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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青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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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羽天生怕水,那日为救傅远居然一头扎进水里,事后怎么想都是一身冷汗。回来就被禁足在栖桐院三日,也不可有人探望。

    三日之后,她早早洗漱更衣,候在院门口伸长脖子,等着隐修堂解禁的传令。人是来了,隐修堂的司律,面上一如往日的没什么表情。青羽很殷勤地堆着笑,司律却恍若不见,“其一,别院纸坊劳作五日……”

    青羽顿时垂头丧气,转念一想,总比关在自己院子里强。遂又高高兴兴赔笑道:“司律可要尝尝新酿?刚挖……”

    “其二,”司律眼皮都没抬,“自今日起,雩归住在栖桐院外的载羽堂,看顾你的起居……”

    青羽愣了愣,“看顾……我为何需要看顾?我已经没事了……”

    司律总算拿正眼瞧了她一回,“看顾二字,实是为了师妹的颜面。依你近日种种,应该是关在隐修堂里照顾的。如今不过派了个人过来,师妹竟这般不愿意。要么,还是随我去堂里……”

    青羽心里立时敞亮,急忙礼了一礼,“司律怎的如此客气,堂里事务繁杂,我就不去添乱了。在这里被照顾也是一样的……”

    司律这才赞许地点了点头,偏了偏脸道,“雩归,过来见过青羽姑娘。”

    青羽这才看到司律身后还有一人,半垂着脑袋转到眼前。一身浅绛色薄罗长袍,女院监事常服。长发束在身后,因半伏着身子,只看得清额头和低垂的眉眼。青羽急忙也回礼道:“监事不必如此客气,青羽给监事添麻烦了……”

    司律轻咳了一声,“雩归往后就住在隔壁院中,以便……照顾师妹。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纸坊的管事应是在等着你了。”说罢转身离去。

    青羽恭敬地送了司律出门,回身看到雩归仍杵在哪儿,上前执了她的手,方要说话,她却急急缩回了手去,仍半垂着脑袋。青羽急忙道:“监事姐姐既然来了栖桐院,青羽自当好生相待……”说到姐姐二字时,雩归似乎晃了一晃。青羽又道:“反正这附近院子里就我们俩,不如我们就以名字相称,可好?”

    雩归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半个字。青羽心里不禁替她扼了扼腕,看着与自己年龄想去不多,性子却如此内敛冷清,定是隐修堂里太过拘禁沉闷了……遂又柔声道:“不如你先去你房中歇息,我先去纸坊了。”说罢回屋换了素色布衣短衫和轻便的罗裙,跟着候在外头的侍者往纸坊而去。

    雩归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才渐渐挺直了身子。姐姐?天地四合之间,有几个敢唤他一声姐姐?

    星回在池边缓缓坐下,换做女身入来,实是他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法子。何况,于他来说,白云苍狗世事流转,不过弹指一瞬,是男是女本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唯一的不便,是进了这里就与凡世人无异。不能来去自如倒也罢了,总也需时时在意别人的目光。再加上,需和这些个寿命不过几十年的人交谈,实在无趣的紧……

    青羽经过西苑晓池,远远看见墨弦持卷而坐,一旁叶采蘩恭恭敬敬研着墨。今日的采蘩,一身云烟细锦衣千水裙,乌发秀美,蛾眉淡扫,容颜高华而妩媚。墨弦时不时与她低语几句,大约是夸赞了她几句,令她满脸绯红。

    青羽总觉得采蘩看着二师叔的样子和看着自己的样子,大不一样。那姑娘每每见到二师叔,眼睛里仿佛有什么灿烂如烟火的东西,瞬时间点燃,哪怕前一刻正对着自己嗤之以鼻。

    青羽不太明白这种变化,也不能理解,她自己看到二师叔,只恨不得以最快的速度遁走。

    边走边想,看见墨弦眼神远远飘过来,赶紧低下头,望着卵石的地面走得飞快,一不留神,撞到前面侍者的身上,二人都忙忙地躬身道歉。她听见远远传来采蘩地嗤笑声,却错过墨弦眼中细微的笑意。

    纸坊在书院别院,出了西南门还要走上一阵。青羽小时候曾溜进去玩,一次悄悄拿了几卷上好的云母笺和冷金,被师父训斥了之后,再没敢迈进过院门。

    入了坊门,过了几进院落,眼前豁然开朗。宽敞的庭院晾晒着一排排巨幅纸张,确然是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随着侍者穿过庭院,眼见对面堂前立了一人。侍者施礼后转向青羽,“这位是纸坊的管事,文澄心,文管事。”

    青羽忙上前行礼,想着应是没见过的,抬眼打量起来。

    样式似道袍的藏青色程子衣,冠上只以黄杨木的簪子束住。样貌并无特别,面色清冷,双唇薄而轻抿,惟目若悬珠却看不清内里,周身有说不出的迫人气势。

    文澄心见眼前的女子,虽布衣简裳黛粉不施,却是难掩气质清瑶,看久了,竟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苍茫悠远的风华萦绕左右。

    侍者见二人沉默,出声道,“主事吩咐,每日辰时至酉时,青羽姑娘在此劳作,具体事务但凭文管事安排。”言罢便告辞而去。

    青羽见澄心仍不语,小心问道:“文管事,不知道我今天做些什么?”

