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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46年,十月,河东。
高欢的中军指挥部设在汾水北岸的一处高地,他每天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黄土台塬上孤独耸立的玉璧城。城上是人数不多的西魏守军,城下是密密麻麻的东魏攻城部队,双方的对比极其悬殊。
但如此悬殊的对比,依然无法转换成实质性的战果。东魏大军轮番上阵,强攻了一个多月,始终没有办法撼动这座倔强的小城。
高欢这次出征的准备工作不可谓不充分,几乎所有说得上名字的攻城器械全都从家里带过来了。在土山和地道战术相继受挫之后,他又尝试了多种进攻方式,云梯、贲辒、轩车、床弩、火箭、投石等等统统用了个遍,只恨玉璧太高,没法搞水攻。
无奈王思政当年建造玉璧的时候就充分考虑到了各种情况,所有设计方案都是按照超出常规攻城烈度的很多倍来规划,城里的防御设施多到几乎用不完。
面对东魏的各种花式进攻,韦孝宽应对自如,除了基本的弓箭防御之外,什么狼牙拍、夜叉擂、滚木热油之类的,随手来上一套,就把攻城的东魏士兵直接抹掉一大片。
所谓守城之道,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
高欢一看不行,这样下去伤亡实在太大,得派重型武器上场。
东魏的重武器,是一个巨大的攻城冲车,
攻车是一种很古老的攻城器具,是把一根或几根巨木放在车上,木头前端安上石制的或铁制的尖头,由人力在后面推动,靠车体运动起来的巨大惯性来冲撞城门或城墙。
而高欢的这个冲车属于加大码,比普通的冲车要大很多。
之所以前面没有把这个大家伙搬出来,是因为玉璧可以用冲车攻击的范围太有限,只有南面城门外一条很狭小的通道,其它方向都是黄土断崖。
而这里既然是玉璧城最薄弱的环节,自然也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路上不仅有壕沟深椠、蒺藜鹿角,城墙上和箭楼里还有大量的弓箭手日夜防守。
但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创造条件让冲车上场了。
高欢下令先给冲车铺路。
东魏士兵开始负土填坑,顶着盾牌清理障碍物。在付出了重大伤亡之后,勉强清出了一条可供冲车行驶的窄路。
巨大的攻城冲车正式登场。
在两侧土山上弓箭手的掩护下,上百名东魏士兵推着冲车开始猛撞玉璧城门。
韦孝宽开始没当回事。玉璧城门很结实,抵挡普通的冲车攻击应该不成问题。
但真被撞了几次之后,韦孝宽觉得有风险,东魏这个冲车实在太大,撞到城门上整个城墙都在晃。如果任凭对方这么肆无忌惮地撞个没完,总有一天城门会顶不住。
现在敌强我弱,任何闪失都有可能被高欢抓住机会,得想办法把冲车的进攻化解掉才行。
可是东魏这个冲车不光大,防御还很完善,推车的士兵都有蒙甲护盾,边上还跟着预备队,出现伤亡立刻有人补上,靠弓箭攻击根本拦不住。
韦孝宽有办法,他派人去库房里取来大量棉布,把很多层布摞起来缝成一个巨大巨厚的布幔,然后派人用木头支起来挂到城外。东魏的冲车往哪里撞,这块布幔就挡在哪里。
这是典型的以柔克刚,布幔是软的,非常坚韧,撞上去根本撞不坏,同时又把冲车的速度给卸了下来,等冲车顶着布幔呼啦啦撞到城门上的时候,基本已经没什么冲击力了。
这可是以前从没见过的战法,冲车部队表示很懵圈,不知道如何应对。
高欢没想到韦孝宽还有这一手,也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反应比较快,你不是拿布挡道么,我把布给烧了不就完了?
