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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河边回来,商瑜就不见了人影。青羽独自坐在寒潭的水阁里,对着案几上的五样东西,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舒窈的事情,她竟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想一想,岂止是舒窈?凡芷、云栖、慕松烟,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她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潭边的寒意极盛。她在水边坐了大半日,此时也觉得有些瑟缩,起身欲离开。经过潭中央水亭的时候,就看见了水里映着的一弯月亮。浸了水色的倒影,清寒寂寂,透着水草曼妙的影子。
她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亮,她停下脚步,注视着那倒影。
天上的是拿不到,水里的不就在手边?
她扶着阑干的手微微颤抖着,这第六样,一直就在身边,竟被她夜夜忽略了。
她望着亭子和水中的月影,猛地又想起彼时在长庆楼上,商瑜提到,这长庆楼很有些意思……五座楼,一座月亭。
古事记上的那一页:浮世喧嚣,玉帘之六瓣,不过一鼎一鉴一琴一石一炉一月。
身后商瑜的声音,“既然想到了,就去看看……”
已是丑时,青羽从未在这个时辰来过长庆楼,连最昏暗的灯火都湮没在夜色之中,与那夜璀璨流光笙歌酒觞,也不知哪个是真实哪个是虚幻一场。
月亭在池水的正中央,那日救那舞者时,只匆匆一瞥。此刻夜色中,四重飞檐,斗拱、雀替、角梁无不精美。亭开五面,五座曲桥与五座高楼相连。
她回身再看,商瑜所带的侍从,已将琴鼎炉镜石,置于亭中案上。月色清冷,落于亭中,一地寂寂。商瑜负手立于阑干处,并无言语,身姿仿佛亦溶入沉夜之中。
青羽在案前坐下,指尖抚过香鼎、风炉、银镜与青石,最终落在琴身之上。她想起,那日在乐府琴阁,也是如此。慕松烟在她身畔,陪着她抚完了那支坐忘引。她还能清楚记得,彼时他的气息和身上的味道。在他身边的时候,她一直很安心,即使前一刻尚慌乱不知所以。
过去的那么多次,她将他从身边推开。依赖一个人,令她恐慌。也许就是害怕有朝一日到了眼下的境地,光是看到与他有些关系的物件,就会被记忆和想念疯狂地湮没……
“早听闻姑娘的琴艺一绝,今日可有幸一赏?”商瑜仍背对着她,不知在想着什么,“这周围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听见。”
亭中并未掌烛火,却因着月色,一室清辉。
自那日,她再没弹过坐忘引,或许是不愿亦或是不敢。
一曲终了,四下里仍是初时的一片静寂,手边的六物,并无任何变化。她有些颓然,蜷在椅子里,只觉得十分困倦。
商瑜一直没有声音,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还差了什么……”她喃喃道。
商瑜有了些动静,他仿佛在自语,“我们都是一样的,心里太多所求,往往看不到真正的样子。”他似是摇了摇头,“若是无所求了,只怕也就无所谓真正的样子了。”
他转身看着隐在暗处的她,“求不得,是为大苦,姑娘也是执着的人。今日因是机缘不够,走吧……”
青羽听着他这么说话颇有些不适应,如此狠辣的一个,她恨不能立刻将他杀了为舒窈报仇。此番作态,又是做什么。
车马出了长庆楼前的街巷,隐隐听到擦肩而过的马车上压低的人声,“老子叫你们早一点动身,非要拖到半夜……你们一个个都想造反了是不是……”
青羽想到一个人,又觉得不太可能,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那马车已经行远。放下帘子,转头看见商瑜正瞧着她,面色古怪……
星回也瞧到了商瑜的脸色,寒了一寒,觉得最近眼前的这一出一出越来越离谱。他很想去找龙潜,让他把自己关到嶰谷的洞里去。他被关过一次,那个时候觉得每一日都过得十分痛苦。虽说里面好吃好喝睡得又好,就是没人同他说话罢了。现在想想,他当时一定是脑袋坏了,才觉得无聊。
“你忘了你是怎么被关进去的?”月见换了一身裙袍,浅浅的水红色。
星回嬉皮笑脸凑近前去,“时间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偷了她的命簿卷轴,把你自己写进去了……”月见倒也没躲着他。
他扶了扶额,“竟有这样的事情……年少气盛,颇为不堪……”
“你那时候,也已经活了好几个十万年了,算不得年少……”她掐着指尖算了算。
他极郑重地执了她的手,“当需怜取眼前人……”
她倒没有挣脱,“你不如再等几个十万年,怜取那时候的眼前人。”
星回见她竟没有恼他,倒是颇有些诧异,不过迅速被喜悦掩盖了,“你其实穿这颜色的裙裳,更好看。”
她把手慢慢抽了回来,“你是想问,我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见他神情跃跃,笑了笑,“确实是有意思的事情。”
星回就呆住了,他是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颜了,何况是专门对着自己的一笑。当下对她到底遇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再不想追问了……
