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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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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自禅院回来一路闲谈,回到书院已近午时。长亭将青羽送至栖桐院,正欲离开,有侍者上前,“禀山主,山门前有二人喧哗,说是写了个状子,嚷着要见山主。”

    长亭道:“领他们去前院方亭,我这就过去。”他转身,见她眼睛发亮地瞅着自己,不由微笑,“想看热闹就一起去吧。”她忙不迭地点头,进屋换了平日的素袍,一路跟着到了前院。

    老远就可听闻方亭中两人争执不休,估摸着若不是在书院之中,便要动手打起来。两位侍者也不劝解,安静地在一旁沏茶焚香,见长亭和青羽步入,躬身退出亭外。

    那二人见长亭入来,急忙上前作揖,年长那位抢先道:“山主,我二人乃兄弟,是这山下白沙镇里的住户。我是兄长,名叫李佑,我弟弟李严与我争抢祖产,弄得家中鸡犬不宁。遂写了这状子,请山主裁断。”

    长亭回礼道:“此处是山林书院,旨在讲学,二位的状子似是投错了地方,应是去那衙门。”

    李严急道:“书院也是论理之处,以山主的学识,定是可以判个明白。”

    长亭眼风里瞥见青羽一脸好奇之色,探头探脑深恐他回绝了的样子,思虑片刻道:“那……既然来了,也不妨聊聊。”

    兄弟俩大喜,递上状子。长亭看罢,接过青羽递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两位状子写得颇有几分文采,想来是读过书的。”

    李佑回道:“家父原在私塾教书,我二人虽未入仕途,做些小本买卖,总有些耳濡目染罢了。”

    ?“那么孔怀兄弟同气连枝,想必二位也明白。”

    李佑听罢急忙起身,“正是这个道理啊,弟弟需恭敬尊重兄长,他却与我争执不休。非说我强占了他的那份祖产,如今闹得家宅不宁。”

    ?“那兄长也该友爱关心弟弟,何故要与我争抢?”李严也起身。

    ?长亭道:“二位口称知道兄友弟恭,却偏偏忘了一个字……”

    ?“什么字?”兄弟俩异口同声。

    青羽正为长亭添茶,闻言却是扑哧笑出声来。两兄弟这才注意到山主身后的姑娘,虽只着了青袍,素净古雅,确是难掩姿容清丽脱俗。

    李佑原是恼怒她不知轻重出声讥笑,看她与山主似颇为亲近,也只能压了怒气,道:“姑娘何故发笑?”

    青羽道:“既知兄友弟恭,却缘何偏偏忘了事亲为大?”

    李佑越发不悦,“我二人可是出名的孝子,怎会忘了孝字?”

    “兄弟反目,最伤心的只怕并非你二人,亦或家室儿女,却是父母。”青羽往小炉里添了些碳条,“为了一份祖产,将利益置于亲情之上,非但有违兄弟之道,也有违孝道。”

    长亭接道:“不友不恭非孝非敬,伤的是兄弟之情,痛的是父母之心,毁的正是祖宗家业。你二人将来也会有子孙,枝繁叶茂,下一辈的兄弟姐妹必然以你二人做标榜。你们之间和睦,必然家业和睦。”

    兄弟俩听完默然不语,长亭命人上了酒水,为二人斟上。问道:“你兄弟二人上回一同喝酒却是何时?何种情形?”

    李严皱眉思量片刻道:“还是去年小寒,兄长喝得大醉,摔在泥地里,被兄嫂打出门去。”说完不禁莞尔。

    李佑接道:“不知谁的酒量如此之小,每每在外面喝醉,还不是我给你扛回家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酒壶就见了底,说到后来竟是抱头痛哭。

    青羽瞅瞅长亭,见他对自己但笑不语,自己也偷偷斟了一小杯抿起来。

    李佑忽然转向长亭,“可否借火烛一用?”

