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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在巷门前停下,巷门处有兵丁把守,等闲人进不了乌衣巷。
张锋催马上前交涉,杨安玄索性下了牛车,站在巷口打量乌衣巷。前世杨安玄到过乌衣巷游览,见到的景致与眼前完全不同。
乌衣巷并非街巷,而是前临清溪、后凭秦淮的大片土地,最初是三国吴国戍守石头城部队营地。东晋建都建康,王导建宅于此,后来谢安之父谢裒亦居于此,郗氏、温氏、乔氏、顾氏、蔡氏等门阀世家纷纷在此建宅,乌衣巷成为豪族聚居之地。
守巷的兵丁听闻是弘农郡公、雍兖刺史前往王谢家拜访,持戈为礼,放行。杨安玄不再登车,朝守巷的兵丁点头示意后,缓步当车朝巷中行去。
乌衣巷有两丈多宽,足够四辆牛车轻松往来,巷子两侧皆是朱门粉壁、画栋雕梁,楼阁从高木缝隙中隐现,有笙歌之声从院落中逸出。
香车宝马从身旁而过,博带峨冠年少郎、高髻云鬟窈窕娘,纷纷注目杨安玄,这些门阀子弟消息灵通,看杨安身后有数名牵马而行的威武护卫,不少人猜出来客是雍衮刺史杨安玄。
昨日杨安玄在司徒府怒斥荀伯子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今日前来乌衣巷多半前来拜访王谢两家,有好事之人跟在身后。
杨安玄打量两旁建筑,晋代建筑皆毁于战火,后世没有留下一处实物,眼前这繁华景象会被斜阳衰草替代,作为曾经的考古学家痛心无比。
乌衣巷中,清谈雅集,轻裘缓带,谢安、谢玄、谢道韫、谢灵运,王导、王珣、王羲之、王献之等人将儒雅风流写进了史书中,为这个战乱的时代留下许多文坛佳话。
建筑会被战火焚毁,随着时间消失无踪,而曾有过的乌衣风流却传至千古,杨安玄在热闹的乌衣巷中站住脚,望着两旁翘起秀丽的飞檐,心中生出豪情,史书之上一定会记下自己的名字。
杨安玄昨日便派人前往王谢两家告知拜访之事,王谢两家在离巷口半里处,等杨安玄走到时,王府门前已有人迎候。
杨安玄快步上前见礼,王弘从容揖礼道:“前日杨刺史拜见琅琊王,愚正好休沐在家,不然能早两日结识杨刺史。”王弘,被司马德文辟为大司马从事中郎。
从话语中杨安玄听出王弘的身份,笑道:“素闻王郎清静恬适,本不应前来打扰,不过愚进京朝觐天子,若不来王谢等高门拜见实是失礼,还望王郎勿怪。”
王弘对杨安玄步行前来的举动很满意,侧身相让道:“杨刺史为国戍守北疆,劳苦功高,能登门造访是王家之幸,里面请。”
从大门入内,青石甬道两侧宅第罗列,王家族人分房居于不同的宅第,却又同在一门之中。杨安玄暗暗赞许,难怪琅琊王家是东晋顶级门阀,朝堂之上总有王家人主政,凝聚力非比寻常。
往里行约百步,便是王家厅堂景贤堂。景贤堂四扇门,中间两扇敞开迎客,淡红门菱雕花,极为精美。堂内深红色地板,四根大红柱高撑屋梁,帷幔已经撤去,大堂内拥入数十人仍显空荡。
杨安玄在锦席上端坐,看到王弘身侧坐下一名敷粉男子,手持羽扇,看年岁比王弘略长。能与王弘并肩而坐,此人定是王家的重要人物。
王弘伸手指点,介绍道:“这是族兄王茂世(王诞字),年前方从广州回转。”
杨安玄听说王诞的名字,此人依附司马元显,桓玄率军进京之后打算诛杀他,因桓修是他外甥,竭力为其求情,桓玄将王诞贬向广州。
桓玄被刘裕逐走,王诞便动念回转建康。卢循攻下广州番禺(广州市),抓住广州刺史吴隐之,自称平南将军,报广州事,任王诞为平南长史,对其十分优待。
占据广州之后,卢循遣使朝贡,并送给刘裕益智粽,刘裕知晓其讥讽之意,派人回赠续命汤。当时桓玄尚未平灭,朝廷需要安稳的后方,于是刘裕以天子名义权宜任命卢循为广州刺史。
王诞归心似箭,他心知朝廷和卢循之间早晚必有一战,身为王家子弟他不可投向卢循,届时身处广州要不被卢循逼着叛逆,要不就被宰了祭旗。
趁着此时朝廷和卢循和解,王诞向卢循声称自己不会领兵,留在广州无用,请卢循放他回建康。王诞许诺,将来定会报答其恩情,卢循同意。
当时,刘裕让卢循送还被俘的广州刺史吴隐之,卢循不肯。王诞决定在新掌权的刘裕面前立个功,劝说卢循道吴隐之曾是广州刺史,在广州素有人望,得百姓拥戴,一山难容二虎,留他在广州反而无益,于是卢循放王诞和吴隐之一同回建康。
杨安玄对王诞不甚了了,对这位阿附司马元显的王家子并无好感,可是杨安玄对同他一起回归的吴隐之闻名久矣。
这位吴刺史是历史著名的廉吏,他曾任卫将军谢石的主簿,算得上位高权重,却清贫自守,以至于女儿出嫁都要卖家中所养的狗换钱宴客。
