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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磕到的地方隐隐作痛,穆识月决定先不要想了,且当梦境看着吧。遂真的收敛了心绪,随着马车的摇摇晃晃睡着了。
穆识月是在絮儿轻声的呼唤中醒来的,这一觉睡得深沉。
“小姐,我们到了”,絮儿轻声的说。
穆识月睁开眼应了一声,由着菱烟整理好她压歪的发髻,又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片辽阔的青墙黛瓦,穆识月当然不会忘记这里,这个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凤阳穆府。
说到穆府,不得不提一下穆家。
穆家是凤阳名宿,百年望族,祖上曾出过一位帝师,一位太常寺少卿,两位国子监祭酒,更是曾有过一门四进士这等一时无两的荣耀之家。
而穆家的族学在凤阳甚至整个南直隶都是可以拔头筹的,当朝乃至前朝从穆家族学走出来而高居庙堂的人不胜枚举。
曾祖父穆明膝下子嗣凋零,虽有过一妻二妾,却偏偏只有一位嫡女穆逢月及一位庶子穆逢年,之后便再无所出。穆明的发妻殷氏便将穆逢年当做嫡子般善待。穆逢年倒也争气,十七岁时乡试中了解元,第二年会试虽未能名列榜首但也是榜上有名。毕竟不是嫡亲的儿子,殷氏怕有朝一日穆明去了以后这个儿子跟自己离心,做主将自己嫡亲的外甥女许给了穆逢年。
这个外甥女就是穆识月的祖母。祖母进门后与祖父琴瑟和鸣,与曾祖母本就有着姑侄情分更是不消说的。祖母是个有福气的人,进府不到两个月就有了身孕,第二年顺利的产下一子,是为穆识月的大伯父,而后又陆续生下了穆识月的父亲和大姑母,其他几位叔伯姑母都是妾生子。
穆家有一点不同于世,那就是只要你有本事,不论嫡庶均一样待遇,这也是曾祖母善待祖父这个庶子而遗留下来的家风。所以在穆家虽然嫡庶有别,但甚少薄待庶子庶女,也正因为如此,穆家才从曾祖辈的人丁单薄行至如今的人丁兴旺、子嗣繁多。
穆府位于凤阳县的东城,是凤阳数一数二的宅邸。本来只是座五进的宅子,因屡添人口俞显拥挤,便将旁边的两座宅院也买下来合在了一起,称东园、西园。也因此,只一个穆府便占了整整一条胡同。
穆识月记得,六叔出事后和大伯父举家迁回凤阳,又把后街的三个宅院买下来,生生将两条街扩成了一条街,彼时穆府真真的是凤阳第一大家了。
扩府还是过两年的事情,现在的穆府还只是青阳街的穆府。还是那座恢弘的朱漆广亮大门,两侧抱鼓石上的卧狮目光凛冽、不怒自威,大伯父和六叔丢官后这座门就换成了金柱门。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管它是梦一场还是人生自有奇遇,且来吧,穆识月如是想。
三堂兄已经先一步回府“请罪”去了,没管两个丫头是否跟上,穆识月脚步急行的向穆府内走去。
入得府内,一个身着藕绿色比甲的有着大大双眼皮的丫鬟笑吟吟的迎了上来,头上戴着一串玳瑁珠串,颊边一对银铃耳铛随着她的走动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穆识月在记忆中搜索着,时间久远,她不记得这是哪房的丫鬟。
小丫鬟走到穆识月面前施了一礼,笑道“六小姐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和各位夫人都急坏了,特意派了婢子来接您”。穆识月闻言看向她的身后,四个膀大腰圆的婆膀子并一顶油壁软轿正等在西侧的月洞门旁。
身后的絮儿快穆识月一步上前拉住了那丫鬟的手笑着道,“有劳其华姐姐了,我们小姐受了伤,我这正愁怎么走过去呢”。言语间已经将一个八钱的银锞子塞到了这个叫其华的丫鬟手中。
其华暗捻了下满意的收在袖中,欠腰道“奴婢不敢,都是老夫人的吩咐,婢子只是跑个腿罢了,六姑娘您请”
因为三年前母亲亡故,父亲打理穆府庶务,整个芳歇院没有个得力的主子,在这些仆人的眼中,五房在穆府的地位逐渐下降。穆识月也乖巧懂事,哥哥那般样子,她不能再给穆家添麻烦。所以她和她身边的人都谨慎行事、温和待人,从不掐尖要强。
待穆识月坐稳后软轿被轻轻抬起缓慢的走起来,拐进了西侧的月洞门。
穆识月抬手轻轻掀起轿帘,看着外面的景致,行了几息就有盈盈水光映入眼帘。
水波粼粼的湖面在天空的映衬下铺满了蓝色,如梦似幻般引人遐思。穆识月知道,这是勤思湖,名字的由来已经无从考据,靠近她这一面的岸边有一块硕大的太灵璧石,上书“勤思”二字,也不知是因这二而题湖还是因湖而题字。
