宫歇着,请德妃娘娘稍做准备。岚琪便让青莲早些回去,安排下十三、十四阿哥的晚膳,敦促他们好生温习功课。温宸本就在宁寿宫和姐姐一起,她不必担心。
之后,德妃正坐在镜台前稍做打扮,绿珠却气呼呼地跑进来说:“娘娘别等了,万岁爷去翊坤宫了。”
环春手里还拿着簪花,一时气愤:“怎么就去翊坤宫了?”
绿珠恨道:“让宜妃娘娘半路上截的,宜妃娘娘她可真做得出来啊,领着温恪公主等在皇上的必经之路上。要是她自己也罢了,有温恪公主在,皇上总不能当着公主的面甩脸色吧?小公主娇滴滴求几声,皇上能不答应吗?”
岚琪坐在镜前,望着镜子里脸都气歪的绿珠和环春,苦笑道:“一年里到后宫的日子,七八成都在我这里,我若和宜妃计较这一回,别人只会说我的不是。罢了,改明儿总要来的,不过咱们白忙活一场。”
可环春本为了四福晋高兴,盼着向皇上道喜,现在却见不到皇帝,气愤得难得说没分寸的话,竟是毫无顾忌地指责宜妃:“明知道今天有喜事,皇上也盼着和您一道高兴呢!宜妃娘娘哪天不能拦,非要挑今天不可?皇上出门回宫,向来都在咱们这儿歇的,翊坤宫里的人,还不知能不能伺候好。”
“行了,你们歇着去吧。皇上不来,咱们还自在些。”岚琪不想听这些话,若说不失望必然是假的,可她们都三十好几了,再为了这种事争风吃醋地计较,很没意思,玄烨去哪儿都是歇着,本来宜妃也是他的妻妾,谁照顾都一样。
之后夜渐深,也没听说皇帝要从翊坤宫出来,岚琪更加不盼着了。夜里环春冷静下来,来伺候她洗漱,有意说些四福晋的事哄主子高兴,提起岚琪对四福晋很偏心,对两位侧室几乎无视,疼福晋的那份心思,都赶上当年太皇太后疼娘娘。
岚琪笑问:“你们是这样看的?其实我自己也知道,现在我对毓溪说的很多话,都是从前太皇太后对我说的,若真能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就好了。”
环春欣喜地说:“福晋好容易有这个孩子,老天爷一定会赐个小皇孙,咱们福晋将来也一定是温和的好婆婆。”
一语却勾起岚琪的忧心,面上不说,心中却自嘲太过忧虑,但事实不得不正视,倘若毓溪这一胎生了个女孩子,不知儿媳妇会如何看待?她是希望毓溪能放开那些包袱,哪怕这几年能自在些跟着胤禛,生儿育女有则是福气,没有也要坦然面对。但偏偏孝懿皇后在孩子心中埋下了了不得的种子,这一年一年生根发芽儿,已经无法改变。
那一晚,皇帝当真在翊坤宫过的夜。宫里人隔天知道这些事,同样唏嘘不已,可宜妃却春风得意,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越发有年轻时的骄傲,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宫里高位分的几位不会计较,低微的那些没资格和宜妃叫板,之后几天光看着宜妃纠缠皇帝。皇帝似乎也不是特别讨厌,反正能应付的便应付,不想理睬的也就不理会,后来因为实在忙碌,就索性不进后宫。
但九月末,皇帝摆宴犒赏三军,玄烨侍奉太后列席,后宫妃嫔也携公主、阿哥一道参加。已离宫的阿哥们自然会带着福晋和孩子们来,但四福晋要安胎,没有进宫,这次就只见四阿哥一人前来。
开席前论功行赏,开席后轮番热闹,众阿哥聚在一起说起此次出征的事,少年郎们意气风发,满身朝气。岚琪陪在太后身边看着,太后轻轻与她道:“可惜皇额娘没瞧见这光景,若是她能看到这一切,该多高兴。早些年的时候愁皇上膝下没有子嗣,皇额娘那忧心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
岚琪心中不免伤感,唯有安抚太后:“所以您要好好保重身子,等着看皇孙长大出息,也这样热闹地在您跟前说话。”
