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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桥还是第一次梦见一望无际的绿茵地。
四周除了绿草什么都没有,非要把心都悬在眼珠子后,才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存在低矮的墙壁。内侧碎裂的镜面反射着零碎而尖锐的光芒,偶尔会刺得前行的江桥睁不开眼,但如果没有这停驻的镜面小墙做参照物,在这哪都一样的世界里,他当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前行还是止步不前。
低矮的镜片墙高度不到他的膝盖,尖锐的破面看得他有些心惊,谨慎的抬起右腿,慢慢跨了过去。
“你要去哪?”
清脆而带有活力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猛地转身的江桥什么都没看见。
“不用出去的”
那声音又是在江桥的身后响起,江桥回过头,依旧什么都没有。
没由来的觉得胸闷。江桥本快记起自己在这里的理由,但狡猾的记忆尾巴总是在他的手心滑落,跑到更远的地方,慢慢的回头看着他,像是一只沉默的小猫。
“你在哪?”
江桥喊了一声,旋转着身体望向四周,绿茵地如同被旋转的转盘一般的化为高高在上的悬冰川,视线所看见的无边无际都是白色,唯一的一小片绿色,仅在江桥光着的脚掌之下。他深吸一口气:“夏塔拉,你在哪?”
“不怪你的”空间中传来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种年幼的甜腻,却有不亚于颜平帆的温柔,“是我自己太弱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弱小哦”自言自语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你是我最喜欢的大哥哥了”
万千思绪堵在心口,但江桥知道,此时自责的话语都没有意义。
这并不是什么和善的世界,不像是小说、漫画里描画的那么美好。即便付出过努力,命中注定的一切也无情碾压着所有人;即便有充足的理由,却但只要力量不足以压倒对方,自己的正确就会变成错误。
或许这个世界是一个王道热血的小说故事吧,有打拳,有愤怒,有赛场观众的欢呼声,但江桥并不认为自己会是主角。
真有和自己这么无能丑陋的主角吗?若是真有,恐怕作者本来就是如他那么丑陋。
所以,江桥没有办法像那些犯了错的主角那么不要脸的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明明知道没有人会责怪他,没有人会让他自责的情况下,这种‘自责’只是为让自己的良心有一个优秀的借口。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实质,是想让别人说出‘不怪你的’这一句原谅的话语。
一个卑劣的自保手段,令人恶心。
江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你好漂亮啊”江桥说了一句,“褐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都很好看,真的”
“比不上小橘啦,可以的话,我也想要有蓝色的眼睛,多漂亮”
没有主人的声音很久才出现,又停顿了很久。
“桥哥,能送送我吗?”
闻声的江桥随着融化摔落的悬冰川,一起从悬崖边上掉下。他一咬舌尖,逃一般的从梦里醒来。
嘴巴里泛着鲜血的味道,眼眶里头满都是泪水,有些许在病号服上点下几个水渍。床边的颜平帆压住他插着针头的乱动左手,如前几日一般的温柔笑容有些苦涩。
一点都不像她。
江桥快记不起来第一次见到的颜平帆是什么样子的了。是面包店里吧?黑丝裹着长腿,脸型很合自己的胃口,长得好看头发又长。记忆逐渐清晰了,回想起来,真正与她搭上话,是在一个与这里没多大差别的病房里醒来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口渴得想要把自己的舌头咬破,吮自己的血喝。那时的她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现在也还记得她蹩脚的借口。
如她这几日的话语一样充满善意,一样的让江桥难过。她从来都没有变,依旧和当时那么善良。
但江桥变了。变得易怒了,动不动就想和人动手了,变得自信了,就算对方有枪也敢和对方干上一架了,似乎是从第一场比赛得胜开始,他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强大,于是开始心里咒骂着半年前的自己,无力懦弱。他喜欢那种感觉,自信到无所畏惧。
直到那把枪顶在他头上的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残破不堪的气球而已,只要枪声一响,虚假的自信就会烂成一片一片。
江桥平生最讨厌那些娘炮得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但现在的他,却没有办法在自己最喜欢的人面前抑制住这对眼睛,只能靠着手掌挡住脸颊,不让自己太难看而已。
这是在医院的第四天,
这四天里,江桥见了孙逸轩,知道那个男人叫做卫毕舒。录了口供,在对方例行的安慰中,江桥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江桥见了左扬东,他头上贴了几块创可贴,听他说是跑太快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二十五岁的男人为了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鼓起精神,拿自己的坚持开玩笑,讲着当年上高中时的糗事,有时候还和严仲一起讲荤段子、讽刺节目主持人,他做了自己那前二十五年里没有想到的人,他也未曾想过自己能够如此尖酸刻薄。
但如果这能让江桥有点精神头,自己也算是有些许心安。
江桥哪能不知道他们的心意。有时候会陪着笑几句,偶尔领会到那两人话语中的深意时,也会不自觉地会心一笑。但每当自己嘴角因真心而上扬过后,心里的痛苦就会浓厚几分。
左扬东那藏着什么的眼睛,让江桥很难受。他很感谢左扬东什么都不问,但即便如此,江桥还是不自觉的想起那时的情景。
伍左鸢帮颜平帆看店和带程雏,四天里只出现了一次,吵吵闹闹的程雏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不习惯她这苦兮兮的模样。江桥当起了前几天左扬东的角色,笑嘻嘻的讲着自己过去的故事,小姑娘再次露出的笑容让他的心安,也让他想起了梦里的夏塔拉?考文垂。
如果现在是她坐在自己的病床前,露着这种天使般的笑容只是这么想着,看着程雏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歉意,莫名的负罪感压在心头。
江桥不明白,悲伤的事情也好,快乐的事情也好,为什么在自己这,怎样都会变成成倍的悲伤呢?
