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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时有田忌赛马的典故,田忌在孙膑谋划下,以自己的下驷对齐王的上驷,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破军和郑提督显然是上驷,王参将偏偏不幸是下驷,如今破军这匹上驷对上王参将这匹下驷,结果可想而知。
“余者皆闪开,只拿王参将。”
伴着青龙船上众士兵的齐声高喊,破军从船头腾身飞起,右手银光闪烁,将一艘愣头愣脑来拦截的艨艟舰的半个船艏竟像是被快刀切过的豆腐切做两半。艨艟舰的舰艏用生牛皮和铁件加固,破军这一剑快如闪电,简直不是人力能为,明军上下为之震撼。
王参将傻呆呆看着发愣,等他明白过来时,破军已经飘然到了自己跟前。周围的亲兵见破军登船,个个跳进海里,船边的海面像煮饺子开锅,全是攒动划水的士兵。
王参将见躲不开,只好自家赔了笑脸回话,说不过是上命所差,自己纵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来打蓬莱。
破军知道王参将为人圆滑胆小,也不想为难他,只说道:“此战乃是我和郑提督的事,王参将与我相识一场,不如就此退去,免得打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只是郑提督将令……”王参将想到郑提督发起狠来六亲不认,说杀就杀的凶狠劲儿,感到浑身又一阵发麻。
“你怕郑提督,就不怕王副提督吗?”
破军面色一沉,他平日里不爱提他原来的姓名和曾经的职务,如今用王副提督的名号来压王参将,王参将果然被吓到。他赶紧作揖打躬地告饶,说小官也不过是讨碗饭吃,莫要让小官为难。破军也知道为难他不是办法,巨阙剑出鞘,没等王参将反应过来,一缕头发早到了破军手上。
“我今日只学曹阿瞒割发代首,你拿我破军这缕头发回去交差,郑提督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了。”
中原汉人极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轻易不会割头发,破军如此做也算给了王参将极大的面子。王参将见状不敢多言,赶紧将这缕头发贴身收了,又命泡在海水里看热闹的中军官快点爬回船上,挥舞令旗,让各船收拾死伤官兵撤离。残存的八十来艘明船,掉转方向,朝着远海飞快驶去。
看到明军退去,破军这才登上蓬莱炮台,在水兵们一片“千岁”的欢呼声中,顺手掏出一只被吓得钻进炮管的猫抱在怀里,对前来拜见的判官说道:“你快去发信号,告诉前方蓬莱无恙了。”
三发绿色信号弹随着“嗵嗵嗵”的炮声腾空而起,在空中炸裂。
带着船队走出几里远的王参将看天上的三发绿色信号,旁边的中军官拧着湿透的衣襟问道:“王官爷,咱要不要打个回马枪?”
王参将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打个屁,郑提督和破军那是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打架,咱们这班小鬼儿终归是下面人,卖这力气干啥?你留着脑袋回家伺候娘子洗脚吧。”
中军官见上司发怒,吓得一缩脖子。王参将摇晃着脑袋,回船舱盘他的蜜蜡串去了。
建文重新调整了前线配置,指挥着剩下的蓬莱军分成了三队,一队队地出战。面对明军的凌厉攻势,一线的战船数量不足,往往难以支持半个钟头,他就让人鸣金撤下来,再用鼓点催促第二队补上。这样虽说难以取得优势,至少做到一队激战,一队待机,一队在最后面保持休整状态。
“郑提督果然厉害。”
在破军宝船的船尾楼指挥作战的建文皱着眉头,想起小时候郑提督经常和他玩的兵船推演游戏。在一张海况图上摆着许多被漆成红、蓝两色的木质小船模型,郑提督总是将可以先走一步的红色船让给他,自己用蓝色船。这三层船阵、留一支游击部队的法子还是郑提督教给自己的:
“敌强我弱,可依此法布阵,虽不能全胜,终能支吾一时。”
郑提督的提点言犹在耳,战船模型换成了真船,这是一场师徒之间的海战。
“前方再有船下来,点出十艘破损不能交战的战船,将炮位上的重炮都扔进海里,我自有用处。破军大王想必很快会有动静。”
老何应了一声,派人下去准备。腾格斯在建文身后看了几个小时的海战,直看得他口干舌燥,瞪圆双眼,恨不得一脚迈出几里地,冲到前线去打个痛快。
看出腾格斯的焦急,建文侧过身子对他淡淡一笑:“莫要急,你才是这一战的主角。”
腾格斯听建文这般说,倒有些更加着急了,侧着脑袋直搓手:“俺跑了这一趟,都照着你说的安排了,你只是不让俺上,这要等到啥时候啊?”