太后笑着说:“你别嫌弃我老了烦人就好。”
说话时,岚琪无意中将目光掠过太子座上,见太子妃拉扯太子,胤礽很不耐烦地瞪了她两眼。太子妃红唇微动,不知说什么,但太子脸上的神情很快就变了。
岚琪没敢多看,不久后听到五阿哥和七阿哥兴奋地说起他们联手与噶尔丹部下对阵的情形,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情绪激昂。她又不自觉地转过目光去看太子,果然见太子眼中含着几分恨意,那眼神叫人看着,仿佛有满肚子的不甘心。
再看席上阿哥们说话,不论是年长的大阿哥,还是小一些的七阿哥、八阿哥,都能插上几句话,说起战场上的事来,个个眼神发亮。这样的皇家子弟,看着就叫人觉得可靠,有希望。但唯独太子插不上话,不论兄弟们说什么,他都是一副新奇和茫然的模样,起先还说笑几声,再往后就越来越沉闷,什么话都不说了。
那日庆功宴散了后,胤禛随母亲一道送太后回宁寿宫。母子俩单独回来时,岚琪问儿子有没有觉得今晚宴席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胤禛说不知道。岚琪本想让儿子到永和宫去好和他说说,但胤禛却先说他要回家去看毓溪,做娘的只好答应,心想,那也不是要紧事,迟几天说也不打紧。
胤禛别过母亲,便带着小和子往宫外走。半道上,小和子手里的灯笼熄灭了,他们停在路边,等着小和子倒腾火折子点灯笼,一时半会儿没找到,正想开口催促,前头有匆匆脚步声,胤禛不经意地抬头看,昏暗的月色下,那身影他熟悉,瞧着是太子。
但只是瞧着像,等小和子重新点亮灯笼走到前头来,周遭空空,不见半个人影。这个时辰,太子早该回毓庆宫了,胤禛便没多想,满心惦记安养在家中的毓溪,照旧带着小和子往宫外赶。
四阿哥府里,如今因福晋有了身孕,上上下下都围着正院转,但青莲嫌人多手杂,依旧只用正院里的人。李侧福晋和宋格格若有送来的吃食,仅仅当面收下,转手就扔了或赏赐底下人。福晋的饮食有专人负责,细致严谨。总之,眼下没有任何事比福晋安胎更重要。
此刻胤禛匆匆归来,进门未来得及换衣裳就来看毓溪,反被妻子嫌弃:“赶紧去换了,一身的酒气,我闻着难受。”他这才跑去洗漱更衣。再清爽回来时,毓溪已命人端来醒酒汤,他几口就灌下去,只想好好坐着和毓溪讲话。
“今晚酒气这样大,喝了不少吧?”毓溪笑着,只是简单说一句话,幸福也仿佛要从眼睛里溢出来,又故作正经说,“皇阿玛不嗜酒,你也学着些,酒虽是好东西,多了伤身。”
如今胤禛眼中无不可答应妻子的事,憨然笑着:“我听你的。”
毓溪笑他:“这几天你看我时总是这模样,你就不腻?你这样傻乎乎的,可别叫皇阿玛和额娘看见。”
胤禛却自顾自问:“为什么你终日躺着,太医不是说胎儿没事吗?”
毓溪轻轻推他:“说了你也不会懂。我会好好的,你别瞎操心。”说着却眼圈儿一红,眸中闪烁着晶莹之物,幸福地笑着说,“其实我到现在,心里还晃悠悠,不大敢相信我身体里已经有咱们的孩子。太医说,再过一阵子,肚子就要明显大起来。从前瞧别人身怀六甲,我满心羡慕,此刻却忐忑得不行。胤禛,我可以把孩子生下来的是不是?”
“别害怕,我在你身边。”胤禛温柔地握着妻子的手说,“额娘吩咐你,若是不想进宫应酬,之后胎儿安稳了也大可不必进宫,额娘会为你周全。再有,任何人照顾都比不得亲娘来得体贴,额娘吩咐我把岳母接来照顾你,你看好不好?”
毓溪则摇头:“明年二三月里再接吧。现在府里为了我这么大的阵仗,我已经很不安了,妹妹们怀胎生子府里淡淡的光景,相比之下,更觉得当初亏待了她们。我知道你和额娘有心抬举我的地位,但是额娘在宫里,你平日里在朝堂忙碌,我才是与她们日日相处的人,这里头的轻重我最明白,你听我的好不好?”
