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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军一行风尘仆仆多日,终于回到了汉地。各曲部回返边郡驻地,霍去病则领着京师屯军和众大校司马等回长安复命。
自入陇西边境,那些随行的月氏人见到汉地幅员辽阔,男耕女织一片欣欣向荣。临近长安停下小憩时,在山丘上望见远方汉京都城巍峨的壮景,众人嗟叹不已。
月歌尤其感慨,自己数次入长安,只有这回是以真实面目和身份示人。
身后侍女羡慕道:“听说汉宫内黄金壁带,白玉为阶,当世奢华无匹。公主他日若能长居汉宫,让我们也有幸见识一番呀。”
“我一异族公主,为何会长居汉宫?”月歌不解,回身瞧见那几个侍女面露尴尬,欲言又止,她不禁疑心大起,“方才何出那样的言论?你们几个,可是有事在瞒着我?”
在月歌逼问下,侍女只得将临行前众祭司长老的意图说了。如今汉朝强大,他们的皇帝又正值而立壮年,若月氏公主能被汉天子收入后宫,那样部落便有了强大的靠山,比和匈奴、羌族联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据闻汉地男子最喜白肤美人,以公主的容貌才情,也必能让汉天子另眼相看。”
侍女的话让月歌十分气愤,她涨红脸道:“汉朝皇帝已经有了这么多美人,又岂会看上一个小小异族部落的公主?再说了,你们只管擅作主张,又有谁来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难怪长老们肯轻易放行,原来暗地里早已打好了这样的主意。
月歌只觉心里悲苦,身为女子,便是贵为公主又如何?还不等同于礼品货物那般,被送来送去交换资源与和平?部族若不强大,只有依附他人,卑躬屈膝,进贡献女。月氏如是,此前的汉朝亦如是。但如今汉朝有了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天神骄子,终于可以反抗匈奴,一扫前耻。然而,小月氏的未来,却在哪里?
月歌怔怔望着长安,思潮翻滚,一时激愤,一时自怜。末了她不甘心,低声叫道:“我可不愿随长老们摆布,他们想让我入汉天子的后宫,我偏不!之前长老们不是替我定好了夫婿人选么?再不济,我今日就找阿连迪成婚去!”
她气咻咻转过身,却发现霍去病不知何时已来到丘顶,此时正蹙眉望着她。
月歌大窘,每次自己难堪失态,都落入仲兄的眼里。她转身欲走,却被霍去病拉住:“三弟有什么难事,为何不与我说?有我在,自然保得你安好。”
月歌心想,即便仲兄智勇过人,若汉天子有那意,他一个汉将军又能如何?她望着霍去病,摇头叹道:“你们男子又怎能体会我们女子的苦楚?若月歌是男儿身就好了,便可效仿仲兄,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又何须仰仗他人鼻息过活?”
霍去病望着月歌掩面而去,立在丘顶回想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心中对她又多生出了一分怜爱。
若说河西春战只打击了部分匈奴人的势力,夏战则是将河西廊道中间的匈奴部落清扫了大半。
残存的河西各部惧怕汉军再来突袭,纷纷将部落营地撤离了平坦的河西廊道。以至于后来,匈奴人发出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当河西二战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那些质疑霍去病的声音大多削弱了下去,唯有少数人仍说此为天幸。