纱绫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小小的宫院实在有些无趣。那日文澄心走后再没出现过,院子里虽然只有两个宫女,除了日常起居,多的话一句都没有。门外有四个侍卫,她觉着,看着她这么一个手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的,着实有些小题大做。
到后来,习惯性地就开始扫院子,两位宫女吓得急忙跪下,以为伺候不周。于是院子也没得扫了,她只能日日坐在窗前发呆。
又过了一阵子的一日,才总算有人记起她来。来的是一位高品阶的宫女,请她上了车與,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停下。她跳下车一看,四周仍是宫墙连绵,原先以为可以离开这里的希望破灭了。
那宫女将她领入一处园子,就躬身退了出去,并无任何言语。纱绫知道必是有人想见她,总不会是领她来赏着宫苑的景色。而这里的景色,美则美矣,却都循规蹈矩,她实在觉得还不如外头街巷里的景致。
“绫儿……”身后有人唤她,她愣住了。
这许多年,无论经历如何的苦难与痛苦,她时时在心里记着这一声绫儿。是彼时爹娘日日在她耳边,亲昵唤着的她的名字。
她猛地回过头,远处树荫的暗处,一人长身而立,玄衣纁裳革带佩玉,虽看不清样貌,却有迫人的气势。这身影她记得,小时候他曾与文叔叔一起来过。彼时虽是常服,也曾抱她在怀里,这么唤着她的小名,那么小小的她,已能觉出他的不同。
纱绫愣在那里,本也不知宫中礼节,甚至连如何称呼都拿不准,就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眼前。
他又细细瞧了她一回,面庞浅浅的麦色,虽不白皙却透着健康的活泼之色,额间至脸侧的黔纹倒也不觉得难看。发间只一根簪子,并两颗极小的珠花,许是穿不惯宫里的裙裳,举手投足间有着微微的局促。
她确是云麾将军上官长离的女儿,他这么想着,仿佛自语着,“还是像你母亲多一些……”
纱绫看着他几乎没有太多变化的面容,心里叹了一回,锦衣玉食果然保养的十分好。不知爹娘若是还在,该是如何的模样……
他瞧着她神情变幻最终归于寞寞,“你的胆子倒是很大,这点,大概又是随了你爹。”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爹爹征战多年浴血沙场,确实是胆子大的。但是他的语气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她实在摸不透。她低头想了想,鼓起勇气道:“我爹娘他们,究竟怎么……”
话未说完她就有些后悔,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那种迫人的气势,仿佛一瞬间汹涌而至。
她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衣角,垂目不再敢看他,头顶却传来他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连害怕时候的小动作都一样……”
她又揣测了一会儿,这回又是和谁一样……
“这些年,你去了不少地方,边城的尧将军待你如何?”他冷不丁道。
她生生将很好啊三个字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去过边城不是没可能,尧将军将她悄悄藏在军中,他是如何得知?当下觉得背后冷汗就冒了出来。强稳了稳才道:“边城那里其实风光挺不错的,羊肉也好吃……”
“尧将军顾念故交之后,领着你看看风光,尝尝羊肉也是应该的。只是,你是如何与你这位尧叔叔相认的?据我所知,你们应是没见过的……”他缓缓道,眸光很快地扫过她的腕间,颈间和发髻之间。
尧将军是如何认出她的,纱绫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彼时,他揉着自己鼓鼓的发髻,“小纱绫,以后你就叫少夌了,可好?也不能再穿女孩子的裙子,你又可愿意?”
她当时身上,除了娘亲亲手为她绣的一个香囊,和那夜,爹爹将她交与同袍之时,别入她髻间的发簪,再没有任何与从前有关的东西。爹爹曾嘱咐她,发簪是他亲手打造,娘亲描得花样,万万不可随意取下……
香囊她贴身藏着,发簪在发间并不起眼。这两样极普通的物件,总不会是尧叔叔认出她的信物。
“大约……大约是爹爹旧日同袍,识得我……”她低声道。
他的眸色深了深,旧日同袍?那一夜,杀戮又何止在云麾将军府中。边城那一夜,同样的腥风血雨。然而那样东西,至今没有寻得。
鸾符,一半在自己手中,还有一半,原本就是在云麾将军的身边秘藏着。
宫中禁军,地方军防,边城戍守都有专门例制的虎符,凫符和鱼符。唯独这鸾符,号令着隐在市井与山野间的精锐之师。
田埂上插秧的村夫,山间猎狩的猎户,街巷中的铁匠、木工、挑夫、医者甚至私塾里的先生,都可能是鸾符才可调出的杀手和死士。
南朝六国之乱,西蜀不稳,北方游牧野心勃勃,因着上官长离屡屡阻拦,鸾符始终不能现于世间。
那夜云麾将军灭门,鸾符却也跟着不翼而飞。
如今上官家唯一幸存的幺女,就在眼前。另一半的鸾符,也是时候回到自己手中了。
然而自将她拘于宫中,她曾住过的地方,及她身边所带之物,皆被细细查验过,并未发现鸾符的踪影。
他望着她强自镇定的面色,忽道:“既然身子好了,也别拘在宫里,想出去走走只要和女官说一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