胤禛只管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毓溪幸福极了,可幸福的笑容里,很快闪过不安的神情。这小小的变化全叫丈夫看在眼里,胤禛不禁问:“怎么了?”
“我在想……”毓溪深深地看着丈夫,抿着唇又犹豫了须臾,终于开口说,“这几天,你去西苑吧,我是和妹妹说好了的,现在你撂下她不去了,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可我不想去。”
“今晚吃了酒,正在兴头上不是?你对她好些,我们也好相处,不管为了什么,就权当是为了成全我。”毓溪鼻尖也泛了红,她怎舍得把丈夫推到别的女人身上?可如今自己怀了孩子,更知道子嗣的尊贵。李侧福晋是名正言顺的妻妾,胤禛对她好是应该的,而她若能多多为四阿哥府开枝散叶,就更好了。
见丈夫紧紧绷着脸,毓溪轻轻推他胸前:“去吧,你早就答应我的。”
时日渐渐过去,十一月时,京城已下了几场大雪。但今年冬
天暖和,此刻还未寒冷得能积雪,如此没有银白积雪又没有葱绿枝叶的紫禁城,显得格外肃穆清峻。那日天晴,阳光洒落在金砖红顶上,整座皇城熠熠生辉,四福晋进宫的轿子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远远望去,普通的软轿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如同皇后的凤舆一般。毓溪自己,自然是看不到这般光景的。
轿子停在永和宫门前,温宸、温宪已经等着了。她们小心翼翼地搀扶嫂嫂,温宸惊奇地说:“嫂嫂的肚子果然又大了。”
毓溪温婉地笑着,与小姑子们一道进了门。岚琪哪里容得她行礼,早早叫人在椅子上铺了软和的垫子,让环春小心搀扶她坐下。婆媳俩好些日子没见面了,这会儿瞧见毓溪气色红润,眼底有神,岚琪心下一松,笑着说:“保养得很不错,还要继续小心谨慎。”
毓溪一一答应着,与温宸、温宪陪着额娘说了会儿玩笑话,俩丫头很快就叫母亲打发了,毕竟岚琪还有些体己话要吩咐毓溪,但她说完那几句叮嘱,却听毓溪说:“今日进宫,一则给额娘请安,等进了腊月大雪封路,儿臣就不大好再来给您请安,元旦、除夕也不来凑热闹了,只盼着明年开春平安生养。”
岚琪点头:“你今日若不来,我也会叫胤禛如此吩咐你。”
毓溪欣然,但眸中旋即闪过几丝异样神采,似定一定神,才对婆婆说:“另一件事,是来给额娘道喜的,李侧福晋有两个月身孕了。”
岚琪一怔,儿子添子嗣她自然高兴,但转念一想,这必然是在儿媳妇有身孕这阵子的事,毓溪心里未必好受,便只是淡淡地笑道:“让府里的人照规矩伺候她就好,不必太大惊小怪,要紧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毓溪似乎乐于听这样的话,点头答应。岚琪又道:“宫里我告诉太后一声就好,不必太张扬了,如今阿哥府里生儿育女已经不稀奇,你们更加从容淡泊些才好。”
“儿臣听额娘的。”毓溪满足于自己被婆婆的重视和偏心,但心底是理智的,不想婆婆真的误会李侧福晋以色侍人,或是丈夫见异思迁,将她与胤禛的约定解释了一番,末了怯然道,“儿臣之前执念于子嗣,一定给您也添了麻烦,希望额娘不要责怪儿臣,将来我会好好的。”
岚琪怜惜不已,温和地笑着:“你一心一意为胤禛,额娘怪你做什么?只要别伤着自己就好。”
毓溪笑道:“额娘总是偏心我,有时候儿臣仗着您心疼,做事太率性。”
岚琪颔首道:“额娘知道你懂事,你心里什么都明白。”
毓溪柔顺乖巧地答应。之后岚琪请来太医,为儿媳妇看身体。太医说孕妇和胎儿都十分健康,她这才真正放心,不愿孩子辛苦留在宫里,早早便打发人送出去。
