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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山中伸手不见五指。密林深处,透着隐隐的火光。
耳边传来嘶哑的哭叫声,叶臻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声道:“还不肯说么?”
影卫青松有些为难地看着手中已经被血肉浸透的皮鞭,一阵懊恼。他是女帝派往江州为大小姐效力的十位影卫之一,可他擅长的是易容,并非刑讯。与他同行的妹妹青芝是个寡言的女子,擅长的是医毒,对刑讯更是一向避之不及,她此刻给叶鹤林下了药,正一瞬不瞬盯着人。至于另一个救叶鹤林出来的死士,由于青氏兄妹照管不及,竟被他摔下崖去了。叶臻下去看过,只见血迹,却不见人影。
青氏兄妹奉命前来的时候,谁也没想到看上去温和宽厚的小姐,竟然会用这种血腥残忍的手段讯问俘虏。不过,想起那叶鹤林的所作所为,青松又觉得合情合理。但他有些下不了手了,这人已经成了个血人了。
“青松,停手吧。”叶臻睁开眼睛,眼底布满血丝,看上去十分疲惫。她起身走到那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的死士面前,蹲下身,目露不忍,哀哀道,“你是我叶家的好儿郎,忠勇无双,即便到了这一步,也不肯出卖你的主人。”
叶家每个人都有死士,死士一生只随一主,无情无欲,除非死亡,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们背叛主人。她自己的死士,在八年前就为保护她力战而死。时过境迁,她甚至不记得那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因为那时,身为尊贵的大小姐的她,从来都不会关心那些飞蛾扑火般的人命。
叶臻拿着手帕,轻轻拭去他伤口的血污,一面说道:“但你可知道,你忠心的主人,早已背叛了叶家,与外敌勾结,害死了家主和夫人,害死了整个叶家!你虽是死士,可家主与夫人过去待你不薄吧?你的确是叶家九公子的死士,可你更是叶家人!”见死士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了拳头,她觉得喉头有些发涩,又说,“你的亲弟弟,被他当做替身,毫不留情地杀死,连全尸都不曾留下。”
死士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颤,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眼泪。
“负隅顽抗,有什么意义呢?”叶臻继续说道,“你铁骨铮铮,可即便是被打死了,也不过是一缕孤魂,还是作为叶鹤林的走狗万世被人唾骂。你甘愿一身英雄本事,平白折在此处么?为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送了性命,多不值得。君子死节,更当死义,你也是我叶家子弟,你就不想助叶家洗雪冤屈?如若你愿意,此刻我便作为叶家家主,还你自由之身,教你能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之下!”
死士别过头去,许久未曾说话的喉咙里,生涩地发出了痛苦呻吟之声。他的眼泪越来越多,身体也开始颤抖。
叶臻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背,“你的刀使得极好,是我祖父教你的吧?我的刀法学的不精,你想不想替我把叶家刀永远传承下去?”虽然表面血次呼啦看着凄惨,但她刻意嘱咐了青松不要伤他筋骨,尤其是不要伤他的右手。
“属下……”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似乎有点不习惯说话的感觉,嗫嚅着说,“属下听家主的……”
叶臻松了口气,眉目舒展开来,向青芝道:“阿芝,快来给他上药!”一面温声问他:“你叫什么呀?”
“……属下不知。”死士轻声说着,睁开的眼睛里却慢慢地有了光亮,“属下的编号是……甲辰。”
“天干地支排第四十一位,我就叫你四一吧。”叶臻笑着说,“《法华经》说‘四一之开显’,就当讨个好意思了。”
青芝拿着伤药走过来,略略看过四一身上的伤,没好气地说:“小姐既读过佛经,怎么还做这等造孽的事。人都被打没了半条命。”她本见叶臻煞神般的模样,不敢多言,眼下看叶臻眉眼和煦,便又只当她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青松斥道:“小姐行事,哪容你置喙!”一面向叶臻道:“小姐恕罪。”他算是看明白了,叶臻看起来很好说话,但狠起来却是跟那地狱修罗别无二致,断不能因她年纪小面容和善就轻视了她。
“你这话错了。”谁知叶臻一本正经地摇头,“我年纪轻,做事难免失了分寸。要是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敢有半分异议,你们与四一有何区别,我又与叶鹤林有何区别?”
青松垂下头去,叶臻微微叹了一声,向青芝道:“青芝说得对,我把人打成这个样子,又说了那些话,多少有些惺惺作态了。”她忽然瞪了眼四一,疾言厉色道:“可你觉得他不该打吗?助纣为虐!愚忠!真是笨死了!”
四一讷讷说不出话,叶臻又说:“你要是觉得不服气,行,等你伤好了,我让你打回来。现在能说了么?叶鹤林本来要带你们去哪?”
四一被这翻了他天地的话惊住,半晌才说:“主……他在江宁府上元县郑家庄有一处庄园。便是那里。”
问出了叶鹤林原本打算的去处,叶臻却吩咐了原地修整片刻。她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江宁府的地图,半晌不出声。江宁可是知本堂本宅所在,这会是巧合么?
