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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门处站着罗姑比的季父、被军臣和伊稚斜尊为大籍若的挛鞮产。他是冒顿最小的弟弟,如今已年近七十,须发皆白。
“伊稚斜苦心搜捕了她两年多,你却竟敢将她藏起,今日若不是被我发现,你还要将她放走?!”
罗姑比不屑哼道:“伊稚斜他算什么英雄?设计谋害了军臣,夺了於单的大单于位。莫说我罗姑比,草原上不服他的,大有人在!”
“胡说甚么!这草原上自是能者居之。照你这么讲,那当年冒顿大单于鸣镝夺位,也不能算是英雄了?”
产这么一说,罗姑比倒是不好反驳了。他爱怜地望了一眼月歌,向产恳求:“季父,我们放她回祁连山罢,军臣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也是你的重侄孙女,若落在伊稚斜手里,只怕是没命了。”
“你放心,伊稚斜暂时还不会杀她,否则他手上再无筹码可控制祁连山的月氏人了。当初你因支持於单而被伊稚斜贬降,何不趁此机会把她献上,好重新拿回权位兵马?”产循循诱导,罗姑比不禁开始动摇。
月歌见势不妙,矮身作楚楚可怜状来哀求:“大籍若、季祖父,我阿爸阿母阿弟还有於单阿兄都惨死于伊稚斜之手,你们若将我送回王庭,他不会让我活的!”
产突然使个眼色,左右侍卫虎狼般扑上,将月歌制住,扔进关押囚徒的大木笼里。
“关她几日,等点好人马,一齐带去和大单于会合!”
月歌奋力挣扎,大叫:“季祖父……”
罗姑比叹息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救不得你了。”
卫青大军二出定襄,却没太好的运气,近十日过去,仅扫了几个小部落,始终寻不到单于主力,看来匈奴此前得了经验教训,这回改变策略引其人马伍迂回流动,让汉军频频扑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卫青着张骞找了个水草茂盛的去处,率军安下大营,随后分派各将领军出击,寻匈奴主力作战。
原本霍去病升了校尉,满心期待能率部出击,现下眼见其他人都已带兵出营,自己却被困在中军什么任务也没有,他不由心下着急:“大将军,剽姚校尉请求出战!”
卫青睨了他一眼,估摸着各路大军都已出发,便松了口:“剽姚校尉,你且领着手下八百人出去探路,若能抓几个舌头回来更妙!”区区八百人,他可不敢让他们出去送死,随便敷衍下外甥便好。
霍去病一愣:“大将军!”
卫青赶在他前头发话:“探好了路,必定让你出战!”
不得已,霍去病憋了一肚子气回到自己的营地,召集队伍,并着人去辎重军处领取糗粮。
“全校集合!随剽姚校尉出营!”大伙儿一听,都兴奋异常。
卫青拨给霍去病的这八百人都年轻力壮,精力无处发泄,他们这几日早闷坏了,正等着上战场拼杀呢。只是去探路抓舌头?霍去病心中另打了主意,嘴角忽然勾起,唤住正要前去领糗粮的部下。
没多久,辎重部便有人到卫青处禀告,剽姚那一校人马共领了三日糗粮。卫青一听心知不妙,急问:“剽姚校尉人呢?”手下却报说他早领着八百人出营了。卫青后悔不迭,自己不该把外甥放出去,去病这哪是去探路啊,明摆着去奔袭寻匈奴人拼杀!
霍去病领着八百军骑一路驰向西北,两个时辰过去,已离了大营近百里,可茫茫草原,却连一个匈奴人也没见着。
“校尉,这么跑不是个办法,我们要去哪儿啊?”手下军候有些忐忑。
霍去病一指西北:“赵破奴、仆多,你二人说此西北方有湖,可确定否?”二人连忙策马上前:“确是有湖,这个时节应有不少部落围湖安扎。”
“好,我们便去寻他们,见一个打一个!”
再驰半日,天色开始发暗,前方果然横着一口大湖,却不见有任何部落的痕迹,仿佛匈奴人早有准备,在汉军来之前撤离得干干净净。霍去病正心焦,往前头侦察的赵破奴和仆多飞驰回来:“山丘那边有一小部落,不过两三百来人。”
“好,先拿他们来开刀!”