汉天子刘彻尤其狂喜,自接了战报,他一连数日兴奋得夜不能寐,还不住跟卫青说:“去病果然没辜负朕的期望,朕老早就觉得他这孩子与众不同,定能成国之栋梁。这回战绩如此大,朕需好好想想要给他什么赏赐。”
刘彻自有了卫青,对匈奴的反击便一再获胜,如今再得了霍去病这柄绝世宝剑,他心中盘算着,今后大汉帝国的开疆辟土,可说是指日可待了。
汉军人马还未回朝,刘彻已迫不及待令长史拟订赏赐条目,他要大肆封赏出征河西的部将。
只是,当河西传来大捷的同时,在北方出战的李广与张骞却战败而归。当初刘彻之所以在北线安排这两路大军,就是为了牵制匈奴左贤王乌维,使其脱不开身,从而确保霍去病在匈奴右地的作战。
但李广和张骞出右北平后,双方于进军途中就失去了联系。李广的四千精骑先行一步,出塞达数百里,却始终等不到张骞的人马前来会合。这时,匈奴探马发现了李广的队伍,左贤王乌维的四万大军随即凶猛扑至,将李广部团团包围。
面对十倍于自己的强敌,汉军上下无不惊恐慌乱。只有身经百战的李广仍然沉着冷静,他令三子李敢率数十骑直接冲向敌阵。
李敢不愧为将门虎子,他一马当先,领着众人从敌军阵营的左右结合部之间疾驰而过,安然回返至军前,大声说:“胡虏易与耳!众位莫怕,敢愿为先锋。”
军士见李敢如此神勇,都安下心来,且士气大受鼓舞。
于是,李广令部下骑兵列成圆阵,人人手持弓管向外御敌。若匈奴进攻,则弓弩齐发。
左贤王乌维急于灭了汉军生擒李广,于是令匈奴骑兵连续发动冲击。双方的疾箭在天幕之上,漫飞如雨。激战终日,汉兵死伤过半,箭矢也将耗尽。李广便令军士引满弓,架而不发箭,自己则腰开十石力的大黄弩,向匈奴连番射击,竟连续射杀了数名匈奴裨将。
匈奴人本就敬畏李广的威名,如今再亲眼看见他这般神力,大家都惧怕而后退。匈奴的攻势这才缓和下来。
夜幕降临,仍被困在包围圈中的军士各个面无人色,只有李广和李敢仍然意气自如。
次日,汉军在李广父子带领下又奋勇拼杀,匈奴亦伤亡不少。幸而张骞率领万骑人马赶到。左贤王乌维见不能取胜,只得解围北撤。
经此一役,汉军疲劳不堪,不能再战匈奴,也很快就撤兵回汉了。
虽说李广以少抗多,成功击退匈奴优势骑兵的进攻,也牵制了左贤王,完成保障河西之战的战略目的。但因部将死伤过重,功过相抵,无赏无罚。
张骞误了军期导致李广部损失惨重,本应被处斩,最后他用博望侯的爵位赎罪,被贬为庶人。
本与霍去病一同征战河西的公孙敖,在沙漠里迷了路,失道误期,理应被斩,亦赎为庶人。
以上这些,对于刘彻来说都不重要,河西的战果已令他非常满意。更何况,这次霍去病返朝,还将昔日的祁连居次、今日的月氏公主一并带回。天子大喜,令人好生安顿好月歌,不日便要招进宫接见封赏。
月氏一行人被安置在迎宾馆内,当日便有许多於单的旧部前来拜会。赵安稽头一个到,泪盈于眶:“当年居次在我宅内被匈奴奸细掳走,令我寝食难安,幸得老天有眼,庇佑居次今日平安到此。”
月歌惭愧不已:“是我误信奸人谎话,更误会了汉朝天子和骠骑将军。”
“宾馆有什么好住的,待我辟好院落整好房室,再来接居次进宅。”
赵安稽恳意切切,月歌不好推托,只是想自己来长安又不是常住,住哪里还不一样呢?
汉天子大肆封赏,益封冠军侯五千四百户。这回只要是跟随霍去病到达小月氏的校尉,人人都至少得赐封左庶长的爵位。赵破奴、仆多和高不识因率部捕获匈奴各王及权贵,三人全都封了侯。
刘彻对月氏一行亦十分重视,特意聚集文武大臣,在未央宫前殿召见了月歌及随行之人。
月氏众人一入殿,满殿汉臣不禁面面相觑,只因行在最前头的月氏公主竟然面覆白纱不以真面目现人,这等举动,可从未在其他觐见的使者身上发生过。
端坐首席一侧的霍去病见了,亦大惑不解。
这时,陛阶下谒者[注1]斥道:“大胆月氏使者,谒见今上怎不以真面目示人?”