青松低声问她:“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叶臻解释道:“我猜测,叶鹤林八年前就背叛了叶家,与陈崇绪勾结。但以陈崇绪的个性,他不应该容叶鹤林活着。所以叶鹤林手中很可能有给叶家翻案的关键线索,或者是陈崇绪的把柄,作为他的护身符。叶鹤林明知陈崇绪可能过河拆桥,还是去了临川府衙,并且设计让自己金蝉脱壳,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一定是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有他退路的地方。”她顿了顿,声音沉下几分,“我须得拿到他老巢里的东西。”
“可……这毕竟只是小姐的猜测。”青松面露担忧,说道,“依属下所见,小姐还是先带他们回无极阁,慢慢提审。”
“叶鹤林不会说实话的。把他弄到无极阁,又是那一番宫闱秘事的说辞,没得叫你们难做。”叶臻闭了闭眼,只觉自己喉口发涩,“叶鹤林狡诈,四一知道的也未必是真的。不过这座庄园,多少也能算是线索。”她觉得自己这样站在叶鹤林的角度,用最大的最疯狂的恶意来揣度他的行为逻辑,让她自己感到有些恶心——她希望自己只是想多了。
“青芝。”叶臻看向正在处理四一伤势的青芝,四一已经陷入了昏迷,“你带着四一先去无极阁的联络点,好生养伤。”再凑近了,低声道,“调遣几个影卫,这样……”
青芝目露惊色,最终还是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又问:“小姐要留下叶鹤林么?不如属下将他一并带回去看管。”
叶臻却摇了摇头:“没有他,此事成不了。”她看了眼叶鹤林血肉模糊的左眼,又一阵恶心,闭了闭眼睛,说:“他应该死不了吧?要什么药,你留给我就是。”
青芝虽觉有些不妥,但还是依言把药留了下来,细细叮嘱了每种药的用法,最后又说:“小姐吩咐的,属下会办到。小姐保重。”她又看了眼她哥哥青松,背起四一运起轻功离去。
叶臻将药收入怀中,对青松道:“我听说你擅长易容之术?这样,我下山套一辆马车,我们扮作兄妹,带着老父回乡,往郑家庄走。”
青松点了点头,二人收拾了篝火,掩盖了行踪,摸黑往山下走去。青松背着叶鹤林,叶臻在前头探路,忽地止住了脚步,蹲下身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青松轻轻把叶鹤林放下,抽出短刀护卫在叶臻身边。
前头不远处隐隐出现微弱的火光,继而逐渐亮堂起来。人声嘈杂,叶臻放出灵识,听到一二:“贼寇供认,他们就在这座山上!”
叶臻心下一紧,这是何方人马?眼见火把包围圈向他们这边缩小,她心一横,向青松递了个眼神,手中早已凝聚的灵力陡然激发,刹那间,空气中洪波涌动,狂风大作,倏尔间,所有火把尽数熄灭。
人群中早有胆小之人失声尖叫,连道此处有鬼。然而叶臻却在人群陷入短暂失明的一瞬间,拉着青松贴地往他们身后窜去,另一手握住一把刚才青芝给她的迷药,混入灵力激发的大风里,一面低声喝道:“闭气!”
青芝给她的是三步倒的上乘迷药,人群晃晃悠悠的,尽管有机警的反应过来,却也在看清叶臻等人的面孔前,挨个昏迷倒地。
然而,叶臻刚松一口气,就听得林间尖锐的一声响——那是暗器击发的声音!难道说,官府不过是做了别人的引路人,这林间尚有黄雀在后?
叶臻连忙屏气凝息,还未等她弄清楚周围到底有几个人,尖啸此起彼伏,数百个不知是什么样式的暗器密密麻麻地扫射过来,黑暗中看不真切,只听到无数利器没入血肉的噗嗤声。叶臻暗暗捏紧了拳头,心中不合时宜地感到难过,如果她没有用迷药,那些人是不是还有活命的机会?然而身体反应却远快过头脑,在暗器袭来时,她就已经敏锐地拔刀抵挡。
青松更是不必多说,此刻小姐身边只他一人,他全身戒备,一把短刀挥舞出了方天画戟的气势,封住了叶臻和他自己周身所有空门。
在一片冷铁与血肉相接的峥嵘中,黑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冷笑,恰如海上航行的浮标。寒光带霜的雪亮刀锋,乍然映出叶鹤林决绝而疯狂的脸,以及七八道向他致命之处飞射而去的冷光。
叶臻骤然向他扑去,手中寒光刀甩出,丁零当啷将那七八枚暗器扫落在地。寒光通灵,自行在叶鹤林身边凝出一个结界。
与此同时,一枚淬着幽蓝光芒的暗器,抓住来不及弥补的空档,“噗”地射穿了她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