霍去病一声令出,八百锐骑呼啸着驰上丘顶,顺势而下。这个部落的精壮男子已有一半随了单于出战,此时汉军如天兵忽降,他们猝不及防,狂雨一般的弩箭已射穿了许多人的身体。
营地里呜呜吹响了号角,匈奴人像惊醒过来的狼群,露出锋利的牙齿和爪子,他们纷纷上马拉弓,和呼啸冲来的汉军对射。
这次霍去病终于见识到了,匈奴人不分男女老少,个个上了马、开了弓全都摇身一变成了控弦的军士。这部落的人总计也不过三百,最后倒共有两百多人与汉军厮杀,毫无畏色。
霍去病严下狠令:“不降者,杀无赦!”
纵然是草原上最凶猛的恶狼,亦抵挡不住如猛虎出笼的这一校军骑。汉军以极优势的兵力,轻而易举灭了这个小部落。
初战告捷,霍去病踌躇满志,正在巡视各处清点首级。不远处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哭号,他扭过头:“何事喧哗?”
汉军以斩获的首级数评军功,此时在残帐灰烬旁,十几名妇孺被团团围住。一名军士手起刀落,瞬间砍下两名少儿的头颅。
“住手!全都给我停下!”霍去病眼见这一幕,勃然大怒,策马上前举鞭将那军士抽了个半死。
“亏尔等还是堂堂七尺男儿,也学匈奴人专门欺辱妇孺老弱。传令下去,此后每战,降者不杀,若再有以手无寸铁之妇孺首级充军功者,一律当作违反军纪就地处死!”
各曲连声应诺。
一番恶战,大伙儿都饥肠辘辘,此番攻灭的部落栅栏里,有牛羊上千。霍去病传令,晚上不吃糗粮了,将匈奴人的牛羊宰杀烤熟,全校一起吃肉。
众军士大喜,平日就算在营里,吃的也不过是些枣饭粥饼,普通下士吃肉的机会并不多。可如今跟了剽姚校尉出来,当晚便能吃上一顿饱肉。众人均想,管他把队伍带到哪儿呢,有敌首可获、有肉吃便好。
近百堆篝火架起,熏烟袅袅。霍去病接过部下递过来的糙肉,却食难下咽,他脑中翻来覆去尽是当日那只香嫩无比的獐腿,心里更是大叹:“可惜三弟不在这里。”他心中头回这般念着一个人,竟是为了口欲。
全校饱餐一顿,昏昏睡去,才不到两个时辰便被叫醒。
“剽姚校尉有令,各曲队整合出发!”
众兵士虽仍有些疲倦,但军令如山不可违,只是那些俘虏和缴获的牲畜辎重却是个问题。
霍去病却传令说,俘虏放了,扔下所有的缴获,全校仍是轻骑行军。
军士们打了这么多回仗,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个不要缴获的主儿。有人担心问:“万一那些俘虏去其他部落报信,将匈奴人主力引了过来,可如何是好?”他们才八百人,可干不过数万的匈奴主力。
霍去病原本领着人马绕过大湖继续向西北挺进,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再行十里,我们便折向西南。”
但好景不长,汉军转向没驰多久,迎头就碰上了匈奴主力,望过去黑压压一大片,至少几万人。雪上加霜的是,匈奴人也发现了他们,开始调集大军朝这边围过来。
听完斥候[注1]的急报,几名曲长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在马上坐不住,心中更是后悔不迭。早就知道,跟着这没经验的愣头青校尉乱闯,送死是迟早的事。
可他剽姚校尉却面不改色,一声喝令:“逃!”
也是!八百骑对几万主力,除了逃还能怎样?大伙儿从未曾像此时这般拼命策马,跑慢了那可是要丢命的!刚从胜利的顶峰一下跌落至死亡的谷底,那些昨晚吃着肉食还感谢剽姚校尉的军士,此刻心里早将霍去病骂了个狗血喷头。
八百人全速逃离,仓皇如鼠,一路上狼狈得乌七八糟。
“剽姚校尉传令,转向北方!”军众听了纳闷,这是第几次改方向了?校尉是在玩洛书九宫转[注2]呐?可如今只要能摆脱匈奴主力,管他转向去哪,能活命就行!
过了大半日,几百匹马终于累了,渐渐慢下来,身后的匈奴大军也早不见了踪影。
“我们如今到了何处?”几名曲长军候望着茫茫原野,仰天欲哭。
赵破奴也绕晕了,屁滚尿流连番奔逃,一路上不停转了七八次方向,谁他妈的还记得住啊?