    青羽点亮案上烛火,就见李佑将那状子颤颤地凑到火上点燃,扔进火盆之中,当下拉着弟弟告辞而去。

    长亭转身,青羽忙忙将手中酒盏掩在袖中。看她两颊绯红,竟是微有醉意,不觉失笑,“小羽竟是如此贪杯,酒量却又这么浅?”

    青羽赧然,“见他二人重又和睦,一高兴就喝了一些……”

    “你中午还未用膳,空腹饮了酒,却是易醉。我送你回去可好?”

    青羽跟在他身后,山风一吹,酒上了头,顿感晕眩,眼前长亭的身影也是摇摇晃晃起来。长亭察觉,急忙回身相扶,不想她却直接靠在身上睡过去。

    长亭欲唤软轿,四下竟是无人,才想起今日讲会,书院定是空了。将她拦腰抱起,一路往栖桐院而去。

    她原本娇小,抱在手中竟是没什么分量。他低头看着她,想必是酒的后劲厉害,她的脸颊通红,明艳无双,紧靠在自己怀中睡得娇憨。长亭心中柔软,步履越发轻缓,恨不能一直这般走下去。一抬眼,栖桐院却已在眼前。

    入了院子,廊前立着一人,正是墨弦。墨弦见青羽软软窝在他怀中,手耷拉在身侧,腕上手链通透晶莹。眼中一缕不明之色闪过,又迅速恢复沉静无波。

    ?“她有些困倦,我去安置她睡下。”长亭微微欠身。

    墨弦点头,“待她醒了,让她去隐修堂领罚。”

    青羽沉沉一觉醒来,头疼欲裂,转出屏风见一人坐在案前,立时就清醒了一半。

    叶采蘩悠悠哉哉抿着茶,“你这里倒都是好东西,女院那边的茶水,只能拿去涮锅。”

    青羽坐在她对面,自己斟了一杯,“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手腕上的珠链滑出袖口。

    采蘩见了一愣,脸色白了一白,转而一脸不可置信,“看你?还真没这功夫。”

    “原来叶大小姐一不小心走错院子了。”青羽也不恼,支着下巴瞅着她傻乐。

    采蘩低头默默饮了一会儿茶,忽然抬头望着她,“你这链子是墨墨主事给你的?”

    青羽摸了摸那串珠子,“是啊,说是不可随意取下。不知是什么宝贝?”

    “你”采蘩一时气结,“真是暴敛天物!”

    “对了,你见识广博,可知这是什么做的?”青羽随意拨弄着。

    “是”采蘩咬了咬嘴唇,“且不说是什么制的,你可知多少心思在这里面罢了……”说罢昂着头姿态优雅地离开。青羽觉得大约是自己还有醉意,看她的步履间竟微微有些踉跄。

    青羽思不明白,脑袋越发沉重,猛灌了几口茶,又扑回榻上。

    叶采蘩走出院子,原本挺拔的身姿顿时失了神采,颓然坐在墙外石凳上,蓝楹树间繁华三千。

    那么多次,在窗外看着他专注地打磨这珠串。修长的指间,白色而润泽的珠子轻盈转动,他的眉眼间有着分明的暖意,那是她无比企望而遥不可及的东西

    “叶姑娘……”有人低声唤她,她抬眼,是苏九渊,挪开目光并不搭理。苏九渊微微一笑,“姑娘仿佛心情不佳,不知苏某可否帮上一二。”

    她心思更加烦乱,“不必了,恐怕你也帮不上忙。”

    “那倒不见得……”苏九渊手中折扇轻扣,“谁若是惹了叶姑娘不高兴,那苏某自然也不能让她高兴了去。”

    她扬了扬眉毛,“苏公子倒是通透得很,不过我的事情,就不劳您费神了。”说罢婷婷而去,苏九渊转头看着栖桐院里一片葱茏之色,嘴角渐渐凝起一抹笑意。

    第二日晨起,隐修堂的惩令已送到院里,青羽一瞅就傻了眼,每日里要去藏书阁的松苑抄书。书院里平素除了自购和刊印,也设了专门抄书的雅庐,新进的生员通常有日抄经书的课业,其实是拾遗补漏的重要一处。