湖边栽种的柳树随风摇摆着枝桠,似美人腰肢般妖妖娆娆,凭添一份迤逦。
行过约有二十余丈宽的湖泊后便可见一道垂花门立在右手边,进了这道门便是祖父祖母所居住的“慈严堂”。守门的婆子已经得了吩咐,看见轿子忙将门打开,四人小轿顺利的进了门。
入门后可见两侧的枇杷树,葱葱茏茏好不茂盛。可以想见,天气冷了定会结出满树的枇杷果。穆识月却知道,这只是两株红沙琵琶,果肉偏酸,儿时尝过一次后便不敢再吃了。倒是兄长爱酸,很是喜欢,所以结果后好多都是送到芳歇院的。
迎面是一座绘着崖岸青松的照壁,一侧用正字书写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八个大字。这照壁应该是今年重新漆过,颜色鲜艳,一点都看不出风雨侵蚀的痕迹。
绕过照壁,穆识月放下轿帘不再观看。这穆府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不曾变过。整理了下衣襟,待轿子停稳后,穆识月缓缓迈步出去。
柳体书写的“慈严堂”匾额高高的悬挂在横楣上,祖父、二伯父均好柳书,穆识月倒是不知这匾额是二人所写还是祖辈传下来的。
看着那匾额,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冲击着她的五官。记忆中自父亲续娶后足足五年没有回到凤阳,没有见到这穆府的景色,此刻这一切就在眼前,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又回来了。
不待她多想,一道青色身影疾风般从屋内冲了出来,挤过立在阶前的丫鬟们几个大步就跑到了穆识月的面前。
穆识月看着面前身量比她高了半个头的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红嫩嫩的唇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煞是好看,一身天青色潞稠琵琶袖直裰,周身无一点饰物。
一阵酸意泛上鼻尖、眼角,眼前正是兄长年少的样子,比之前几日所见远没有那种玉树临风之感,但这正是她记忆中兄长的模样。
经年的记忆已经模糊,那些温暖却一直还在。
仍记得自己与五堂姐打赌,偷了大伯父最喜欢的青州玲珑端砚,被祖母罚抄《女则》十遍,否则不许吃饭。彼时自己才五岁,冗长的篇幅令她愁苦不已。兄长得了芍药糕,偷偷的揣在怀中,逃过仆妇的眼跳窗进屋,见到自己时满心欢喜的掏出来送到嘴边说“好吃,给月儿”。仍记得母亲去了的时候,兄长懵懂不知何为死亡,自己哭得双眼红肿,他拉过自己的手道着“月儿乖乖,大老虎来了哥哥踢他”。仍记得出嫁时,三堂兄背自己出门,兄长拽着自己的脚问“月儿不要哥哥了吗?我会很乖的”。还有那日,他一声声如杜鹃啼血般的月儿。
迷湿了的双眼一次又一次的知道,即便什么也不懂,兄长仍然是知道依赖并疼爱自己的。
穆辰琦微低着头拉起穆识月的手,刚刚三堂兄回来和祖母说了好久的话,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有一句他听懂了,三哥说月儿受伤了,他知道什么是受伤,春季时他就被路边的石头绊倒蹭破了手,还流了血。他记得那是很疼很疼的,自己哭了好久,连吃饭拿筷子都不敢,有好几日都是洪嬷嬷喂自己吃的饭。
穆辰琦刚巧碰到了穆识月受伤的地方,轻轻的一声“嘶”。这可吓坏了穆辰琦,没有松手,又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口中还嚷着“月儿不哭,哥哥给吹吹”,拉扯间穆识月痛的连声“哎呦”。
跟着穆辰琦出来的洪嬷嬷见状连忙上前扯开穆辰琦的手,并劝阻到“四少爷,您弄痛六姑娘了,还请放手”。
话毕向穆识月深施一礼继续说道“四少爷是无心的,还请六姑娘勿怪。二夫人已经请了常大夫过来,六姑娘快快进屋让常大夫给您瞧瞧”
洪嬷嬷是穆辰琦的乳娘,这些年一直跟在穆辰琦的身边照料他。
兄长不谙世事,母亲又走的早,若不是洪嬷嬷的细心照料,还不定成什么样子。所以对这个老嬷嬷,穆识月还是很感激的。
笑着应了一声“我自是不会和兄长计较”就给絮儿使了个眼色,幼时的絮儿就已很是伶俐,见状上前悄悄塞了二两银子给洪嬷嬷。
是了,这个洪嬷嬷虽待兄长真心实意,但却有个贪财的小毛病,因她胆小却也不敢出多大的纰漏。只不过有两次她偷偷拿了兄长穿小的衣服去卖被穆识月发现告诉了父亲,穆识月到现在还记得父亲告诫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