“我们东北向三十里后折去正北,两个时辰内西南和正北各交替四次,接着向西一个时辰,此后便一直朝南。”霍去病缓缓述来,“若未估错,我们已绕过匈奴主力,到了他们背面。”
赵破奴在行军图上摸掂几下,果然如此。各军候队长目瞪口呆,校尉记得这般清楚,方才真是在逃命么?
不过,终于逃出来了!总算能保住小命了!众军士在马上高呼万岁[注3],有些人欣喜过甚,热血上脑、眼前一黑,咕咚栽下马去。
这般冰火两重天的强烈刺激,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的啊。全校人马个个都被接连的大起大落颠得面如土色,只有他们的校尉头儿,那个仿佛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皇亲贵戚,此刻伴随着踏鹰嘶鸣双蹄立起,他在马背上爆发出一阵朗朗的大笑。
平日剽姚校尉少言不泄,喜怒鲜形于色,如今却笑得如此畅快欢心,倒像打了什么大胜仗似的。
经过这一番生死起落,八百人的胆子被磨大了。行军途中再遇上了两个更小的部落,还不是轻而易举便灭掉?并各得百余斩获,饱食羊肉马奶数顿。
到了第三日上,部队经过一条大河,停下饮水休息。
霍去病问:“此处是何地?”
仆多道:“这条石门水的上游俗称北耆沟,贯穿阴山南北,是大青山和乌拉山的分界。”
“其上可有部落驻扎?”
仆多紧望着河面,并未答话,赵破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仔细分辨,忽然叫道:“那是匈奴人祭祀的羊皮!”
既有祭祀的萨满,那这个部落看来还不是一般的大。霍去病当即遣了两名斥候前去,探明了在石门水上游的乌拉山脚下,驻扎着一个大部落,数数有近两千人。部落营地里有众多大旗飘展,威严显赫。
“那可不是一般的部落阿,定是些王侯权贵的领地。”斥候如是说。
霍去病压住内心的兴奋,扬声道:“各位,想不想打一场大的?”一路上遇到的几个部落都较小,虽一直获胜,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够爽。
军士们被连日的胜利鼓舞着,都齐声呼应:“想!”
“那大伙儿在此食饱饮足,待休息够了,入夜我们便鼓足劲冲进去!”
众人大声称诺。
可有冲劲是一回事,现实的敌众我寡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沉吟半晌,眼中闪出必胜的决心:“这次需智取,夜袭固然好,若能有人潜入敌营,晚上里应外合,我军定能大胜!”
而这份差事自然又落到了匈奴通赵破奴和仆多二人的头上。
庐帐旁的石门水悠悠流淌,烈日下,木笼里的月歌已被关了数日,此间罗姑比倒是一直来给她送食,可今日他再来时,面色却变得有些冷漠。他目光复杂盯着月歌:“大籍若说了,原来你并不是军臣亲生,不过是个秦人的小杂种,也好,将你交给伊稚斜,由他来发落。”
“季祖父,你在说什么?”月歌蒙了,连声追问,罗姑比冷着脸拂袖而去,只留下她在木笼里百思不得其解。季祖父和大籍若为何说她不是大单于亲生,这又从何说起?
不多时斜阳西挂,部落里的人赶着数以千计的牧羊回栏,一片白茫茫在木笼前涌动。月歌抱膝坐着,目无焦距望向前方。羊群陆续入了栏,却有两头悄悄移到边上,离木笼只有半丈远。她侧头看去,立时怔住。
从她这个角度清楚得见,那两团并非羊儿,而是披着羊皮的两个大男人。
这时,羊皮下的仆多热得不行,悄悄掀开皮毛,抬头正对上月歌亮晶晶的眸子,他吓了一跳,不由得捅了捅身边的赵破奴。
待赵破奴扬首,月歌更加吃惊,这人不就是当初和张骞一同归汉的赵二狗么?怎会在此扮羊?
两年多过去,月歌身量大增,五官展开了又兼肤色变换,赵破奴显然没有认出她来。仆多低声抱怨:“糟了,这小子瞧见我们,这可如何是好?”
赵破奴死死盯着月歌,心里念头转了数十遍,他暗想完了,剽姚校尉令他二人混入部落里应外合,难道真要栽在这小子手里?