于是高欢命人找来很多竹竿,前面绑上松麻,蘸足了油之后点着火,变成一只只火竿。东魏士兵躲在冲车的掩护后面,举着火竿去点那块布幔,顺便打算把韦孝宽用木头搭的那两个箭楼也给点了。
韦孝宽一看东魏这边又玩新花样,也见招拆招,他一方面让人把布幔浸上水,变得没那么容易着火,另一方面派人做了很多长长的钩竿,把内刃磨得飞快。东魏那边的火竿还没伸到地方,就被西魏这边的钩竿兜头套上,之后钩刃向回拽,火竿前面绑的松麻就全被搂到了地上,火竿又变回了竹竿,根本烧不到布幔。
眼看着冲车战术也废了,高欢的血压开始持续飙升。
他决定拿出看家本领,拆墙。
当年攻打邺城的时候,高欢就是通过拆掉敌人城墙的方式一战成功。
这种方法虽然很有效,但难点是工程量太大,因为需要预先挖很多地道到城墙下,然后用很多木桩撑住城墙,接着挖空地基以及周边的土石,最后再放火烧掉木桩,城墙失去支撑,就会陷落到地下。
为了搞定邺城,高欢当时可是足足挖了一个月的土,而玉璧海拔这么高,工程量还要翻上几番。
但此时的高欢已经红眼睛了,只要能拿下玉璧,什么成本代价,什么伤亡数字,统统不在乎。
东魏大军再次开启基建狂魔形态。
这次东魏在玉璧东面城墙下一共挖了二十一条地道,虽然没能覆盖所有城墙,但足够开几个大口子了。
由于玉璧城太高,为了向上可以够得着城墙,又能够把粗大的木头运进去立起来,挖地道的难度可谓相当之大。东魏士兵们顶着热油箭雨和滚木檑石,不分昼夜拼死拼活地加班猛干,最后总算完成了任务。
一切就绪之后,高欢一声令下,二十一条地道内同时纵火,峨眉塬北端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随着支撑的木桩被烧成灰烬,玉璧城墙下面变成悬空状态,厚重的砖石失去了支撑,在东魏士兵的欢呼声中开始成片成片地陷落崩塌。
看到绝招有效果了,高欢一口气总算顺了过来,他抓紧机会指挥大军对玉璧城发动猛攻。
东魏将士们也看到了一丝希望,低落了很多天的士气终于有所恢复。众人咬紧牙关,再次开始蚁附攻城。
结果好不容易有士兵冒死登上黄土断崖,打算从城墙缺口处杀进玉璧的时候,却发现不对劲。
原来的砖石城墙虽然崩塌了,上面却出现了一片新的木头城墙。
说是城墙,其实就是很多木头扎起来的栅栏,只是这个栅栏扎得又高又厚又结实,虽然比不上原来的石头城墙坚固,但对付少量的攻城士兵依旧绰绰有余。
高欢当年地火焚柱智取邺城的过程天下闻名,韦孝宽当然也认真研究过。他知道高欢很有可能故技重施,早就提前做好了应对准备。
韦孝宽的对策很简单,你拆了我就建,反正我居高临下有地利优势,你的大部队根本上不来,爬上来少数几个人根本构不成威胁。
搬石头太慢,韦孝宽决定用木头搭临时城墙。
玉璧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守城设施,各种大小木材根本用不完,而且木头城墙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天然有很多射孔,可以安排更多的弓箭手站在后面防守。
结果就是东魏的士兵费劲巴力爬上来,发现前面依旧是无法逾越的城墙,而且墙后面还有一群狠人在嗖嗖嗖往外射冷箭。
玉璧城外变成了移动靶练习场,东魏爬上来多少人就被放倒多少人,别说进城了,连城墙的毛都摸不到。
更气人的是,韦孝宽趁着东魏热火朝天挖地道的当口,派了两支敢死队偷偷出城把南门外东魏修的那两座土山给抢过来了。
这两座土山是当初高欢要跟玉璧城里对射用的,本来就在玉璧守军的射程范围内,抢过来之后连城内箭楼一起形成了犄角之势,把玉璧唯一的出入口防守得滴水不漏。
地道挖不进去,城门攻不进去,城墙爬不进去,自己修的工事又被人给抢跑了,高欢的大脑已经烧得快冒烟了。
此时高欢心里除了无奈,还有些嫉妒,他想不通城里这帮人为什么如此甘心为宇文泰卖命。玉璧被围攻将近两个月,关中那边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很明显宇文泰下定决心当缩头乌龟了,他已经把玉璧当成一颗弃子,任其自生自灭而已。
这倒不能说是宇文泰绝情,因为战争本来就是极其残酷的事情。西魏在邙山之战中损失惨重,多年积攒下来的鲜卑精锐几乎赔了个精光,之后虽有两三年的休养生息,但部队新兵太多,锻炼不够,战斗力跟之前完全没办法比,去跟高欢正面硬刚非常吃亏。
因此宇文泰的最优策略就是收缩战线,退守关中,如果韦孝宽能挡住高欢最好,如果挡不住,那就诱敌深入,在自己的主场打一次生死决战。反正沙苑已经打过一次,不在乎再多一次。
玉璧注定是一座没有外援的孤城,一切只能靠自己。
以一座孤城抵挡千军万马,怎么看都是没前途的事情,历史上成功的例子屈指可数。即使最后能守住,肯定也是过程艰苦,伤亡巨大。
这种局面东魏这边清楚,城里的西魏守军心里肯定也明白。但即使是这样,城里不仅一点放弃抵抗的意思都没有,反倒立场坚定干劲十足,完全不考虑为自己留后路。
看来这个守城的韦孝宽真的厉害,很多地方已经超过了他的前任王思政。
为什么这种牛人都在西魏那一边?宇文泰这家伙的运气咋就这么好?