月歌躬身一鞠:“月歌到了长安之后水土不服,面目红肿狰狞,怕惊扰了陛下,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说罢揭下面纱一角。
众人得见,她露出的面部肌肤果然红斑点点,有碍观瞻。
刘彻却不以为意,笑道:“女孩儿都爱惜容貌,怎能让人见到难堪时的样子?既如此,祁连居次还是把面纱覆上罢。”
只有霍去病暗暗皱眉,三弟那点小把戏,又哪里瞒得过他?她这般胡闹,莫要被人瞧出才好。
这边月歌装傻到底,高高兴兴道:“月歌早听闻陛下是难得的明君,如今一见果然名实相副[注2],难怪汉地民众安泰,国富兵强,原来都是源自陛下之故呀。”一通马屁山响,将刘彻拍得无比熨帖舒服。
饶是霍去病为人冷峻,听了都噎得几近失笑,他只得低头,掩饰面上神色。
刘彻却是龙心大悦,只觉眼前这女孩儿十分讨喜,越看越爱,不自觉便将她和自己几个女儿放在一起比较。他时年三十有六,长女刘妍则与月歌年纪相近。
月歌代表月氏部落向刘彻呈献了珍贵的礼物,有貂皮狐皮十余条、犀角象牙琥珀等山珍宝物。末了,月氏众人单膝跪地,掌心抚额,按左胸后平伸向前触地,俯首向陛阶之上隆重行礼。
谒者向刘彻解释说,那是月氏的大礼,是对最尊贵长者表示的敬意。
刘彻非常高兴,因为这是第一个对汉廷如此尊敬和友善的西北游牧民族部落。“朕此前遣了张骞出使远在西域的大月氏,徒劳无果。却不知祁连山还留有这许多月氏人。”
月歌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们祁连山的月氏部落实力太弱,若不是这回骠骑将军扫荡了河西的众多匈奴部落权贵,只怕我们如今还在匈奴的欺压之下。骠骑将军是天神的骄子、举世无双的勇士,我们月氏人最崇敬这样的英雄,觉得只有我族神物——天马才能配得上。”
说罢,她奉上黄金对马图腾的腰带,亲自献与霍去病。
二人对目而视,月歌面上虽覆着面纱,霍去病仍能依稀看到那白纱下的盈盈笑靥,他不觉心神微漾。被自己心仪的女子当众如此赞颂,凡是个男人都会受用得紧。
刘彻和众汉臣都觉得新鲜:“天之骄子?这样的说法倒是头一回听闻。”
月歌点头,解释道:“天之骄子,为天所骄宠。草原上各部族都相信,天神会不时赐下这样的人杰、英雄来振兴部落。如今陛下能有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这样的人才辅佐,难怪汉朝越来越强盛。”
刘彻听了龙心大悦,当廷就赏赐了月歌无数钱帛,末了仍觉未够,还要传主爵都尉给月歌封侯。
众汉臣大惊,纷纷劝阻。
刘彻不以为然:“祁连居次的身份贵比当年的匈奴左贤王於单,而且她又是月氏公主,还助汉军攻打祁连山、劝服小月氏顺降,又怎不可封侯呢?”汉天子一贯率性,只要对一个人有好感,便不管不顾青眼有加。
中大夫汲黯起身直言道:“高祖曾与诸功臣共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注3],况文景之后并无女侯,望陛下三思。”就差没说最后那句“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了。
刘彻不高兴了:“高祖和吕后自己便破了规矩,吕后封其女弟为临光侯、封萧何夫人为酂侯,高祖立鲁侯之母为嗣鲁侯[注4]、长嫂为阴安侯[注5],此前女侯多得是……”然而群臣异议实在是大,他想了想,便改口道,“那不封女侯,改封君,赐汤沐邑罢。”
封君赐食汤沐,那是皇帝外戚和功臣母、妻才能享受的待遇。众臣虽觉过了些,但至少没有封女侯那么离谱。
月歌这时候才有机会开口:“陛下赏赐太多,月歌怕受不起。此外还有一事须得向陛下道明,我是月氏公主不假,但却并非军臣单于的骨肉。我阴差阳错当了这许多年的匈奴居次,真是惭愧得紧。”
此言一出,殿中除了月氏人和霍去病已然知情外,余者听闻,皆大为诧异。刘彻更是好奇:“此话怎讲?”