赶羊的人渐渐向这边移近,月歌忽然朝他俩暗暗招手。
“他这是叫我们过去?”仆多惊疑不定。
赵破奴也纳闷着:“不知。”忽见月歌用手指了指木笼后,那里有树木七八棵,藏身倒是绰绰有余。赵破奴大喜:“这人帮我们呢。”拉了仆多爬过去,趁赶羊人一个没留意,闪身躲到木笼后的大树下,茂盛的枝叶刚好将他俩遮住。
等羊群全入了栏,仆多伸出半个头,却立马缩回去。外面是身着裘服的产和几名亲信巡视经过,产呵斥道:“小杂种,老实些,莫再玩什么花样了!”
前两日月歌借口尿遁屎遁,守卫的人已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连连追捕了好几次,如今是说什么都不肯放她出来了。
月歌冲着产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自己马上大祸临头了还不知道,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喂!你们的大军何时来袭?”月歌回头小声问,身后的树丛里默然无声。
许久,仆多磕磕巴巴的声音传来:“你怎知我们有大军……”话音戛然而止,似被赵破奴一把捂住了嘴。
“你们来多少人马?大籍若是单于大父,手下兵强马壮,有近两千数,他们明日便开拔去和伊稚斜会合。”月歌自顾自说着,也不管树丛里那两人应答与否。
“你们人若不多,这一仗恐就难了。是要夜袭么?”她想了想,忽然语声轻快,“马栏那边堆有去岁的余粮,还有些干草杂什,都是易燃之物,等入了夜大军来袭,你二人去放一把火烧掉,匈奴人自己就先乱了。”
良久,赵破奴犹豫问:“你为何帮我们?”
月歌朝天空连翻了几个白眼,这人真没眼力,没瞧见她如今是笼内囚么?她还巴不得汉军前来袭击,自己好趁乱逃走呐。
再过两个时辰,漆黑夜幕已深深笼罩着苍茫的原野。为了明日的开拔,匈奴人早早躺下休息,偌大的营地里只余十几片篝火和少量的巡逻守卫。
月歌却兴奋得睡不着,她抱坐着遥望远处微仅可见的天地一线,忽然间,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冒耸,似是一团团暗影在缓缓移动,却越来越大。
她嘴角漫上微笑,眸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来了……”
没多久,那些影团悄无声息逼近,黑压压地遮盖了天际微光。猛然间,四下里爆发出激烈的呼啸狂吼:“杀……杀!”
隆隆的马蹄震醒了沉睡的大地,无数高大的军骑潮水一样涌来,风驰电掣般冲入营地庐帐间。许多从睡梦中惊醒的匈奴人刚出穹庐,便被飞射而来的利弩送往另一个世界。
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的产和罗姑比聚集到帐前,四下大吼:“莫要慌!我们人多!大家快上马!”匈奴人纷纷跃上庐帐旁的坐骑,在马上,汉兵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大部分人边射边朝营地西面奔走,欲去寻马作战,可人还没至栏边,已有熊熊火光飞起,那里的草堆不知怎的被点燃,其边上的马群受惊嘶鸣,全都冲栏而出。一时间,百马奔腾、千蹄纵踏,前头来不及躲闪的匈奴人全被踏成了肉泥,后面的急忙转身逃去,却正好迎上汉军飞射而来的铁矢。
月歌攀着木笼观望,轻轻一笑:“那两人,干得还真不赖。”
没了坐骑的匈奴人,就如同被拔了爪子的狼,纵然再凶狠也弱去了一半,八百骑彪勇的汉军在整个部落里践踏纵驰,如入无人之地。成群的匈奴人举起刀来欲作濒死的挣扎,却往往成了利弩铁箭的活靶子。
以往一个匈奴人能勉强抗一个汉兵,此时混乱如斯,近两千的匈奴兵却被八百汉骑杀得哀鸿遍野,溃不成军。
产和几个相国都尉各领着人马,在汉军围攻下节节退后。
望着冲天烈焰和混乱的场面,月歌禁不住笑起来,此时一个黑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产狰狞的面孔在眼前放大:“汉军怎能跑到这么远的后方来?小杂种,说!可是你引来的?”
月歌冷笑:“母亲早就警告过尔等,天神示下,若匈奴再去惹怒汉人,那便是连祭天圣地都不能保全!”