朝廷任他为广州刺史,让他前往整肃岭南官场风气,路过石门贪泉,传言谁喝了贪泉水都会变得贪得无厌。
吴隐之特意饮贪泉之水赋诗明志,在任时将宅中器物撤除归库,夫人刘氏织布、劈柴、做饭,甚至还背着柴火到集市卖钱补贴家用。
刘裕听闻他的清廉,特意向卢循要返吴隐之。吴隐之返家乘一叶小舟,随行依旧是来时行装。妻子刘氏买了一斤沉香木,准备回乡补贴家用,吴隐之发觉认为不是自家之物,弃之水中。
吴隐之归家还是茅屋六间,篱笆院墙,刘裕赐牛车、宅院,吴隐之坚辞不受。 前世杨安玄从晋书中读过吴隐之的事迹,两晋时官风腐败,何曾父子日食万钱、石崇王恺斗富,便是谢石也聚敛无度,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吴隐之能守住初心,甘于清贫,着实让人崇敬。
再看堂上王家子弟,个个衣锦衣、披轻裘、挥麈尾,有如神仙中人,可是比起吴隐之的洁操来这朱门风流便显得刺眼了。
杨安玄淡然拱手道:“原来是王兄,恭喜你脱得大劫,将来必有后福。”
王诞感觉到了杨安玄的冷淡,不过经历过贬谪广州,城府变深,客客气气地回礼道:“多谢杨刺史吉言。”
杨安玄目光看向对面,发现不少认识的人,当年华林园中王家子弟设计陷害自己,那个王纯之如今蓄起了短须,目光闪烁不敢直视自己。
杨安玄微微一笑,道:“纯之兄,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王纯之见杨安玄点名道姓,只得拱手礼道:“一别十年,愚恭贺杨刺史名重天下,爵授郡公。”
王纯之心中酸楚,当年看不起的杨家子居然成了王家座上宾,便连家主都要笑脸相迎。杨安玄已是郡公、雍兖刺史,自己还在七品令史的位置上混资历,人比人气死人。
杨安玄自不会把王纯之再放在心上,示意身旁的曾安奉上带来的礼物,笑道:“愚听闻王中郎喜好儒学,特意向岳丈求了幅字送与王中郎。”
王弘开心地道:“愚闻夫子之名久矣,曾想前往鲁郡拜见,只是琐事缠身未能如愿,能得夫子之字,不胜之喜。”
侍从接过字轴在王弘面前展开,“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出自《论语·颜渊》。
杨安玄离开襄阳前有所准备,这幅字是专为王弘准备,他知道王弘好学,遵守礼法,这幅字果然掻到王弘痒处。
王弘起身,整衣对着字轴施了一礼,笑道:“多谢杨刺史的礼物,愚会将它悬于书房。”
低声对身边的侍从交代几句,很快侍从取来一幅字交给王弘。王弘示意侍从将字送给杨安玄,道:“这是家父所书的诗作,回赠给杨刺史。”
杨安玄喜出望外,王珣的字后世仅存世一幅“伯远帖”,与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被乾隆藏于三希堂,足见其珍贵。这幅字要是能保存至后世,肯定价值连城。
此行能得到王珣书作杨安玄满意至极,开怀笑道:“王公之字遒劲流畅、自然潇洒,不在书圣之下,愚愧领了,多谢王中郎。”
王弘见杨安玄喜上眉梢,对父亲的字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喜好,道:“各取所好,何用言谢。”
闲话几句,杨安玄起身告辞,王弘相送至堂外,让四弟王孺送杨安玄出府。两人没有提及杨家提升品阶之事,杨安玄来访是一种态度,至于王家如何做有自身的考虑,礼节性的拜访不可能有实质性的结果。
出王府,与王孺揖别,王孺站在府门外目送杨安玄前往对门的谢家,似笑非笑。华林园中亦有王孺在内,只是当初的少年郎已长成挺拔青年郎,杨安玄已经认不出他。
曾安来到谢府门廊下与阍者相谈,片刻之后面带愠色回转,对杨安玄道:“阍者称谢中书令今早前去堂邑公干,家主不在不便见客。”
杨安玄微愣,没想到谢混居然避而不见。略愣片刻,杨安玄吩咐道:“既然谢中书令不在,便前去郗府拜见郗公吧。”
众人举步往里走,身后传来王孺“咯咯”的笑声。
张锋怒道:“这个谢混好生无礼,主公的帖子昨日便送到他府中,他分明是有意不见。”
杨安玄已经平静下来,微笑道:“谢公风采未传至后人乎?”
一行人来到郗府门前,郗恢长子郗孜已经闻讯在门前等候,将杨安玄一行引入府中,前往厅堂。
只见郗恢笑吟吟地站在廊下,见到杨安玄笑道:“没想到堂堂弘农郡公居然在谢府门前吃了闭门羹。”
杨安玄苦笑道:“愚只得来郗公这里讨口饭吃。”
郗恢开怀大笑,伸手挽住杨安玄的胳膊,道:“安玄无论何时来老夫这里,老夫都倒履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