“唉……”建文摇摇头,说道,“急什么,你是没看过整台的戏。当初宫里逢年过节演出杂剧要从早演到晚,前面出场的都是小角小戏,这大角的大戏都是最后一场才上。”
海上的战斗到此时已然打到上午九点,双方战士打了四个小时,船只和人员折损都甚为巨大。虽然明军战船多,反而难以将所有战力推到前线,接战的总是只有最前方的部分船只。此时的海战主要靠船头主炮射击,然后是接舷近战,明军无法发挥火力和人数上的优势。
郑提督虽然希望变阵成偃月形,将蓬莱军分割包围。但建文将队伍分成三队且战且退的战术,让他难以用火力虽猛而速度慢的重型战船从两边包抄上来,派出的快速轻型战船又总是被建文后方的游击部队击退。双方在这一进一退的战斗中形成消耗战,这是郑提督最厌烦的局面。
“也不知监军大人的右翼哪里去了,如何还没赶到?”郑提督拍着椅子把手望向太阳,日照开始变得猛烈,士兵们想必更加劳累。
若是平日,他还乐得这位监军大人姗姗来迟,省得他指手画脚。只是如今正是作战中,他计划着以中军为砧板,以右翼为刀斧,给蓬莱军致命一击。
破军宝船上的建文也一样开始焦急了,蓬莱那边至今毫无反应,也不知道打得如何。旁边木质楼梯上“噔噔噔噔”地响起,判官郎君再次从甲板下面探出身来。他脸上的血迹和烟尘被汗水冲刷出一条条沟壑,四个小时打下来,平时看似精力无限的判官郎君也显得有些疲劳了。
他将被黏稠黑血糊住刀柄的斩马刀往旁边一扔,接过一碗亲兵斟的热茶,“咕咚咕咚”喝下去,又伸出空碗讨要。连喝了三碗,这才缓过来,对建文说道:“我军损失接近一半,蓬莱那边可有消息?”
“尚无消息,想必还在苦战。”建文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免得别人看出他初次指挥战斗的紧张。
“啪啪啪!”
蓬莱方向腾起三发绿色信号弹,他立即转忧为喜,判官郎君的眼睛也闪闪发亮。这正是破军和他们约好的信号。
“小郎君,那十艘船就交给你了!”
看到蓬莱方向腾起的三发绿色信号,郑提督心头一紧,“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中军官下令道:“命令前军,切切不可拉开距离,小心敌军炮击!”
前阵的明军正在迅猛突进,只见蓬莱军的前锋再次后退。明军经过一早晨激战,早已对蓬莱军交替往复的战术感到麻木,接下来显然敌人会补上第二队,再过半小时会补上第三队。
“敌人不行了!”
明军的军官拼命给士兵们鼓劲。确实,敌人的防御显然越来越艰难,他们的船只数量在减少,如果再来几次突击,很可能将之突破。
话虽如此,这次的敌军数量也少得有些不像样子,居然只有十艘千疮百孔的破船。
此时的战局处于胶着状态,上面下令要和敌人缠在一起,明军放弃拉开距离炮击的战术,而是紧紧贴上去进行肉搏。他们看到第二拨敌船迎上,也立即驾着船贴了上去。
双方巨大船体相撞,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蓬莱船只猛地朝一侧歪去,似乎要被撞击撞沉。
“看见没有,敌人无船可派了!”在明军军官带领下,明军欢呼着驾船靠近,翻越船舷跳上敌船。船尾几名操舵的蓬莱士兵立即跳水逃走,毫无斗志。先跳上船的明军立即发现不对头,敌人船上并没有战斗人员和武器,只有码放整齐的木桶和堆积的柴草,甲板上也滑腻腻的都是鱼油脂味。
“糟了!”
富有经验的老兵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扔下武器就往海里跳。
后退中的蓬莱军船上炮火齐发,朝着自己这十艘船猛射,十艘浇满鱼油脂的蓬莱船甲板上忽地卷起橙红色的火球,将甲板上的人瞬间吞没。明军前线一片火海,大军的行进被阻,后队挤到前队,前队则尽力希望远离着火的区域,蓬莱军趁着敌军这短暂的混乱,向后拉出了距离。
建文闭上眼,不忍看这烈焰飞腾的残酷画面,他厌恶战争,厌恶夺取别人性命,可为什么战争总是不愿离他而去?