产左右环顾下,发觉大势已去。自己的精锐没能到前方战场厮杀,却在后方不明不白地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汉军给灭掉,他心中那股郁闷实在难消,于是大喝一声:“小杂种,莫以为你们母女有神灵庇佑,我就不敢杀你!”高举利刃劈开木笼,将月歌一把扯出。别看他年近七十,却依然孔武有力。
产手上的利刃高高扬起,月歌此时却仿佛傻了一般,呆呆地望向他身后远处。
咄然一声后,产身形往前震了震,他蓦然惊见,自己喉头下方突然穿出来一支黑黝黝的铁箭头,其上暗红的血丝隐隐映着火光。产张口欲言,嘴里却倏然激喷出一股鲜血。
急骤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产半扭过身,临死前看到的情形,便是迎面飞驰而来的高大军骑上,那个骠勇锐悍的年轻人,一双如沉水炯星般的闪亮双眼,以及那人身周散发出来的冲天煞气。
霍去病一刀劈飞产的首级,眼前的无头身躯轰然倒地。
月歌望着踏鹰背上那笔直的身影,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兄……兄长?!”她从来没想过,时隔近一岁,竟是在这种时刻这种场景,和霍去病再次遇上。
霍去病一弩射倒扑上来的匈奴兵卫,回身勒马,亦十分吃惊地看着月歌。难怪自己在长安久寻三弟不见,原来她又回到了匈奴地。
几名下了马的汉军斜地里插过来,手中铁刀招呼着去砍月歌,冷不防一柄环首刀倏然劈至,将几人手中的军刀震飞。此时,剽姚校尉的军马已横在眼前,还有他冷冷的目光扫下:“莫伤他!”
霍去病快速环顾,如此混乱的战场,刀箭不长眼,没准下一瞬三弟就被汉军的利弩射穿。他心一沉,朝月歌伸出手:“三弟,来!”
月歌奔到马前,便觉手臂骤紧,人瞬即被霍去病拉上马背坐在他身后。踏鹰驮着二人四处奔驰,一个又一个匈奴人在霍去病的弩机扳扣下应弦而倒。他嫌弩箭装载过慢,将弩往马侧一挂,取了弓箭,左右开张,眨眼间已射出五六发,箭箭夺命。
“兄长放我下来罢,你这样不便控马拉弓。”月歌不欲拖累他,纵身跳到另一匹马的背上。
霍去病勒停坐骑,把帔[注4]的下缘从腰间拉出,解开系带,亲手将绣有云纹的火红武将帔盖在她肩头,省得有些不长眼的军士将她当作匈奴兵来射杀。
那件帔果然作用灵验,虽吸引来许多好奇的目光,但汉军们的弓弩刀剑却再也没有往月歌身上招呼。不过有一利必有一弊,麻烦也接踵而至,如今匈奴人瞧见了那帔,都来要她的命!
月歌反倒逃得更狼狈了,她刚策马躲过了身后两名匈奴人的追砍,却闻前面庐帐旁一声怒吼,刀芒闪烁着划过来,却又忽然停住。
那人是产的侍卫,识得她的身份,这一刀当然砍不下去,竟是生生卡在了半空。仆多正好在左近,抢过来一把将那侍卫劈翻在地。
“奇了,他明明举了刀,却为何不杀你?”仆多百思不得其解。
月歌瞥了瞥他:“我母亲是大萨满,他自然不敢杀我。”她从小被人敬畏惯了,觉得这有何大惊小怪?
仆多本就是匈奴人,哪里能信她的胡吹大气:“你怎不干脆说自己是祁连居次,受神灵庇佑?”
月歌瞬间被噎住。
他又侧头朝她身上打量,面色变得怪异:“剽姚校尉竟把他的帔给你披着?”
月歌这回正色相告:“他是我义兄。”
仆多更怒,瞪圆了眼:“你当我好骗?”若他颏上有须,此刻定是吹着胡子走的。
汉军大营内,卫青一张脸沉着,仿佛罩了生铁。
原本今日得了左将军公孙贺的报信,他引领中军前去,左、中两路大军齐齐夹击匈奴主力,共斩获万余级,算是个不小的胜利。可没等大伙儿高兴半日,右将军苏建孤身一人狼狈回营,报说他和赵信两军合并的三千人遇上单于主力,大战一日有余,全军几近覆灭。赵信见势不妙,率剩余的八百骑投降匈奴,只留苏建一人逃回。
李广一听,须发怒张:“看看!匈奴降将果然靠不住!”