伍左鸢坐在他身边,问了几句身体状况后什么都没说。江桥不敢去看他的目光,迷离的望着程雏的额头的他,说着自己觉得好笑的故事。
他的目光不明含义,但太痛了。
颜平帆每天都陪着自己。早上八点准时出现,比面包店开门的时间还准。到了就坐在江桥床边的椅子上,收拾着乱糟糟的桌面,将江桥的手机拿去充电。她同伍左鸢一样,几乎什么都不说。
她并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比较好。
该责怪他擅自行动?责怪他去冒险?还是责怪他不自量力?为什么都是责怪呢?不能夸夸他有正义感吗?但是这样的话,他会更难受的吧?
颜平帆觉得或许对这间病房的空气过敏,呆在他身边的时候,总觉得鼻子酸楚。他这副表情,他这闪躲的目光,他这比平时无趣的话语,哪一样都让颜平帆觉得眼睛酸涩。
这四天里,江桥没见到梁咏橘,他甚至不敢问起她,一想到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心脏便被放进由胸腔构成的搅拌机里,连带着肺和肠胃一起搅碎。
初醒时,不停的疯狂追问下,从颜平帆嘴里知道夏塔拉?考文垂成了植物人之后,江桥便将含在嘴里的问题一个又一个的咽了回去。
夏塔拉?考文垂,这名字无数次在喉头中挣扎,想见她的心已经窜到了脑袋,但是怎么样他都迈不开脚步。
出院了,江桥的双腿虽然没有伤,但不知道为什么站的不是很稳。医院借了他只轮椅,便由严仲推着他回去。
医院离面包店并不远,颜平帆、严仲和江桥三人慢慢的在路上走着,严仲和颜平帆一边注意着江桥的态度,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琐事。听着严仲贬低组委会的理由,本就聪慧的颜平帆十分容易从中领会到有趣的点,偶尔会乐出声来,但笑声里所含这的克制让它又混上了不连续的强硬心情。
“说点什么嘛”严仲左右晃了下轮椅,“你不说话,有趣的内容减了一半”
江桥压根没在听他们刚才说什么,无缘无故的说了一句:“不也挺好吗?”
“我这可是表白”严仲随意的补了一句。
江桥想了百千个理由来让自己接下来的话充满幽默,想了无数个可以调动起尴尬气氛的句子。但当他看见路边牵着手走过的父女时,脑中的一切就都被当日的场景所淹没,额头圆形的金属触感,此时依旧能够清楚的回忆出来。
“我可是你爱人的救命恩人”冰冷的触感将他脑袋里的大部分眩晕震慑下来,唯有恐惧真实的从腰椎升到脑后。
“你知道的。从我松手时,就不在乎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卫毕舒如议论晚餐般的话语平淡至极。
江桥深吸一口气,微微眯起的眼睛下的嘴唇飞速的张合:“你也知道的,你自己不会杀我。只要你开枪,我和她都会一起死。如果你想杀我,你早就开枪了。”
“知道吗,半真半假才是真正的骗局”卫毕舒笑了:“我想让你的死法更英勇点。”
“别废话”江桥隐约感觉自己的手快抓不住了,借着心头又一次无名燃烧的邪火喝道,“说,要我怎么做?”