老何在一旁提醒:“太子爷,是否向蓬莱发信号?”
“嗯!”建文睁开眼,用力点了一下头,现在他别无选择。
从前线判官郎君的狻猊船上腾起定位炮火的信号弹。
短暂的宁静后,空中响起类似数十匹马拉着巨型石碾滚动前进的破空声,四枚巨型石弹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越过蓬莱军的船队,飞向明军。这石弹正是由梼杌、穷奇、饕餮、混沌四门蓬莱巨炮发射而出。
被火墙迟滞了行进速度的明军想要躲闪已然太晚了,四枚石弹落入船阵中,借着火药爆炸飞行造成的冲击力滚动跳跃。大福船和艨艟的坚固船身在这种力量之下像是纸糊的,一艘艘被击碎,有的船只则因为相互碰撞而受创。
这强大的冲撞仅仅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等石弹用尽力量沉没到海里,带动着巨大浪迹的攻击已令海面上的明军船只减少了将近四分之一。
“混账,还是着了道。”眼看到手的胜利功亏一篑,还造成如此大的损失,郑提督气得咬紧牙,“敌军的蓬莱主炮再射要过一小时,叫前面不要乱,我军主力未损,敌人已是强弩之末。”说完,他朝着亲随手里捧着的自鸣钟看了眼,时针正指向九点半。
明军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在郑提督下达命令后,逐渐恢复秩序。队官们整理部队,清点受损的船只,将完好的船只重新组队。
然而,蓬莱军显然不愿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几艘大型划桨炮艇作为前锋直冲过来,用船头的铁冲角将阻挡在两军中间燃烧的船只直接撞开。当先一艘船头雕刻有狻猊头的白色战船率先冲出火海,用狻猊口内的主炮对准一艘中型明军划桨的蜈蚣船射击,这艘倒霉的船正好在掉头,船腰部位结结实实挨了一炮。炮弹在船舱内爆炸,蜈蚣船被炸成两段沉没。
紧随着这艘由判官郎君指挥的狻猊船,冲在最前面的蓬莱划桨炮艇一面冲锋一面用主炮射击。正挤成一团重新组队的明船都成了靶船,炮弹或者击断它们的桅杆,或者把吃水线下的船体打出大洞。
由于许多船只正在转向,明军完全无法用主炮回击,只好用侧舷的轻型小炮和火铳还击,但效果平平。敌人的划桨炮艇直冲到眼前,铁质冲角插入他们松木或者橡木的船身,趁着船身被撞得倾斜,人员站立不住,蓬莱船上的掷弹兵朝着他们投掷点燃的爆破弹,然后近战水兵手拿各式各样的武器跳上船来格斗。
明军看到蓬莱的船只不再以三拨队形进攻,而是全线压了上来,连远处的破军宝船也开始移动。
“敌军要最后一搏。”
洞悉蓬莱军心意的明军船只不再组队,将官们指挥着各自的船只加入乱战,现在队形已不再重要,能靠上去战斗就好。
此时,大炮、火铳和手掷炸裂弹都派不上用场
,双方都努力用手上的刀、铁锤甚至其他什么抄得上的武器战斗。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落水,同时不断有人加入。
判官郎君带着几名战士在敌船间跳来跳去,哪里有自己人处于劣势,他就杀过去帮忙。忽然他听到靠近身后的破军宝船上尖锐的口哨声,这口哨声悠远刺耳,在喊杀声震天的战阵里也听得格外清晰。
“奶奶的,真是吵死人了。”判官郎君骂了一句,不经意地朝着海上看去。只见几十个三角形的背鳍正划破水面朝着战场快速接近。
“鲨鱼群?难道是贪狼?”他揉揉眼再看,虽然也是三角形背鳍,仔细看却和鲨鱼不甚相同,“虎鲸吗?难道这就是建文那小子所说,正在赶来的一万精兵?”
