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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郑绥回来,当天晚上,就让阿耶带着去了附近的陈留阮家,住在阮遥家中。
自回来后,在阿耶的营帐里,一直和阿耶说着这三四年发生的事情,直到临走时,才抽空去瞧大嫂李氏和阿一。
初一见大嫂时,郑绥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大嫂脸色腊黄,从前的圆脸已瘦成了锥子脸,一双眼睛深陷进去,眼眸失去了光辉,眉宇间,似有散不去愁绪,缠缠绵绵,与从前那个俏丽明媚的大嫂,判若两人,郑绥瞧着,只觉得难过,握着大嫂枯瘦如柴的手,想起那个未来得及出世的侄儿,眼泪就淌了出来。
“怎么了,一见面就哭起来了。”大嫂李氏握住郑绥的手,伸手拭去郑绥的眼角的泪水,“如今熙熙已不是小孩子了,是大人,哪还能动不动就哭泣。”
“我这是喜极而泣,几年不见阿嫂,今日见到阿嫂,心里高兴。”郑绥忙地伸手揩去眼泪。
大嫂李氏揽着郑绥的肩头,笑了笑,“好,是喜极而泣。”
郑绥又紧紧握着李氏的手,“阿嫂……阿嫂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你还有阿兄,还有阿一。”她是在阿耶那边听阿耶说过,阿嫂让羯胡在从荥阳押往新郑的途中,腹中那个七个月大的孩子给流掉了,是个已成形的男胎,阿嫂为之伤心不已,又一路颠簸,被关在新郑监狱中,不仅没得到很好的照顾,还强撑着照顾一家子,遂留了病根。
说起来,连阿耶都叹一句:难为这孩子了。
想到这,郑绥的眼泪忍不住又要流出来,忙地转开头。
只见李氏拍了拍郑绥的手背,“我已让人请了阿一过来,熙熙等会儿见见阿一吧,这些年,阿一都念着熙熙。”
“我正想见见那小子。”郑绥忙地点点头。
仿佛为了应景一般,这话音一落,就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小郎过来了。
“快让他进来。”李氏扬了扬手,对着营帐外吩咐一声。
话音一落,营帐的帘子掀起,一缕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背着光,一位如玉团一般的小人儿走了进来,头上梳着两个总角,唇红齿白,眉目隽秀,穿着一身宝蓝色云锦圆袍,上前喊了声阿娘,朝李氏一揖,然后目光注意到郑绥,还不待李氏开口,就朝着郑绥喊了声小姑姑。
郑绥听了,心头极其欢喜,见阿一要行礼,忙地上前伸手抱住阿一,侧头望向旁边的大嫂李氏,激动道:“阿嫂,阿一还认识我呢。”
郑绥低头又伸手轻捏了捏阿一粉嫩的脸蛋,还是小娃娃的肌肤嫩滑,吹弹可破,摸起来舒服。
只是郑绥摸得肆意,却没注意怀里的小人儿,满脸的不自在,睁大眼睛望向自己阿娘救助,李氏上前把阿一从郑绥怀里拎出来,“阿一常跟在他阿翁(祖父)身边,见过他阿婆(祖母)的遗像,又听阿翁常念叨,小姑姑和阿婆极相似,所以阿一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郑绥不信,低头望向阿一。
阿一忙不迭地点头,“阿翁书房里,有副阿婆的画像,侄儿时常瞧着阿翁对着画像,一坐就是一天,侄儿问阿翁怎么了,阿翁就说,他在想阿婆,说阿婆去了很远的地方,小姑姑,阿婆到底去了哪里,很远有多远?”
郑绥愣住了,这个问题,貌似她小时候,也问过外祖母。
突然想起一个前朝典故来,蹲下身,拉着阿一的手道:“阿一觉得是太阳离这儿近,还是建康离这儿近?”
“当然是建康,”阿一很严肃的点头,“阿翁从前就告诉我,姑姑和阿叔在建康,今见小姑姑从建康来,从不见人从太阳上面来,自是建康近。”
一听这话,郑绥满心诧异,忙地抬头望向站在后面的阿嫂,阿嫂连连摆了摆手。
郑绥一见,惊得连问话的初衷都忘记了。
难不成,这小子又是个神童?