而这一天仿佛注定了热闹,自家儿媳妇才离宫,外头七阿哥府里就传消息来,说侧福晋要生了。到日落黄昏时,终于听说侧福晋顺利分娩,为七阿哥生了小郡主,皇帝膝下又多一个孙女。这一年皇室开花结果的好消息接连不断,太后一高兴,吩咐六宫好生操办腊月里过节的事,这转眼,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康熙三十六年的正月,接连几场大雪,旧年年末的冬天并不冷,没想到元旦之后气候急转直下,毫无新春气息,仿佛还在寒冬腊月之中。元宵之前成天阴云蔽日,寒风飒飒,宫里的人都躲在屋子里避寒取暖,难得的正月里不见新春热闹。
亦是在这样的时候,漠北传来让人恼火的事:噶尔丹终究不肯投降清廷,苟延残喘数月之后,再次往大漠潜逃,不知躲在哪一片绿洲中休养生息。而他如今既不骚扰喀尔喀,也不与策妄阿拉布坦为敌,那么就不再值得皇帝利用。宫里宫外都有传言,皇帝有意再次围剿噶尔丹,这一次势必要他灰飞烟灭了。
旧年年末,皇帝时常召见理藩院大臣,那会儿岚琪就猜想,皇帝是为了漠北的事烦心,但她并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如今听说噶尔丹窜逃拒降,便知谣言不是无中生有,皇帝极有可能再次发兵围剿噶尔丹,至于是否御驾亲征,玄烨自然会来告诉她。
待到元宵时,天色放晴,虽然依旧冰天雪地,但见到阳光总叫人高兴,女眷们聚在宁寿宫给太后拜贺佳节,三阿哥府的小阿哥和七阿哥府的小郡主也都抱进宫来。如今皇帝儿孙满堂,太后怀里一个一个都抱不过来,宁寿宫内咿咿呀呀全是小孩子的笑声、哭声。乐虽乐,也吵得人怪头疼的。
正月将过时,毓庆宫传出太子妃有身孕的好消息。宫里宫外,原来有谣传太子与太子妃不和睦,如今太子妃有了身孕,谣言自然不攻而破。而太子妃所出是为嫡子,孩子的地位举足轻重,这一胎生男生女影响极大,皇帝亲自将太子叫到跟前,叮嘱他要好好照顾太子妃。同时也宣布了一件事,二月下旬,皇帝将再次御驾亲征,深入大漠,将噶尔丹及其余孽一并揪出,太子如以往一样,将留京监国。
消息传出,大阿哥再次随驾出征。如今皇长子身上已然战功赫赫,加之年纪渐长,与朝廷大臣的往来也日渐频繁,再有明珠在背后辅助。从前明珠府门生遍布天下,朝堂之上盘根错节,当年受挫虽一度萎靡不振,可这些年明珠低调为人,认真办差,这些年养回气数,支撑大阿哥、培植自己的党羽和势力绰绰有余,且如今太子那边也已经开始行动,他们做这些事,就更放得开了。
但是佟国维府上和阿灵阿府上,佟佳氏、钮祜禄氏两大家族却至今没有与四阿哥多多往来。四阿哥离宫后,一直自力更生,最多是宫里母亲时常要贴补他们,但四阿哥府里井井有条,日子丰足有余,母亲的贴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至于与大臣的往来,如今四阿哥还在皇帝手底下当差,他见什么大臣、与谁往来,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常常一些人还是皇帝引见,让他向大臣学本事,其他的人际交往,依旧十分简单。
这上头的事,岚琪冷眼看着,从未插过手,而玄烨也没对她提起过,夫妻之间彼此默契,母子、父子之间也没什么矛盾。唯见大阿哥和太子两派势力渐渐凝聚,但历朝历代都如此,也没什么人见怪。
转眼二月中旬,大军出发前几日,皇帝都歇在永和宫,在德妃的照顾下,神采奕奕地带兵出征。而岚琪如今也明白,御驾亲征听着虽然吓人,可皇帝不会身犯险境,此去又是追打苟延残喘的噶尔丹,顺带巡视漠北漠南,早晚会平安归来。一年又一年,她的心境越来越平和,也更加经得起大事。
元旦之后的寒冷天气,也终在二月止步。三月初,春暖花开时,避寒一个冬天的人们都纷纷开始出门活动,孩子们自然是更加坐不住的。那日,岚琪在宁寿宫给太后请安,俩闺女就仗着太后在跟前,与她说要出宫去看看嫂嫂,嫂嫂肚子很大了,就要生了,她们不放心。