月歌老老实实和盘托出:“月歌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我只知他是汉地人,可惜已经没有机会问我阿母了……”想起母亲,她心中一痛,说不下去了。
刘彻却沉吟半晌,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听说军臣单于爱女如命,涉安侯亦同你手足情深,他临终前还不忘请求朕务必要寻到你的下落。匈奴尊你为祁连居次,那是理所当然的。”言语间仍让人称呼月歌为祁连居次、月氏公主。
月歌不解其意,只得讪讪应了。
觐见仪式之后,刘彻似乎意犹未尽,又单独招月歌到后殿细细相询了祁连山一带的风土和习俗,宾主相谈甚欢。
不觉到了午食时间,刘彻又传令,留月歌用膳。在外殿等候的几个月氏侍女皆喜形于色,只道月公主得汉天子喜爱,不日便会被收入后宫。
另一边,霍去病散朝后便与卫青同去椒房殿拜见姨母卫子夫。
一路上,卫青发觉外甥心不在焉,颇为不解:“你这次大捷而归,为何还这般脸无喜色?等会儿你母亲瞧见,又有怨言了。”
霍去病一滞,含糊道:“河西之战虽打赢,匈奴势力也受挫退避,但最大的浑邪、休屠二部仍在。去病在想,何时才能将河西二王彻底打跑。”其实他是因月歌被天子单独招入后殿一事而心神不宁,生怕那几个侍女的话成了真。
卫青安慰他说:“莫急,今上已有所打算,待国库宽裕,我们便可再出兵,彼时必能将二王的势力扫除干净。”他已有两年多颐养在家未曾领兵,如今看见外甥屡屡立功,自己正值而立壮年,又何尝不想再创几次辉煌。
可天子似乎就此忘了他卫青了,两次河西出征都没一丝让他参与的意思。自己如今已身为大将军万户侯,是否太过功高震主,让君王忌惮?
卫青想到此,忽然觉得背脊隐隐发凉,心里暗暗提醒自己,日后还需更加恭谦行事才是。
“还有一事,须得让舅父知晓。”霍去病思虑半晌,终于将郭允投靠匈奴一事向卫青如实道来。
卫青扼腕而叹:“子维大好男儿,却误入歧途。翁伯[注6]地下有知,怕不能安。”可转念一想,郭氏一族下场这般悲惨,此间恩怨又如何能解?卫青不由神色黯然,长叹不已。
二人各怀心事并肩而走,路上鲜有言语。入了长秋门到椒房殿外,庭苑一侧传来阵阵少女的欢笑声。他二人转头望去,只见绿茵那边,一头庞然奇兽挥舞着长长的鼻子,在兽师指挥下踏步而行。
那是今夏南越献来的驯象,此时它背上还驮着个及笄少女。随着大象左右扭动,那少女时而欢叫,时而惊呼。
卫青和霍去病自然认得,象背上是卫后的二女儿诸邑公主刘婧。卫后的长女卫长公主刘妍亦立在驯象一侧,正频频拍手叫好。卫、霍二人直觉不妙,两位公主是千金之躯,万一被这巨兽所伤,可就出大事了。
果然,那象不知为何忽然焦躁起来,发出长鸣,剧烈摇摆着庞大的身躯,无论兽师如何指挥驯示都不肯停止。象背上的刘婧被甩得歪挂一侧,幸得她双手紧攥住带环才不至于跌落下地。
场面登时混乱起来,刘妍惊慌喝令兽师让象停下,宫人内侍怕公主有所闪失,都焦急奔来相救,却有不少人被大象飞起一脚踢开。
驯象师操着南越口音大叫:“你们赶紧退下,象越惊公主越危险。”
卫青和霍去病见势不妙,亦发足奔近。随着大象猛一晃身,刘婧尖叫着被高高抛起。
霍去病眼疾手快,前冲两步将人牢牢接住,头上的鹖尾武弁[注7]大冠歪落一旁。刘婧惊魂稍定,看清了自身状况,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刘妍亦上来哭骂道:“叫你莫顽皮,你不听。幸亏有去病表兄在,否则残肢断手的,怎么向大人们交代?”
驯象师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一侧不停磕头求饶。刘婧见卫青要上前惩治众人,忙抹了眼泪跳下地:“舅父,是我自己逼着他们让我骑象的,错不在他们。”几番告饶,这才让卫青住了手。
众宫人拥着两位公主和卫、霍二人往椒房正殿而去,卫子夫早得了报迎出来,忧心地拉着刘婧左右细看,生怕女儿少了块肉。
刘婧安慰母亲说:“阿母,阿婧无事,你千万莫让阿翁[注8]杀了兽师和驯象,阿婧下次再也不骑它了。”
卫子夫心疼地发了一通训斥,却又抵不过两个女儿的撒娇求情,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刘婧对母亲说:“是去病表兄救了我。”眼波流转,在霍去病身上扫了一圈,娇羞情态漫现。
卫氏一族今日团聚,除了开初那一场虚惊外,其后则是一片喜气洋洋。
虽这两年卫青不再出征立功,但霍去病连连在河西战中获胜并得天子加封,众人皆与有荣焉。
今日,卫后的几个子女听说去病表兄大捷而归,都一齐来椒房殿庆贺。年方八岁的太子刘据听着众人热赞霍去病在河西战争的功绩,小小面庞上却露出些不忍来。
他身侧的石邑公主见了,问:“阿弟可是不适?”