连失两军,这罪便大了。部将都劝卫青于军中斩杀苏建,议郎周霸还说:“大将军自领军出征,未斩过裨将,今日苏建弃军而逃,论罪当斩,大将军更可以此立威。”
卫青却手一挥:“青以皇戚出将,无需立威,且人臣切莫专权。苏建之罪,便报请今上定夺罢。”
其实他心里更担心的是外甥霍去病,这小子领着八百骑跑出去五六天了,却连个消息也未传回。赵信和苏建两军合并尚且如此大败的下场,万一外甥遇到匈奴主力……卫青长叹一声,紧闭上眼。
帐外忽然欢声如雷:“剽姚校尉回营了!”
卫青猛然睁开眼,凝听片刻,高高吊起的一颗心这才安稳落回胸腔。瞧见外甥大步跨入帐内,他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便招呼过去:“剽姚校尉,我命你出去探路抓舌头,为何过这许久才回营?你眼里可有军纪?”仔细打量,外甥风尘仆仆,衣甲上隐约可见暗红的斑驳血迹,但人总算安好无虞。
“去病没抓到舌头,但给舅父带回一份大礼!”霍去病脸上只有极淡的笑,眉宇间的英气更浓了,“把人带上来!”
几名裘服乱发的匈奴人被押入大帐,霍去病揪起为首那个:“大将军,这是单于季父罗姑比,另外几人是相国、当户。而单于大父籍若侯产,已被我当场斩首!”说罢,手中人头掷于地,滴溜溜滚到卫青脚下。
“外头还有敌首二千二十八级,请大将军派人前往清点!”
那一刻,霍去病飞扬的双眸仿佛暗夜炫火,点亮了整个大帐。
八百骑以少胜多,勇盖全军!卫青和众将仍不能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发、傲然挺立的年轻人,他年纪如此轻,征战经验如此少,这回却一鸣惊人,立下如此卓著的战功!
是天幸?抑或注定?
良久,卫青压下内心的激动喜悦,望着外甥布满血丝的眼角:“干得好!累了罢?下去好生休息!”
“诺。去病已有两日未合眼了。”
最后那一战激烈非常,整个剽姚校精疲力竭,产的部众毕竟人多,仍是逃走不少。为免逃匿的匈奴残兵引来援军,鏖战后霍去病当即传令部队连夜驰返。
洗去多日的汗腻血腥,霍去病刚踏入自己帐内,便瞧见月歌和衣躺在毡榻上睡得正熟,身上还穿着他的帔。
三弟倒是老实不客气!霍去病面无表情看着,心里更是一阵无语。他本人极为爱洁,莫说与人同榻,自己连平日都鲜少让侍女贴身服侍。若换了是旁人这般无礼,他早一怒起脚将之踹下毡去。
“三弟!三弟!”
月歌也是连着几日没好好休息了,此番睡得极死,任人怎么叫都不回应。霍去病无奈瞪着,伸手欲将她推到别处,逼近了却瞧见她眼眶下晕黑一片,加上满脸的焦黄,那可怜样说是个半死不活的病人也不为过。
算了!这小子虽脏乱不堪,身上却无其他军士那样的腌酸体臭。霍去病想了想,就当怜惜三弟在匈奴颠沛流离的数月时光,赏他个安稳觉罢。于是霍去病一脚将月歌蹬到最里处,自己占了大半个毡榻,安然睡下。
一觉醒来已近次日晌午,月歌感到四肢舒畅无比,只是不知下身为何却有些酸胀难耐。她睡眼惺忪转头四顾,半个呵欠蓦然卡在喉里。自己身旁何时横了一副高大躯体?