岚琪怪她们贪玩还想出这么体贴的借口。太后则把孩子宠得没边儿,笑悠悠说,原就答应让她们一个月去一趟四阿哥府里,这几个月天冷没让出门,是憋坏了。便吩咐安排人手,预备侍卫、太监相随,把公主们送出宫去,到四阿哥府里玩一天。
岚琪千叮万嘱,说四嫂如今就快临盆,要她们千万别让四嫂受累。那么巧,才把俩闺女送出门,钟粹宫就火急火燎送来消息,说陈常在羊水破了。
皇帝若在宫里,岚琪也就不管了,只因玄烨不在,她才事事亲力亲为,特地赶来钟粹宫等了半天。陈常在初产十分辛苦,一次次焦虑之后,终于顺利产下小阿哥。如是序齿,就该是十七阿哥。岚琪与端嫔一道在产房看了孩子,戴贵人正哄孱弱的陈常在说:“等皇上回来给小阿哥起名字,现在先抱去端嫔娘娘屋子里养着,等你出了月子,天天都能看到。”
众人正高兴时,环春悄然进来,朝主子使了眼色。岚琪不动声色地随她到一边,环春轻声说:“主子,四阿哥府里送消息来,公主们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岚琪眉头紧蹙,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恼火,她不想惊动荣妃、端嫔她们,借口要去宁寿宫向太后报平安,便与环春离了钟粹宫。这才听环春细细说,原来是公主们在四阿哥府里玩得好好的,午后福晋让她们歇个午觉,没想到到时候要喊她们起来吃点心时,床上竟不见人影,福晋吓得不轻,不敢有所隐瞒,四阿哥那边和宫里都派人来禀告,府里的人也都出去找了。
岚琪的心咚咚直跳,若是从家里丢了的,必然是俩丫头自己跑出去的。之前就听她们嘀咕过,想看看京城是什么样子的。如今虽然有太后的恩旨,时常让她们去四阿哥府里瞧瞧,可就是因为这样一出入,看到外头的花花世界,就更加坐不住了。
“娘娘,会出事吗?”环春脸色苍白,嘴唇都颤抖了。岚琪一路往宁寿宫来,吩咐她:“先别惊动太后,若只是贪玩跑出去,应该不会有事。”说着,恼怒地瞪着环春说:“若是平安回来了,我要罚她们,你们谁都不许拦着,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此时宫外头,四阿哥匆匆赶回家。毓溪已是急得要掉眼泪,若是平日还能坚强一些,现在挺着大肚子随时都可能要生,她真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胤禛回来了,她才有了主心骨。丈夫正安慰她时,外头迭声通报说,公主回来了。
毓溪眼瞧着胤禛带着一身怒火冲出去,赶紧喊青莲:“快去拦着些,别叫他吓着妹妹了。”
胤禛一路朝外头走,却见进来三个男孩子。边上一个个子高挑,身材健壮些,另两个则是清俊娇小,仔细看就发现,是女扮男装的温宪和温宸。两边走近了,边上的少年便屈膝行礼,原是孝懿皇后的侄儿舜安颜,年纪比温宪大一两岁,幼年时常出入宫廷,与胤禛很熟悉。
“四哥。”小宸儿跑上来抱着哥哥的胳膊,娇滴滴地说,“我们没走远,我们就和舜安颜哥哥在门口玩,四哥你别生气。”
胤禛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再抬头看温宪,那丫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站在那儿,半天蹦出一句话:“四哥,你不会去跟额娘告状吧?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你四嫂被你们吓得……”胤禛心头满是火气,但因舜安颜在边上,硬是压下了,转而问他,“你们怎么在一起?”