破军宝船上的腾格斯呼哨着跳下来,背上的双翼扇动着帮他减缓下降的速度,他越过众多战船,到了虎鲸群上方。一头小虎鲸似乎心有灵犀,“啵”地跳出水面,蹿起一丈多高,刚好接住腾格斯。腾格斯骑在小虎鲸背上,发出兴奋的叫声。
几十头大大小小的虎鲸同时跃出水面,然后一起落进水里,激起几十朵大小不一的水花。船上的人都放慢战斗的节奏,看着这奇异景象。虎鲸们转眼冲进交错的船阵,用头、身体撞击,或者用尾巴拍打挂着明军旗帜的战船。这些船或者被撞角撞伤,或者被炮弹击中,根本无法经受这群庞大海兽的撞击,或沉或覆。
破军宝船狼犺的身躯缓慢推进,它所依靠的巨型风帆并不能为它带来更多的动力。对面郑提督的宝船似乎也侦察到了目标对手,朝着这边相向而行。两艘巨船要进行大将的对决,两军都看出了苗头,纷纷调整方向,让出一条足够两船行进的道路。
离宝船越近,建文的心情越忐忑。他知道郑提督的剑术,自己这把转轮火铳显然是不会有什么作用,他也没幻想过用火铳子弹能杀死他。
“那我为什么要和他对决?我凭什么和他对决?”建文双手攥成拳头,死死盯着迫近的宝船不敢眨眼。
他曾经想过依靠佛岛上不知名的力量为父报仇,但当他见过七杀、老阿姨和破军后,却觉得自己过去只是在逃避。他要面对郑提督,也许自己无法打过他,但一定要面对,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总是用后背对着他来逃避。
想着想着,建文站了起来,他对老何还有其他人说道:“你们莫要跟来,我自己去见他。”
说完,建文头也不回地走下船尾楼,朝着甲板的中部走去。
郑提督的宝船眼看靠近破军宝船,对面船头穿着一袭金线绣的白色蟒袍、披着黑色披风的身影像空中飞翔的水鸟,越过几丈宽的海面,落在破军宝船的船头,轻巧得像猫一样毫无声息。建文停下脚步,看着这熟悉的身影,他赤手空拳,并没有拿着任何武器。
对面的人终于看清了建文,剑眉倒立,瞪圆双眼,露出惊诧的表情:“如何……如何是你?”
此时,郑提督站在船头高处,建文站在低处船身甲板上,郑提督看建文要俯视,建文则要仰视。
“是的,是我。”建文扬起头,他原本忐忑的心忽然变得平静了,在面对这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人时,变得异常冷静,“被叔父燕王篡夺皇位的大明朝太子建文。郑提督,你好大胆子,见了我如何敢立而不拜!”
建文的声音极为洪亮,郑提督竟然觉得膝盖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差点跪倒。他赶紧定定神,对着建文深施一礼,说道:“太子爷,小臣此次前来,乃是为了迎接你归朝。”
“呵呵,归朝?”建文冷笑道,“归朝做什么?难道你想说我那位贤良的燕王叔父是当世周公,只是代我这不成器的成王主政?带我回去了,还要将皇位还给我不成?”
“太子,请听小臣一言。当今皇上一代圣主,天命所归。陛下委我来寻你,虽不能还位与你,裂土封王总还是会的。小臣近年来苦苦寻找太子踪迹,就是不忍太子继续漂泊海上。”
“漂泊海上,也比一杯鸩酒或者三尺白绫要好。哦,对了,你大约是要像对我父皇那般,给我来个痛快的。”建文故意用眼睛瞟向郑提督腰间的佩剑,这剑正是刺向父皇的那一把。剑柄上拴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当年自己专门去天后宫为郑提督求来这符,想到此处建文忽觉心酸。
“太子,你且随我回去,我自在船上将那日之事的原委细细说与你知。”郑提督的声音平缓,就好似那日之事与他并无关系。
“那日之事的原委?”建文想到那日郑提督刺死父皇的狰狞嘴脸,胸中怒火喷涌,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你这叛臣贼子弑君逼宫,现在又要杀我向新主子邀功吗?你这等猥琐小人,我又为何会惧怕你!”
“此地不是说话所在,太子请随臣前往宝船。”
“要杀便杀,何必又来骗我。只是你杀我之前,必要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
“事情紧急,莫要怪我动粗。”
郑提督忽然面色阴沉下来,他的手伸向腰间拴着天后宫护身符的那把剑,提着蟒袍前襟纵身一跃跳向建文。
建文紧握双拳,盯着扑向自己的郑提督,他决心即使死,也绝不再逃避。
眼看郑提督就要落在建文身前,他握住带护身符佩剑的手已经将宝剑抽出一半,忽然听到一股风声。一只手伸到他腰间,将他抽出一半的宝剑轻轻推了回去。郑提督大惊,在半空中急忙抽身后跳,落在几尺外。
“这船建得太高,风大得紧。贤弟将披风还我可好?”
建文眼眶忽然湿润了,他的嘴唇颤动着,终于说出话:“你回来了!”
那人从他身上解下红色披风,顺风一抖披在自己肩上,回转身挡住建文,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我破军才是你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