她惊得噌然坐起,审视摸遍全身,衣物牢贴无异。
而霍去病还未睡够,被这番动静闹醒,他迷迷糊糊扫她一眼,口气不大好:“莫吵!给我出去!”转个身朝外侧躺。
月歌定定神,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去病仲兄啊……纵然如此也颇难为情。她下毡着履,掀帘出帐。这里是汉军营地,伊稚斜和隆漠的手再长,也决计伸不到此处来。
可月歌刚朝左走了几步,就见赵破奴和仆多正牵着霍去病的坐骑向此慢行;她急急右转,一抬头,前方迎面而来的,却是张骞。
在汉军营内也步履维艰啊……月歌只能叹运数不好,噌地又蹿回霍去病帐内。虽说外面那两人十有八九认不出现在的自己,但还应小心为上。
她无所事事盘坐毡前,熟睡中的霍去病少了七八分寒煞之气,却依然武威逼人,沉毅的面上浓眉英挺,五官似刀削斧凿。
月歌解下火红的武将帔默默端详,怔忡地想:人的机缘际会真是奇妙,这是仲兄第二次救她了罢?说实话,仲兄为人当真不差,前夜的救护更是情真意切,她理应将实情坦诚相告,可偏偏他又是汉朝皇帝派来擒她的人……
此时,另一张英朗的面容清晰闯入她脑海,当日昌武侯宅外的惊鸿一瞥,她和郭允虽未有半句言语,可那呼之欲出的暧昧情愫却时时弥漫在二人之间。
子维兄长,不知仍在长安否?
正想着,下身一股热流滑落,月歌伸手去探,却愣住,面上瞬起绯红。她自小随母亲习医理,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也略晓几分。
十五岁的少女身躯已长成,而自己今日,正是初潮来临了。
难怪睡醒仍觉下身酸痛,月歌望去毡榻上,自己方才躺过的地方隐隐现着一抹暗红。她庆幸仲兄未醒,站去榻前,斜身从霍去病的腰腿上方探入毡内,用衣袖去擦拭那块血迹。
月歌起先不敢用力,怕吵醒仲兄,没想擦了几下,那血迹竟然不褪。霍去病忽然翻了个身,膝盖抬起触及她胸腹。月歌低叫一声躲来躲去,速下重手去拭血迹。可她越焦急,越是擦不掉。
霍去病被连番折腾,忍无可忍,猛然坐起来瞪着她:“让你莫吵,你却做甚么?”心想这小子怎这般不省事。
月歌愣愣看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尴尬事,双手急忙掩去毡上。
霍去病寒着脸转头,却怔住:“三弟受伤了?昨夜怎未见你提起?”
“受伤?”月歌呆呆地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立时恨不能一头撞死。自己手没盖对地方啊,那块血迹正大剌剌地摊在边上呐。
“伤到何处?我看看。”
月歌欲哭无泪,连连摇头:“只是小伤,无事无事!”
霍去病一言不发,只是沉着脸盯住她。此人天生富贵,心高气傲,哪容人拒绝?
月歌被逼无法,只得闷头冲出帐外寻了个偏处,狠下心来抽出随身腰刀在腕间划寸余。
回头她将腕间伤口在霍去病眼前晃悠两下:“前夜混战时所受的小伤,被我再次弄破而已,当真无事!”便想这样蒙混过去了。平时暗黄油彩一直涂到她臂肘处,挽起袖也不怕被他瞧破。
午后,霍去病却从军医处寻来斫合子[注5],令人捣碎了与她敷上。饶是性冷,他如今也察觉出月歌有些畏怕他这个义兄了,于是尽量温声安慰:“你是我三弟,有事尽可对我明言,不必拘束。”
月歌却望着包裹严实的左腕,内心百味杂陈。
及大军还朝,卫青虽有所斩获,但失却前、右二军,天子甚为不满。幸得剽姚校尉霍去病出奇兵,得数倍于己身的斩俘,并生擒匈奴显贵,战绩赫然。
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一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注6]
[注1] 斥候:探马。
[注2] 洛书:古称龟书,传说有神龟出于洛水,其甲壳上有图象,为洛书九宫数。
[注3] 秦汉时,“万岁”只是通用吉祥语,表现人们对长寿永生的追求和愿望。过年过节、高兴的时候都可以这样叫叫。
[注4] 帔:汉时武士的披挂,下缘束入腰带内,是日后披风的原型。汉代还没有披风的哦。《说文》曰:“帔,披也,披之肩背不及下也,盖占名裙,弘农方言曰帔。”
[注5] 《本草拾遗》记载,刘邦曾用“斫合子”作为军中医治金疮之药。“斫合子无毒,主金疮,生肤止血,捣碎傅疮上……昔汉高帝战时用此傅军土金疮,故云斫合子。”
[注6] 《史记》里记载是千六百户,《汉书》里记载是二千五百户,二者略有出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