舜安颜扭头看了一眼温宪,公主死命瞪着他,似乎勒令他不许多嘴,少年唯有苦笑,垂着脑袋对表兄说:“是路上遇见的,唯恐二位公主不周全,就送她们回来了。”
胤禛便吩咐下人:“送公主回屋子里去,先别急着回宫,我一会儿有话说。”然后与舜安颜说道:“你四嫂不大舒服,不留你进去说话了,改日再来坐坐。”
两人并肩往外走,小宸儿上来拉着姐姐说:“姐姐,我们去找四嫂吧,嫂嫂在,哥哥才不会发脾气。”却听姐姐恨恨地嘀咕:“那个舜安颜,一准要卖了我们的。”
果然,四阿哥几番盘问,没有公主在边上威胁,舜安颜就老实交代了。原来他们元宵时在宫里遇见,就说好回头让他带她们出宫走走,但是从宫里直接出来太不容易,只有从四阿哥府里走才方便。孩子们是自小玩在一起的,这些年时常有书信往来,岚琪和太后都没当一回事,谁晓得他们就密谋好了今日出游。
舜安颜倒是带了家仆保护她们,没走远,也没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可偏偏姐妹俩没跟嫂嫂说,完全偷跑出去的。她们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是把大腹便便的四福晋吓得半死。
等胤禛折回来时,小宸儿正窝在嫂嫂身边喜滋滋地与她说话,温宪没心没肺地说:“等嫂嫂生了,我们一起出门可好?外头可好玩了。”
这一句不禁触怒了胤禛,他冷着脸呵斥:“知不知道你们闯了多大的祸?”
温宪被吓了一跳,毓溪拦着说:“你别凶呀,有话好好说。”
胤禛怒道:“你实在要出去玩,好好地跟我和你四嫂说,为什么要偷跑出去?要是在外头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办?”
温宪低头绞着手指,不服气地说:“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你还不知道错?”胤禛恼怒极了。
“你凶什么凶呀?”温宪的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地与哥哥顶嘴,“我们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话说得好听,真的正儿八经跟你们说我们想出去玩,一大堆借口不允许,现在说这个话,下回我跟你说,你会答应吗?不就是比我大几岁,你吼什么呀?皇阿玛都没这样骂我呢。”
“混账!”胤禛大怒。
小宸儿吓得缩在毓溪的身后。毓溪心里扑扑直跳,见丈夫果然被激怒了,他四处张望,不知找什么,转眼竟从毓溪的绣篮里抽出量尺寸的竹尺来,几步上前捉住了温宪,拎起妹妹就朝她屁股上招呼。
温宪压根儿没想到哥哥会打她,头两下吃痛还在发蒙,等再挨了几下就扛不住了,在哥哥手里挣扎得泥鳅似的,好容易跑出来了,立刻冲到嫂嫂身后。
毓溪挺着肚子哪儿能叫她们这样闹,已经涨得脸上通红,大声说胤禛:“你要急死我呀?别吵了,好好和妹妹们说话,额娘还在等消息,你倒是派人去宫里说一声。”
小宸儿吓哭了,温宪是怕得哭了,这会儿才软下来,躲在嫂嫂身后哭着求饶:“嫂嫂,别叫四哥打我。”
毓溪挺着肚子挡在她们身前,哭笑不得,吃力地走上来拿下胤禛手里的竹尺,笑着说:“快去找人告诉额娘一声,我和妹妹说会儿话,不留她们吃晚饭了,早些送回宫里去。你亲自陪她们回去,额娘才是最着急的。”
这事儿总算没有闹下去,俩姑娘也不哭了,温宪满面的不服气,被嫂嫂哄着说:“可惜我肚子太大,不好随你一道坐车回去,不然陪你回宫。现下是不是怕额娘也要罚你了?你别怪嫂嫂跟额娘告状,你们不见了,我都要吓死了。”
小宸儿脸上挂着眼泪,软乎乎地问毓溪:“额娘会不会生气了,再也不让我们来看嫂嫂了?”
毓溪百般安抚,总算哄得她们平静,外头马车也准备好了,胤禛要亲自带她们回去。温宪害怕哥哥还要骂她,赖着不肯走。毓溪唯有挺着肚子把她们送到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胤禛别再凶妹妹了,她们这才上了马车回宫。他们兄妹一走,毓溪长长地松了口气,青莲扶着福晋笑着说:“德妃娘娘怕是不肯轻饶了。”
回宫的路上,温宪耷拉着脑袋,小宸儿窝在姐姐身边,笑眯眯地说:“我们见了额娘好好认错,姐姐你别老是顶嘴,你不顶嘴,额娘就不会发脾气的。”
温宪皱着眉头说:“我又不像你,我急了就是管不住自己。”
小宸儿则体贴地说:“姐姐你还疼吗?四哥打重了吗?”
