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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平时多在下处,交往的人,不是厨夫就是厨娘,就连东西两大院子的掌事奴婢都甚少见到。今日入了西小院的大门,方知福晋跟前的规矩竟比县太老爷还大。
她走一路看一路,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便转身望去,竟是康儿立在花丛那边与老爷习剑。几月前,他还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如今却一个是仆一个是主。
天壤之别。
婉儿正要唤一声,粉裙姑娘忽悄声道:“主子跟前不许大声说话,你自己进去吧,自有人迎你。”说完,便沉声道:“主子,陈婉儿来了。”
里头果有人出来,笑道:“婉儿姑娘,请进。”
婉儿急忙上了台阶,早有丫头掀起了帘子,她略略侧身而过,便是一间花厅。花厅的摆设是婉儿从未见过的华贵,眼花缭乱,样样精细,连平常百姓见都难得一见的金链子怀表、银筒望远镜、镶玉的自鸣钟,都是随手搁在案几上。
任何一样都够她活半辈子了。
转过花厅,月洞门下是一袭珍珠掺杂玛瑙串的帘子,风拂过,发出空灵清脆的碎响。婉儿认识我和玟秋,隔着珠帘便福下身,道:“给主子请安。”
我朝她扬扬手,道:“到面前来。”
婉儿仍有几分村野稚气,走到我面前,直问:“福晋寻我可有事?”白芷欲要教训,我昂了昂下巴,示意她不必说话。
我笑道:“婉儿,我还当真有事要求你呢。”
婉儿爽朗一笑,道:“福晋尽管说。”
我道:“我的女儿阿醒郡主要成婚了,我想给她做件喜庆的嫁妆。你母亲是清河镇最有名的绣女,想来你从小耳濡目染,绣工必然不差,不知可否帮帮我?”
婉儿神思微转,狡黠笑道:“你既要我帮忙,自然要付出代价。”
白芷早已忍不住了,大斥道:“竟敢在福晋面前要挟,你...”我打断白芷的话,笑道:“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婉儿骄傲的横了白芷一眼,道:“你心里是明白的,我并不是你家的奴才,只是出门在外,少不得吃亏。我也不用你做什么,只要你把厨房里的烧水婆子训一顿,再赶她出府,我就答应帮你绣嫁衣。”
我笑:“烧水婆子欺负你了?”
婉儿露出小女儿家神态,羞怯的点了点头。
玟秋在旁侧帮腔,道:“烧水婆子都是府上的老人了,为咱们府上尽心一辈子,可不能因你一句话就赶她走。”
婉儿道:“那没有法子了,我厨房的事多着呢,没有功夫帮你们绣嫁衣。”
玟秋在清河镇见识过陈婉儿的火辣性子,听她如此一说,并不觉奇怪,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府吗?如果你真心实意的帮福晋绣嫁衣,大可求老爷放你出去。”
婉儿一听动了心,道:“可外面的侍卫,说府里不许进也不许出!”
我道:“你何时见过侍卫敢拦老爷?只要你做得好,老爷自有法子让你出府。”
婉儿极为警惕,想了又想,才道:“你们不会是骗我吧?”
我笑:“我堂堂十四福晋,怎会骗你?”
婉儿沉思片刻,道:“好,成交!”
十四与康儿习剑回屋,一头撞见陈婉儿。康儿惊喜道:“婉儿,你怎会在这?”婉儿并未显得拘谨,不卑不亢道:“其实我是同你一起进京的,只是你坐的是高级马车,你额娘让我坐的是装箱子的马车。”康儿回到京城后,每天除了进宫上学,和十四练剑打拳,还没有交到一个朋友。见了幼时密友,自然高兴不已。
康儿道:“额娘,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见他着实欢喜,便笑道:“回京事多,一时便忘了。”康儿不疑有他,本能的牵住婉儿的手往外走,道:“我带你去我的院子玩,那里有你最喜欢荡的秋千。”他们两小无猜,连男女之礼也不顾。婉儿生性胆大,见康儿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的与自己亲厚,灵台深处莫名的溢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又酸又甜,似有欢又有涩。
两人说着笑着跑了。
十四进屋换衣,一面解扣子,一面道:“那姑娘是谁?看着眼熟。”
我拿了巾帕给他拭汗,道:“康儿在清河镇不是说要娶个姑娘吗?”
十四顿了顿,道:“刚才那个就是?”我嗯了一声,道:“我想给阿醒做件嫁衣,那姑娘家里是开绣庄的,应该能帮上忙。”十四又问:“她怎么到府上来了?”