刘据摇头:“只是听闻死伤这许多人,觉得可怜罢了。”
卫青听了莞尔:“太子仁恕温谨[注9],实乃我朝之福。”
卫子夫可不这么认为,刘彻虽爱刘据,去岁亦隆重颁诏封了他太子之位,但在考核课勤时,刘彻不意流露出太子性格过于温和、凌厉不足的意思来。
她宽言劝道:“据儿,将士职责便是杀敌保疆卫土,为君者当如你阿翁,决意杀伐才能守住江山。方才那话莫要再提,尤其在你阿翁面前,切记。”
霍去病亦点头:“边塞安宁有去病和舅父及各将军,太子无须多忧心。”
此时宫人托来一只绿毛钩嘴的怪鸟,那鸟一见了卫子夫便叫:“皇后长乐未央[注10]。”惹得众人欢笑频频。
卫子夫瞥了一眼二女儿:“阿婧,这能言鸟[注11]拿去玩罢,驯象太危险,日后不许再靠近了。”
却惹得刘妍不依了:“阿母偏心,为何给阿婧不给我?”
卫子夫没好气道:“你入秋便与曹襄成婚,平日你最得阿翁的宠,他赏你的新奇玩意还不够多么?”
卫青见家姊满面春风,又见夏初南越献来的驯象和能言鸟都被送到了椒房殿这里,便知天子对她依旧宠幸:“今上对阿姊幸爱如旧,青弟心甚慰。”
卫子夫叹了口气,其实她生了四个子女,颜色衰退不可避免。刘彻却是风流天子,后宫佳人无数。最得宠幸者莫过于如今的王夫人,还生了个皇子刘闳。刘彻临幸椒房殿的次数已不多,近来不过是因为河西两次大捷,这才对自己这个皇后又热情起来罢了。
想到此,卫子夫不免动了些心思,长女刘妍已与平阳公主之子——平阳侯曹襄有婚约,自己若能再得霍去病这个风头正劲的女婿,日后太子有平阳公主、大将军卫青和霍去病辅佐,地位便稳若泰山了。
于是她笑问:“当初去病壮言‘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立志要再战河西扫平匈奴。如今河西大捷,今上赏赐的华宅也准备妥帖了,去病也该成家了罢?”
卫少儿听了喜笑颜开:“那是自然。”
“却不知去病心中可有了佳人?”
卫子夫一问,惹得殿中各人心思百转。刘婧怔怔望着对面席上的霍去病,忽然颊起绯红,含羞低下头。
霍去病却未留意到这些,他的神思已不知飘到何处,“所谓伊人……”心中的确有一个身影,在水雾朦胧的那方。
卫少儿则熟知儿子在人前少言寡语,就连自己这个做母亲的都不能猜透他的心思,但卫子夫表现的意思太明显,她自己倒是乐见其成的。儿子若能尚主[注12],自然是最好不过。
这时,宫人来禀说:“今上已留月氏公主在清凉殿进午食。”
卫子夫微觉诧异,仍点头吩咐左右:“难得今日家人团聚,这就开膳罢。”
卫后最小的女儿石邑公主眼睛滴溜溜一转,忽问:“阿翁为何要单独留那个月氏公主呀?是不是我们很快就会多一个庶母了?”
众人语滞,都尴尬无比看着卫子夫。霍去病似瞬间惊醒,倏然起身离席,躬身道:“去病想起尚有要紧事,这就告辞,还请皇后恕罪。”
刘婧急着追出两步:“表兄有什么要事,用了午食再走不行吗?”眼见霍去病已大步出了殿,她无奈在原处跺脚,目中隐隐现出些莹润来。
霍去病一路急行,过石渠阁到了清凉殿廊下,远远便听见里面传出月歌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他心中不禁暗生怒气。三弟怎如此不检点,真不怕被天子收入后宫么?
宫人见冠军侯不宣而擅自前来,都吃惊不小,碍于他是备受天子宠信、炙手可热的人物,只得上前小声询问。
殿内刘彻得了报,却不以为意,令宫人放行。这个霍去病我行我素,颇有自己年轻时的狂态,不知为何却非常对自己的胃口。
刘彻远远地问:“去病,今日你不是去了椒房殿处?为何又到朕这里来?”