一眼瞧出郑绥的疑惑,李氏忙地出言解释,“十娘,阿一已经跟着阿翁学完了《论语》。”
六岁学完《论语》,要不要这样,她六岁还刚执笔启蒙好不好。
郑绥心里是极不平衡,又伸手轻捏了下阿一的脸蛋,“谁说建康近了,明明是太阳离我们近……”
“小姑姑说是太阳,自是太阳近,抬头见太阳,不见建康。”
好吧,郑绥目瞪口呆地望着阿一。
这小子要么看过前朝的那个典故,要么就是个极其聪慧的。
纵使看过前朝典故,可一个六岁的孩子,便开始读史书,也同样早慧。
所幸,有一个五兄在前,她很快便能够接受,赞了一句,“聪慧灵秀,直追五郎。”说着,又轻点了下阿一的额头,“真真是三岁看老,小时候在阿兄面前最乖觉,就折腾你阿娘和小姑姑。”
“那是小时候不懂事,阿一先在这儿给小姑姑赔罪了。”阿一退了两步,躬身一揖。
郑绥哪舍得受阿一的礼,瞧着小人儿,有模有样,粉嫩如玉团一般可爱,忙地抱起阿一,让他在榻上坐下,揽着阿一的手,没有松开,问起阿一今日做了什么。
阿一答起话来,口齿极其的伶俐。
只是没过一会儿,就有仆从过来禀报,说是郎君那边来人催十娘一起上路。
郑绥本来想着带阿一一起去阮家,但一抬头,要开口时,瞧着阿嫂李氏望着阿一的神情,满满的慈爱,目光柔和,笑意似从心底淌出,连着初一进来时,眉宇间的那抹愁绪都暂时给搁开了,遂打住了,有阿一陪着阿嫂,阿嫂的心情都能开朗许多。
那就让阿一陪着阿嫂。
“小娘子,郎君请小娘子进去。”
苍叟的话,让郑绥晃过神来。
郑绥点点头,迈步进了屋子。
这屋子里铺有地炕,很是暖和,一进屋,迎面的热气扑来,郑绥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旁边的晨风,瞧着阿耶向他招手,忙地走了过去,阿耶身上只穿着一件青色单衣,头发用一根朴素的铜簪子给绾住,满头银发,昨日初见阿耶时,她盯着阿耶的头发瞧了好一会儿,阿耶见了,还难为情地说了句,“这两年,白发更多了,梳头时,想遮都遮不住。”又连叹了声,“老了,老人。”
“好在熙熙长大了。”
说这话时,阿耶的语气中满是欣喜,仿佛阿耶一直在盼着长大一般。
“你这丫头,怎么了,在想什么?”郑瀚问向跪坐在他旁边,没有回话一直出神的郑绥。
郑绥恍过神来,忙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着,如今还是初春时节,外面天寒,阿兄和阿嫂他们住着营帐,营帐里又没有地炕,实在是太冷了点。”她曾在野外过夜,深有体会觉得那样的夜里实在是难熬得紧。
“我让他们回荥阳,他们都不愿意回,荥阳的坞壁已毁,重建需要花很一段时间,但郑家还有几座别院,他们可以先去别院里住些日子。”郑瀚精神一下子低落下来,似永远不想提、不碰这个话题一般。
这些郑绥昨日已陆续从阿耶乃至苍叟口中得知了,阿耶不愿意说的,苍叟便作了补充,如今在新郑的,只余下他们大房的人,大兄郑经夫妇,二兄郑纶夫妇,以及六郎郑红夫妇,族人及五叔公一房,都已经回荥阳了。
三郎夫妇在平城,这次依旧没有回来。
三郎现任彭城王府常侍,彭城王为大燕圣上的兄弟,彭城王妃郑氏,是二叔公长孙女。
郑绥原是劝说阿耶回荥阳,但瞧着阿耶情绪这样低沉,不知怎么,突然觉得,阿耶只怕是不愿意回荥阳了,心头一惊,忐忑难安,到嘴边的话,也一同咽了下去。
“阿耶,我劝阿兄他们回去,阿耶想住在阮世父家里,熙熙就陪着阿耶一直住在阮世父家中。”
“哪能一直住在这里?”
“谁说不能,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人未见,声先到。
郑绥已猜到是谁来了,忙地起了身,跑到门口,喊了声世父(伯父)。
来的是阮世父,阮遥,字子远。
只瞧着阮世父笑着对郑绥点了点头,昨晚上进府时,她已拜见过阮世父和卫世母,
阮世父进了屋,就在阿耶对面坐下,伸手指着阿耶取笑道:“你这老货,年轻的时候,没和我讲过客气,如今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偏和我讲起客气来。”
说完,一顿又道:“阿大他们兄弟几个,带着妻子孩子的,你也忍心,让他们都露住在外面搭营帐,我可和你说,我已派人去和阿大说了,让他们来阮府住,你既然不回荥阳,他们自然是不会愿意回荥阳的。”
瞧着阿耶满是惊愕,郑绥不待阿耶说话,忙地出声,“我阿耶才不忍心,让阿兄和阿一他们露宿营帐呢。”
又抱着阿耶的胳膊,特意笑着问句:“阿耶,是不是这样?”
郑瀚怔了下,只觉得哭笑不得,叹了口气,“你这丫头。”
一旁的阮遥见了,松了一口气,真是一物需要一物降,要是前些日子,他这么做,郑瀚只怕是暴跳如雷,转身就会离开阮府,去新郑城外住营帐。
只是郑瀚,却仍旧不忘记瞪了阮遥一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