高欢不死心,他派仓曹参军祖珽去向玉璧城里喊话,尝试瓦解一下城内的士气。
祖珽就是六镇之乱初年跟随李崇和元渊北伐的那位国子博士祖莹的儿子。他自幼天资过人,能文能武,才华比他老爹还要高,后期也是个重要人物。
祖珽来到玉璧城下,请韦孝宽出来搭话。
韦孝宽不知道高欢又玩什么花样,赶紧跑到城头看看情况。
祖珽对韦孝宽道:“你们独守孤城这么久,关中那边一点儿救援的意思都没有,很明显已经把你们给卖了。你也是个聪明人,不可能这都看不出来吧?不如认清形势早点儿投降,对大家都好。”
韦孝宽一看高欢这是硬的搞不过,开始来软的了。他对祖珽道:“玉璧城这么结实,吃喝不愁,我呆在城里看你们表演挺好,要啥救援?真有这份善心你不如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吧,恐怕师老兵疲之日,就是你们葬身玉璧之时。你回去转告高欢,我韦孝宽乃关西男子,断不会当投降将军。”
韦孝宽也是当过国子博士的人,口才极好,几句话把祖珽整没词了,只好悻悻地回去跟高欢复命。
高欢气坏了,亏你号称能言善辩,咋这么简单就被人给怼回来了?韦孝宽忽悠不动,你就不会忽悠他的部下么?万一哪个人心思一活络做掉韦孝宽,咱们不久搞定了么?
祖珽无奈,只好又硬着头皮跑到城下。这次他没有跟韦孝宽搭话,而是开始煽动城上守军。祖珽道:“韦孝宽的官职爵位都是宇文泰给的,他不投降可以理解,但诸位都是无辜的炮灰,何苦用自己的性命帮他换荣华富贵?如果哪位义士出手杀掉韦孝宽开城投降,我们丞相大大的有赏!”
为了表示诚意,高欢专门准备了一个赏格,上面写着:“能干掉城主投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赏帛万匹。”
这个赏格跟当初宇文泰悬赏斩杀高敖曹的赏格差不多。
高欢多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次宇文泰那样的好运气。
赏格被卷在一只羽箭上射入玉璧城内。西魏守军捡到之后不敢怠慢,赶紧呈交给韦孝宽。
韦孝宽打开看了看,让左右拿过笔,亲自在赏格背面补了一句:“如果谁能干掉高欢,也可以拿这个来领赏。”之后把赏格又反射回城下。
碰上这么个软硬不吃的家伙,高欢快愁死了。
这时又有人给高欢出歪主意,说韦家有个人质在咱们手里,不如试试用他来要挟韦孝宽投降。
这个人质的确对韦孝宽非常重要,他是韦孝宽的四弟,名叫韦子迁,在两魏分裂的时候留在东魏一直没能回去。
高欢本来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但现在他实在被逼的没招儿了,只能任由手下去折腾。
韦子迁被押到城下,脖子上架着刀,边上的东魏士兵扯着嗓子对城里喊:“韦孝宽你弟弟在我们手上,你赶紧投降,否则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韦孝宽忍住悲痛,没理这个茬。亲兄弟固然重要,但家国大义更重要,韦子迁能够为国捐躯也是他的荣幸。
东魏这边嚷嚷了半天,发现城里没反应,大家恼羞成怒之下就要动手砍人。
高欢没同意。
正面打不过人家已经很丢人了,再搞这种不仗义的行为只能更让人笑话。
高欢挥了挥手,让人把韦子迁带了回去。
办法已经用尽,依旧奈何不了眼前的玉璧城。
高欢还是红着眼睛不想认输,他命令大军继续日夜不停地攻城,幻想着在持续的压力之下能出现奇迹。
但东魏将士们真的已经打不动了,玉璧城下的尸骨堆积如山,部队的士气也一天比一天低落。更麻烦的是,由于很多尸体来不及处理,导致军中出现了严重的瘟疫,每天病死的士兵甚至比战死的还要多。
为了避免瘟疫的进一步扩大,高欢命人把阵亡将士的尸体聚到一起,统一安葬在玉璧西侧的一条深沟之内。
这次东魏的死亡人数超过了七万人,比前面数次战斗中死亡人数的总和还要多。
由于数量太多,处理得也比较仓促,战士的尸骨只能纵横交叠枕籍在一起,场面煞是凄凉。东魏士兵怀着复杂的心情安葬了战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命运。
乱世之中,这些热血男儿为了生活,远离故土南征北战,可惜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七万多鲜活的生命从此消散在玉璧城下,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骨,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
陪伴他们的,只有黄土沟堑之中漫天的荒草和萧瑟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