霍去病步入殿中,笑道:“臣惦记着陛下的美酒,特来讨几觞。”眼锋扫过月歌时,却是冷如冰刀。
月歌被他唬得一跳,当即忐忑不安,努力思索自己到底做错了何事以致得罪了这个喜怒无常的仲兄。
刘彻大笑:“你鼻子倒灵,今日有梁地进贡来的金浆[注13],极为甘甜,无酒能出其右。”示意宫人给冠军侯置席上酒。
霍去病大剌剌在月歌对面的席位坐下,目中的怒意愈发难掩。月歌瞧他面色实在不善,被他盯得坐立难安,连面前宫人倒好的金浆都不敢拿起来饮了。
上座的刘彻瞧不见底下两人的暗潮汹涌,仍兴致勃勃问了不少河西廊道的风情,继而话锋一转,对月歌道:“大草滩固然辽阔壮丽、水草丰美,但中原比起来也毫不逊色。你且说说看,长安如何?”
月歌点头:“中原的繁华富饶是塞外不能比的。”倒是真心实意地赞叹。
刘彻听了十分满意:“下回便让去病带你去西郊上林苑瞧瞧,去体验下‘弥山跨谷,高廊四注’、‘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注14]的景色。朕已吩咐好赵安稽,你且暂居他宅内,日后朕再给你寻个好住所。”
月歌一听不得了,汉天子这意思似是要留自己在长安久住了,她不由惊了一身冷汗,忙说:“月歌不敢叨扰陛下太久,族中事务繁多,况长老们已为我择定了夫婿,还望陛下早日让我回返祁连山才是。”
刘彻听了,却不置可否,沉吟半晌后才道:“当年涉安侯临终前之愿,是托朕将你寻回,难得去病事隔三年终于了了此事。你回返祁连并无不可,只是若再落入匈奴之手,却叫朕如何安心?”
月歌想起於单,十分伤感,眼眶不觉也红了。
刘彻见之不忍,叹道:“去病已将祁连山的战况同朕仔细禀告了,你虽为女子,胆量勇气却不输男儿,竟敢当众手刃坎莫。可惜了,你若是男儿身,朕今日非封你个千户侯不可。”
月歌摇头苦笑:“我若是男儿,只怕刚出生就被伊稚斜杀了,又哪里能活到今日同陛下在这里说话?”
刘彻和霍去病皆一怔,想起张骞所说匈奴保种姓纯洁的手段,都觉眼前这女孩儿着实幸运和不易。
霍去病面上的冷峻早已融化,心底更有一处渐渐软了下去。
月歌忍住自艾自怜,轻声问:“陛下,我大兄如今葬在何处?”
听得刘彻说:“朕将他葬在了茂陵东北四十里处的蓟丘,你若要拜祭,改日便让去病陪同前往罢。”
月歌抬头望向对席,却见霍去病双眉蹙起,似是不耐之态。只道仲兄嫌恶自己,她心中有愧,连忙开口推托:“骠骑将军公务繁忙,月歌还是自己去罢,不敢惊扰……”
那边霍去病猛然回神,已向刘彻颔首:“敬诺。”
当夜,刘彻便得知日间椒房殿外二女儿骑驯象的惊险一幕,他怒而禁了刘婧的足。本来还要下令扑杀驯象和兽师,只抵不过卫后和一干子女的苦苦哀求,刘彻最后令人将驯象移至西郊上林苑,并为其专门建造了一座“观象观”。
而后为了便于自己和宫中女眷来往上林苑,刘彻还加修了复道[注15],从柏梁台外一直通至上林苑的湖池边。此为后话。
两日后一大早,霍去病竟然亲自驾车,来接月歌去拜祭於单。
月歌瞧了瞧二人身后的侍从:“兄长好兴致,不怕累么?何不让下人驾车?”
这话说得霍去病脸上有些微不自然:“此时风景正好,再说当年你初来长安,不也是我为你驾的车么?”
提起往事,二人感觉距离又拉近了不少。月歌抿嘴揶揄道:“今日怎比当年?如今兄长是食邑近万户的列侯,权高位重,当我的驭夫却是大材小用了。”
霍去病有佳人陪伴在侧,感觉说不出的抒怀,亦笑道:“便是晋了万户又如何?不照旧是你义兄?正所谓一日为兄,终身……”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侧头迎上的是月歌翦水般的双瞳,他后半句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时隔三年,两人再次同车,都不禁回想起当年的情形,只感觉世事奇妙,兜兜转转难以预测。
将出西北侧雍门之际,又有坊间少女掷花入车内。霍去病侧头瞧见月歌面露莞尔,他不禁大为尴尬:“笑什么?”