温宪噘着嘴说:“当然疼了,我就怕回去了,额娘也不肯饶过我。你就好了,做妹妹的总归不会挨打,我做姐姐的就活该挨打呀?我们出去玩一趟怎么了?我都十几岁了,连外面什么样儿都不知道,真没意思。”
“姐姐以后嫁给舜安颜哥哥,叫他天天带着你玩,到时候姐姐要带上我。”小宸儿伸手给姐姐揉揉屁股,眼底透着聪明劲儿,眼眉弯弯,小声问,“舜安颜哥哥将来是不是要做我的姐夫?”
温宪一怔,面上绯红,伸手揉着妹妹的脸蛋儿:“小丫头,不许你胡说八道,咱们做公主的,会像姐姐们一样远嫁和亲,哪儿有他什么事?”
小宸儿噘着嘴,似乎不乐意,用力抱住姐姐说:“我不要和姐姐分开,姐姐不要去远的地方。”
“傻丫头,这事我们可说了不算。”温宪揉着妹妹的脑袋,笑着说,“何况我们各自嫁人,将来总要分开的。不过我会求皇阿玛,让我们离得近些,我也舍不得小宸儿。”
“姐姐最疼我。”小宸儿欢喜极了,抱着温宪说,“姐姐放心,一会儿额娘要是发脾气,我会抱着额娘的,姐姐你可别顶嘴呀。”
提起母亲,温宪心里一阵害怕,每次都是做错了事才后悔不应该,可心里后悔嘴上却不会卖乖,几句话不服气就顶嘴。她是习惯了在宁寿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就算在亲娘面前,也会无法承受不顺意的事。小时候还好些,现在越发大了,就越觉得让额娘训斥、责罚是很丢脸的事,心里是后悔想认错的,可就是做不出来。
四阿哥和公主们的马车分别在宫门前停下,因派人快马先来通报,宫里母亲已经知道女儿平安无事。永和宫打发了两乘轿子出来接公主,温宪硬是要走进去,先把妹妹用轿子送了进去。
可温宪一路三步一停,走得磨磨蹭蹭,惹得胤禛很不耐烦,想要骂她时,却看到妹妹抹眼泪,总算是怕极了,无助地抽搭着:“四哥,我害怕。”
胤禛心头一软,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拍:“现在知道怕了?”
温宪难得露出这小兔子似的娇柔模样,平日里都是横行霸道的混世魔王,宫里的人都习惯她那样子,连胤禛都习惯了,现在看她怕成这样,又好气又好笑。妹妹则委屈地问:“额娘和哥哥,是不是都讨厌我?”
“又胡说?”胤禛轻点她的额头,“我们讨厌你做什么?”
温宪倒是主动拉起哥哥的手。胤禛愣了愣,没甩开她,并肩一道往母亲的殿阁去。一路上听妹妹絮絮叨叨,说自己总是挨骂挨罚,怎么做什么都会错,一定是被讨厌了。胤禛听得无语,笑骂她:“哪里有你这样的人,做错了事还是别人的错?全是皇祖母惯的你。你就是欠收拾。”
温宪着急道:“女孩子哪能动不动就打她?”
胤禛苦笑道:“仗着皇祖母,为所欲为,想当然,我还跟你说什么道理?道理你都懂,可是你心里另有一套法则,怪不得额娘也拿你没法子。”
温宪傲然道:“谁叫我是皇祖母养大的!”
可哥哥却语重心长地说:“傻丫头,皇祖母还能跟你嫁出去?虽说我们的公主到哪儿都是尊贵的,可夫妻俩过日子,一定要分个谁高谁低,还能过得好吗?往后你在外头也这样,未必有人服你、顺着你。改一改可好?”
好好一番道理,妹妹却贼兮兮地笑道:“没想到四哥也会说这样婆婆妈妈的话,说话的语气同额娘一模一样,然后皱眉头的样子又像阿玛,怪不得你老爱教训我。”
胤禛是拿妹妹没办法了,这丫头除了怕挨打,就没什么可怕的事。胤禛心想:一会儿见了母亲,若她真挨打,自己要不要阻拦?这小丫头虽不打不行,可真打了自己也舍不得。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往前,快到永和宫时,里头匆匆忙忙有人跑出来。温宪还以为额娘急着要捉她回去了,慌忙躲在哥哥身后,可一些人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只有玉葵停下来,远远地隔开与他们说:“请四阿哥和公主不要再到永和宫了,公主疑似出了痘,永和宫要封门避痘。”
“出痘?”胤禛浑身一震,身后温宪更是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