我叹气道:“说来话长。”
十四转身去端茶喝,道:“那就别说了。”咽下两口茶,又笑:“我瞧着姑娘不错,给康儿收屋里做格格罢...”
我重重往他身上一拍,道:“这话可不许再提,康儿还小。”
十四笑了笑,也没往下追究。
不过两日,内务府送来第一批嫁妆清单,齐妃忒小气,说阿醒是改嫁,不宜大费周章,能省则省了,故而名册里的东西除了几箱玉器还值几个钱,旁的都是布匹鞋袜之类,想来是嫁别的郡主剩下的也说不定。
十四看了不悦,穿了鞋就打算进宫评理。
我连忙拦住,道:“罢了,现在宫里齐妃当家,能不出大错就算好了。内务府备的嫁妆少就少些罢,咱们自己多给些就是。再说,喜事最重要的是和和气气,别闹出乱子。”
十四听进了我的劝,手搭在炕桌上,道:“我舍不得委屈阿醒。”
我笑道:“阿醒委屈什么?风风光光的婚礼,她已拥有过,如今平平静静的,对她只有益处。”稍顿,略有忧虑道:“宫里的情形一日一变,明儿我去宫里瞧瞧熹妃。皇上忽然让齐妃主持六宫,实在奇怪。”
十四垂下脸,望着自己的指尖,语气强硬道:“不许去。”
我问:“怎么了?”
十四思虑半响,才抬头道:“上回爱莲刺杀熹妃之事,你怎么不同我说?”我眉心蹙了蹙,他果然是知道的,竟也忍了那么久不说。
我不快道:“刺杀的又不是我,我能说什么?”
十四眼睛里全是火气,道:“说什么?你就说爱莲刺杀熹妃,被你撞见了啊!”他声音一大,我声音更大,把手上拿的帕子重重一摔,道:“怎么?你心疼她?心疼她被皇上贬为答应是不是,又念起了旧情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一直忘不了她!”
玟秋见我俩吵起来,担忧不已,忙命众人退下,只她一人守在门外。
爱莲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十四手上重重一甩,茶盅碟碗碎了一地。他气急败坏道:“我就问一句,你便扯出那么多事情。平素都是爷太纵着你了,如今你指着鼻子就敢冲上天去。”
我们吵架不少,拌嘴更是三天两头,但十四,他从未因爱莲而对我大发脾气。
我简直要气疯了,喉咙一堵,鼻尖一酸,一张口就要哭了。我道:“我扯出那么多事,是啊,我是瞒着你不说,你不也知道了吗?你既知道了,怎么就不能问我一句?”
十四粗着嗓门道:“那你为何又要平白无故的说我心疼她?我凭什么心疼她?又念什么旧情?是你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眼泪忍不住了,哗的往下掉,我哭道:“到底谁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反正都哭了,干脆哭大声一点,来个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十四不敢再回话,天大的火气也消了大半。他默默看我哭了一会,举手投降道:“好好好,是我无理取闹,我无事生非,总可以了吧?别哭了。”说完,拿着袖子在我脸上一顿乱擦。我撇过脸,从地上捡起帕子,坐到梳妆台前,一边照镜子,一边继续哭。
我抽泣道:“你说说看,你怎么个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十四搬了小杌几坐到我脚边,道:“我不该提熹妃,不该提爱莲,不该提刺杀的事,反正以后你爱说我就听着,你不想说,我绝对不问,行不行?”
我稍稍消了气,红着眼看他,道:“那你还心疼爱莲吗?”
十四仰着脸道:“爷干嘛心疼她?爷是担心你。”
我任由他给我擦眼泪,道:“我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有什么可担心的?”
十四的指尖柔柔的拭在我的脸颊,轻轻道:“你知道吗?你越是不告诉我,我越是担心。你在宫里遇见这样惊险的事,我却一点儿都不知道,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我自知理亏,道:“我以为有人会告诉你。”
十四愠怒道:“你告诉我,和底下人告诉我,能一样吗?如果那日我在宫里撞见爱莲之事,是别人告诉你的,你会怎么想?”
好像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
我们热火朝天的吵架,传到康儿耳里,已经变成了打架。他火急火燎的跑进屋,见我俩偎依在一起轻声说话,生生压住满肚子的疑问,道:“阿玛,我几句诗读不太懂,你能不能跟我讲解讲解。”
十四站起身,道:“哪句?”
康儿道:“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