月歌一指那支鲜艳欲滴的夏芍:“仲兄风采一如当年,不……只怕现今是更受人青睐了。”
霍去病被她取笑,清咳两下方幽幽道:“出其雍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素巾,聊乐我员。”[注16]
这几句月歌倒是听明白了,母亲教她《鲁诗》时,里面就有这一首。霍去病不过改了其中几个字,应了今日之景。她瞧瞧自己身上的素白衣裙,脸渐渐腾烧起来:“兄长捉弄我么?”她只道是霍去病出言戏弄自己,不由半是尴尬半是憋气,转头不再望他。
霍去病毕竟不善言,又加上素来心气高傲惯了,即便是心仪的人在眼前,示爱的话也难以启齿。
此后,二人沉默了一路,到达蓟丘已临近午时。
在侍从引领下,一行人翻过一座丘陵,来到半山腰处一个极大的方形坟丘前。月歌瞧见那墓碑上的刻字,便知此处就是於单埋葬之所了。想起她幼年在阴山王庭的时光,长兄意气风发的模样,而今阴阳两隔,於单被孤零零埋在远离故土的汉地,月歌眼一热,禁不住抚碑哀戚痛哭。
汉地祭墓仪式十分郑重,早有从人上来摆放供品、整理坟头,焚香火、烧冥纸。月歌哭得梨花带雨,在侍女的搀扶下给於单的坟头添了新土、加高坟案,又栽上松柏。
一切事毕,霍去病安慰仍在抽泣的月歌说:“莫再伤心了,免得惊动先人灵魄。谋害涉安侯的猛和刖支也已在三年前被斩首,涉安侯若地下有知,必能安心长眠了。”月歌这才止了哭泣。
按照汉地祭祀的习俗,从人将坟前的酒肴撤到一边,请霍去病和月歌在坟地里进用,这是意寓与先人共饮共食的意思。月歌哪里有心思吃得下,只囫囵几口便举觞借酒浇愁。
才过几觞,她已有些酒意上了头,眼神都氤氲起来。霍去病想起她那烂酒量和烂酒品,忙夺了她手中羽觞:“吃些膳食垫肚子,否则等会儿饮醉又发疯了。”
月歌斜睨他,忽道:“兄长,此前我隐瞒身份,骗了你近三年。是我不对,你莫生气了好么?”借着酒胆,她鼓起勇气再提此事。
霍去病静静看着她,轻叹:“不生你气了,只下回精明些,莫再被人骗了。”想了想,心仍有些不甘,“连自己义兄都不信,却去信那匈奴奸细。”
月歌这回也管不住嘴了:“兄长那时待人冷如冰山,我对你又不大熟,当日在赵安稽家里,那匈奴奸细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当真待你过于冷漠了?”
瞧见月歌猛然点头应和,霍去病愕然,自忖自己平日的性子,大抵也如她所说那样罢。
只是他心中仍觉那时发生的一切太过微妙:“当年在胡姬馆,你若向我表明了身份,又怎会有后头奔亡的日子?若非我率军突袭了挛鞮产的营地,你此刻还能坐在这里么?”想起自己曾经与她有过这许多次的交集、擦肩而过,心底万分庆幸自己最终还是没有和她失之交臂。
月歌听了先是尴尬,而后低声分辩:“若非如此,我又怎能有机会跟随兄长两次出征呢?更不用说回到月氏部落了。”
霍去病想起两回河西征战,都有月歌陪伴在侧,尤其自己被众人质疑、信心在最动摇的时刻,她仍不离不弃。那份情义,便是用世间珍稀也换不来。更不用说两人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事后想起,仿佛冥冥中早有天意注定,他当日在胡姬馆内惊艳一瞥,本以为再见无缘,却不想这几年来,心仪之人原来一直在身边。二人命运际遇兜兜转转,始终还是纠缠在一起。
他是内敛之人,心里想得再多,面上却很难流露出来,只看向月歌的眼神不觉变得温软异常。可惜月歌薄醉之下,竟是无知无觉。
不觉午时已过,霍去病敦促:“天色不早,该回程了,否则城门一关,我们只能露宿郊野。”
月歌依依不舍,于墓前再拜别了於单,这才坐上车辇而去。
一路车马疾行,月歌被颠簸得浑身不适,再加上汉地的轺车需要跪坐,自己两条腿早已麻木不堪。于是她大肆埋怨:“兄长今日却驾甚么车?还不如我们骑马来得舒服。”
霍去病此时也后悔了,他不过是想重温月歌初入长安时自己驾车载她去柏梁台的时光,早知现下这状况还不如当初统统换成乘骑算了。如今一行尽是轺车,又去哪里找多余的马匹来骑?