    “你可知此处做的是什么?”他的语调没有起伏。

    青羽拿眼四处看了一圈,“纸啊。”见他并不接话,又道:“制纸需历斩竹漂塘,煮木皇足火,荡料入帘,敷恋压纸和透火焙干五道工序。”

    他嘴角浮起一丝轻蔑,“我当几位主事自小带大的徒儿,有多少能耐,也不过尔尔。”

    青羽顿时赧红了脸,手指攥着衣角再不出声。

    行到后院,庭院更加开阔,人也渐渐多起来。运木,捣浆,蒸煮,捞纸,分工精细有条不紊。青羽看了一圈,没觉得自己刚才所答有什么差错,很不满地冲文澄心的背影瞪了一眼。

    “见识浅薄还心生怨念。”文澄心忽然冒了一句。

    青羽一惊,他又如何头也不回地就洞穿自己的心思?

    文澄心在一车木材前停住脚步,青羽探头一看,不觉脱口而出,“青檀!”

    他侧首瞄了她一眼,“也不算十分愚钝。”

    青羽勉强压下火气。

    “这里只做一种纸,青檀宣纸。”

    “若是青檀,缘何前院所晒,如此纯白细腻?”青羽有些困惑。

    澄心望向不远处捆扎整齐的摆放,“自然是加了沙田稻草。”

    青羽见不远处,劳作者正将青檀木、沙田长秆籼稻草等原料,捣碎,加入草木灰等蒸煮,才恍然大悟。

    再过一个院子,便是十余个纸槽,煮烂的原料放在石臼里被舂成泥面状,捣烂后的原料用适量的水调配,再倾倒入纸槽里面。然后用细竹帘在纸浆中滤取。几十名工匠站在纸槽旁重复着舀水、抬起竹帘等动作。

    青羽看着有趣,一脸跃跃欲试。

    “既然这么有兴趣,不如今天就做这个。”他发话。青羽虽兴致勃勃,却总觉得他眼角藏了一分讥笑。

    青羽挽了袖子上前,见那池内清水通透荡漾,纸浆若有若无地浮在其中。有人递给她一张细竹帘,双手持在竹帘两侧浸入水中,再轻轻捞起。几次之后,青羽才明白了文澄心眼角那抹笑的含义。

    捞纸看似简单轻巧,其实需要十分的经验,抄得轻纸会太薄,抄得太重纸又会嫌厚,完全凭工匠的手法。站在纸槽旁重复着舀水、抬起竹帘等动作,几轮下来手臂已是酸痛不已。

    且捞纸的水用的是山中上等泉水,冰凉刺骨,青羽的手泡了没一会儿,已是泛青。

    如此忙活了一天,没几次能够成形。等到书院侍者来接她回去时,她已经迈不动步子。

    此时暮色溶溶倦鸟投林,她走到一半实在没了力气,央求侍者允她休息一会儿,便一头栽倒在路边草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

    草地厚实而芬芳,浅紫色的野花疯长了一地,青羽只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如此趴着十分的舒服受用。其实如若不是师父不允,她恨不得日日幕天席地。

    朦朦胧胧间似有人轻唤自己的名字,勉强睁眼一看,竟是长亭,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长亭见她发间犹沾着草屑与花瓣,面色疲倦,身上的布裙早已皱得不成样子,垂在身侧的双手有些青紫。他把她的手执起,青羽觉得刺痛,不禁呀了一声。

    长亭一顿,再看那手上,指尖泛白已有些褪皮,手心手背都有被竹帘擦伤的痕迹,双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下意识将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

    青羽原本一身寒意,此刻只觉得融融的暖意从他温暖有力的指间传来,浑身舒畅。他掌心的纹路与自己的交叠,细微的摩挲,又令她飞红了脸颊,抬眼去瞅原本在身边的侍者。

    “我让他先回去了”,长亭微笑,“可还走得动?”

    青羽忙忙地点头。

    长亭没有松手,拉着她缓缓往书院而去。二人的手在宽大的袖中,紧紧交扣。

    青羽起初觉得慌乱,却甩不开莫名的熟稔感,仿佛曾经与他如此携手,走过很长的一段日子,愣怔间竟忘记挣脱……

    转过一处梅林,书院一角已在眼前,长亭忽然松手。青羽抬眼一看,远处树下一袭红裙,正是泽芝。

    “师姐!”青羽欢愉出声,“出来采药?”

    泽芝微微颔首,眼风扫过长亭,顿了一顿,低头将手中一枝药草放入提篮中,淡淡道:“可有按时服药?”

    青羽清咳一声,“嗯……当然”

    “没有。”泽芝接话道。青羽的脸腾得红了。

    “再将药汁倒在窗外,就自己去和主事解释好了。”泽芝转身要离开,被青羽一把扯住袖子,摇晃着央求:“千万别告诉师父他们。”

    言罢转头望向长亭,想着他能帮自己说上几句,却见长亭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泽芝低头看向被她扯住的袖子,目光冷冷,青羽急忙松了手。

    “你与她熟识?”长亭见她远远离开,忽然问道。

    “她看着性子冷清些,其实人很好。她祖父在朝廷是四品官员,只因她父亲不受家族待见,她自小和父母住在外头的宅子里。她母亲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不甘心受冷待,请了先生来,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偏偏她只爱药理,入了书院之后瞒着家里,随着三师叔学医……”

    青羽滔滔不绝,转头看见他一脸有趣的样子望着自己,猛地打住,“我……我可不爱打听……这……这都是听舒窈说的……”耳根粉粉染上了颜色。

    他微笑着移开目光,顿了顿又问道:“她平时”

    “她一般和三师叔在外,回来的话白天总待在药斋,晚上住在女院,很少有人见过她。”

    长亭沉吟不语,她身上有些东西让他熟悉而不安,却又辨不分明。

    青羽想着方才泽芝提到的药汁,不觉眉头拧成一团,“药的事情……”

    长亭见她愁眉苦脸,微笑道:“今日山间风大,方才倒是没听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