    接下来几日,青羽晨起就去松苑正堂领书,再去偏殿抄写,写完了还需交由司书长验查。平素每日只需抄录十本,如今却堆了二十来本在她的面前。以往准时送来的餐食,要么晚来凉透了,要么干脆就没送来。

    这日正扭着身子抄书,身后有人啧啧有声,“字如狗爬,着实可惜了这篇曲赋。”青羽知是傅隐,并不理睬。

    傅隐也不见怪,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慢悠悠打量她一回。她已换了松苑的长袍,白色中衣,浅褐色外袍,以大带束腰,腰前系结,垂下一段以为绅。为方便抄录,袖口紧紧束起,一身极为利落。她埋头抄书,羽睫微微闪动,这么看着,脸倒仿佛瘦了一圈。

    “哟,抄书也能抄瘦了,你大概也是书院第一人了。”转头看见案上刚送来的午食,不觉皱了皱眉毛,“这是斋堂送来的?这也能吃?”

    她笔下不停,“傅大公子锦衣玉食,自是吃不惯山里的粗茶淡饭。”

    傅隐默了一默,“你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这种拿去喂猪还差不多。”见她眉间拧着,脸色颇不好看,脱口就问:“你怎么了?”他在自己的声音里听到关切,愣了一愣。

    “能有什么事……”她颇不耐烦,手捂着上腹。那里隐隐痛着,很是恼人。

    傻丫头,被人算计了也不知,他心里过了过,却没说出口。

    看她面色不佳,递了杯热茶过去,缓了一缓道:“这几日书院里可是热闹,人人都在准备后日的山林讲习,你反倒落了个清闲。”

    青羽没好气,“清闲?要么换你来抄几日?”

    傅隐没搭理,自己斟了一杯茶,慢吞吞咽了,“这次山林讲习,在天泉湖……”

    她猛地坐起,“天泉湖?!”

    山林讲习是书院时常有的授道之法,每年规模最大的便是暮春初夏,在白麓山中天泉湖上的这一次。主事,山主,游学在此的大儒和生员们都会参加。登游山水之间,论学,唱歌,赋词,聊天……乃是一大盛事。

    青羽眼馋的却是天泉湖一侧的那眼泉水,用来酿酒最是一绝。当下再不理会傅隐,埋头抄书,嘴里自顾自嘟囔着:“抄完了就去求师父带我同去……”

    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位侍者入得堂中,“青羽姑娘,师父嘱你收拾些书卷和纸墨,后日一同前去天泉湖。”

    青羽大喜,继而斜眼瞅着傅隐,“师父就是心疼我,又怎会拉下我?”

    傅隐见她神色飞扬一脸俏皮,嘴上嗤之以鼻,心里却是没来由地一暖。?

    窗外什么时候落起了雨,渐渐势大。落地檀木窗外是长长的松木回廊,廊下芭蕉几株,承了雨滴,潇潇之声蔓延开去……两人不再言谈,一个静静抄书,另一个随手翻着案上书册。

    天色渐渐暗下,外面长廊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推门而入,青羽抬头一瞧,急忙恭敬起身行礼,“见过司书长,我手边这些册子已经抄完了,正准备拿过去。”

    司书长并未去瞧她手边书卷,垂目道:“外面晾晒的书目悬牌……”

    青羽这才醒过神来,“哎呀糟了,忘记收回来了。”

    司书长还是没有半分表情,“那还要麻烦师妹去收回来了……”

    “那是自然……”她一边应着,一边趿着鞋履冲了出去。

    傅隐缓缓起身,负着手看着她匆匆忙忙的背影,“我倒不知松苑的人手缺成这样,方才瞧见管事的司籍司阍都在偏殿烹茶听棋,这会儿倒刚巧去讨一杯喝……”说罢迈出屋去。

    余光里瞥见司书吏慌乱的低头,“是我疏忽了……”

    “疏忽倒也罢了,只怕是得了谁人的好处。唔,京里来的倒的确不大好得罪……”傅隐慢慢踱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