他没好气道:“便是要骑,也只有一匹马,我们两个人,怎么个骑法?”
这时他猛然想起,一出河西时在皋兰山下的那场血战中,他和月歌共乘一骑配合射敌的情形。当时为了避免落马,是他亲手用绳索将二人的腰腹牢牢相绑。
想到此,霍去病心头一热,侧头去看,正迎上月歌恰恰转过来的眼波。视线只一触,她当即敛目低头、颊上飞红,看那娇羞情态,只怕已和他想到了同一处。
车内渐起暧昧之意流转,二人都不说话了,生怕一错声便触到些什么。直到轺车碾过路上碎石,月歌颠簸之下失衡侧倾,霍去病眼疾手快,伸臂将她持住了。
月歌低声道谢,欲坐正了,却挣不脱他的扶持。她只道是兄长相助,红着脸不再坚持。
霍去病想起一事,问:“你过几日要搬去昌武侯家?”见她点点头,他有些心烦意躁,也不知天子留她在长安是何用意,自己有心想护住她,却又找不出正当的理由。
“我如今是过一日算一日,在长安还有兄长照拂,若回去祁连山,只怕便要身不由己了。旁人看我貌似风光,身为月氏公主,又得汉朝皇帝赐食汤沐,可我却连生身父亲都不知是何人,还顶着匈奴居次的头衔浑浑噩噩过了十几载,最后连个亲人都没有。”
月歌之前在於单墓前饮醉,此时伤感无托,不觉话多了起来,叙说一件又一件往事。
霍去病心中愈发爱怜,又不知怎么安慰她,便道:“我也是,我顶多知个生父的姓氏,想认祖归宗都寻不到地方。”
月歌这才惊觉自己失态了,怕触动了霍去病的心结,莫看如今仲兄建功封侯、名满天下,只汉地最重门第宗族,他堂堂男儿顶着个私生子的名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月歌失言了,兄长莫怪。”
二人心中都不好受,回程一路都静静扶持相靠着,颇有同病相怜的意味。
[注1] 谒(yè)者:官名,掌管晋见的近待。掌宾赞受事,专为天子传达。
[注2] 名实相副:名副其实。
[注3]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附周亚夫传》:高皇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注4] 《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四》:鲁侯奚涓战死,“因无子,封其母疵为侯。”嗣鲁侯在位十年,吕后五年薨,封除。
[注5]《史记?孝文本纪》:“臣请阴安侯列侯頃王后与琅邪王、宗室、大臣、列侯、吏二千石议曰……”阴安侯 【集解】苏林曰:“高帝兄伯妻羹颉侯信母,丘嫂也。”
[注6] 翁伯:郭解,字翁伯。
[注7] 武弁(biàn):汉代武官冠帽,通常两侧插鹖尾做装饰。
[注8] 阿翁:汉代子女叫父亲为阿翁或大人,叫母亲为阿母/阿母。
[注9] 《资治通鉴》里描述太子刘据: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爱之。及长,性仁恕温谨,上嫌其材能少,不类己。
[注10] 长乐未央:汉代见礼吉祥语。未央宫、长乐宫的名字也因此而来。
[注11] 《汉书?武帝纪》:(元狩)二年……夏,马生余吾水中,南越献驯象、能言鸟。【颜师古注】:“即鹦鹉也。”
[注12] 尚主:汉代,男子与公主成婚叫“尚主”。
[注13] 金浆酒是汉代用甘蔗汁酿成的美酒。西汉枚乘《柳赋》记载: “于是盈缥玉之酒,爵献金浆之醪。”原注日: “梁人作薯蔗酒,名金浆。”薯蔗,甘拓都是甘蔗的古称。
[注14] 皆出自司马相如《上林赋》:‘弥山跨谷,高廊四注’、‘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
[注15] 复道:秦汉时期架空的通道,也称阁道。用以连接宫殿方便帝王诸侯通行。
[注16] 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