“哦…你是这么认为的呀”卫毕舒视线下移,皱起眉来嘟囔:“‘只要我做什么事,你就会把她弄到安全的地方’。好个自我牺牲的想法”
“你要能让我也安全,我其实也不介意”尽量不去看比在额头上的手枪以免自己成了斗鸡眼的江桥深吸了一口,“希望你会说话算话”
“有趣”
这么说着的卫毕舒,脸上当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期待。额头前的枪从他的脸上下移,移到江桥的档前,又慢慢的移到江桥挂在窗口的右臂上。卫毕舒拿着枪的手慢慢伸出窗外,直到枪口指着江桥紧握着夏塔拉?考文垂的手掌。
江桥完全没搞懂为什么外面的警察看见如此明显的目标也仅仅是准备防护气垫而不让姿势摆得帅炸的狙击手狙掉卫毕舒的脑袋。他瞄着对方同样挂在窗台上的手,笑了一声:“你也不怕把你爱人摔个稀巴烂”
“二楼而已,不至于摔到脑烂脑袋”卫毕舒慢慢的说道,“明白我让你做什么了吗?”
江桥认为,这种桥段是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
这种牺牲他人还是自己的问题,应该留给那些要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自己只是个乘着还年轻,能凭着一腔热血到处乱来的少年。
想救下与自己手心相连的小女孩,如果可以就打折眼前的人的腿来证明世界上还有正义,江桥所做的只有这些而已。
“筹码变小了”江桥的另一只手拳头握得紧紧,“刚才指头我都没反应,你现在指我的手?大不了少个女朋友”
卫毕舒笑了一声,又如同忍不住的笑了一声,不住的点头的同时,操着白色的枪托用力的砸了一下江桥悬在窗外的右手。
手指传来的疼痛差点没让他下意识的张开着悬着生命的左手,而他以为卫毕舒分神之际打出的右拳又如同是孩童玩闹的直拳一样被对方捏在手心。
“你看,在抖”
卫毕舒握着的力道不大,但是江桥就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在仅有阻碍拳头前进的力量之前,江桥的手以十分明显的振幅颤抖着。
不仅如此,江桥的左腿也有些许站不稳的虚弱感。
“在我们这,有许许多多不怕死的人”看见江桥右腿肌肉的鼓起变化,卫毕舒猛地抬腿踩住他的脚掌,将脑袋凑近咬着牙的江桥耳边。
“他们胆子都很大,又很忠诚,让他们去死,他们不会有任何忧郁”
“我很喜欢这些人,死了的话都是我们的偶像。但他们有部分死了,有部分还活着”
卫毕舒的语气十分的诡异,如同在讲述着什么恐怖故事一样:“活着的人,基本上都少了手手脚脚,但也不是特别严重,至少成了植物人或者双手双腿全废了的我也没见过”
“我发现,他们的性格变了,变得胆小怕事,变得不再勇敢”卫毕舒移开脑袋,眼睛睁的浑圆的江桥这才看得见他那十分恶心人的笑容,“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并不是不怕死,只是当时没意识到死是什么个概念。人怕死,但人更怕少了什么活着”
“你也是吧”他松开江桥悬在半空中的右拳,在空气之中的拳头,颤抖得越发厉害。
“你才十八岁,你还有大把时光”
卫毕舒如同抛出鱼钩的钓手一样熟练:“好好回想一下,你从刚才到现在,经历了多少次生死?”
“别说了”
咬牙切齿的江桥的大脑根本不受自己的意识支配,被对方的话语引诱着回忆着方才的每一次交战。
他想起刚才那几发擦着自己身体飞过的子弹,心脏跳得比平时快了几拍,甚至是卫毕舒都听得到。
“对的,这就对了”
卫毕舒好像看见水面浮着的标记动了般的得意:“人没有不怕死的,只是他们当时没想到。”
越是不想跟着他的思路走,江桥的脑袋越发回忆起刚才的生死之间,就连抓着夏塔拉?考文垂的手心都出了些汗,已经有些抓不紧了。
“打拳,其实也是这样的”
步步引诱的卫毕舒心情有中从未有过的舒畅,身体里散着如同性亢奋的激动感的他满脸通红。
只需要这句话就够了,卫毕舒笑。只要江桥真的按着这个思路想,那他这辈子,就再也打不了拳了。
心少了什么东西,会比身体上少了什么东西更加令人难受。
江桥拼命的反抗着大脑自然而然的类比,如同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质疑的鸵鸟一般埋头躲避,却越发接近罪恶的源头。
“那,开始”
抓准机会的卫毕舒心情激动得如同高潮之前,语速都有些加快。
“三”
他的手重新握住枪托,食指扣在扳机上。
“等一下!”
江桥吼着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身体完全违背他意志支配般的战栗。
“二”
上钩的鱼儿用力的咬着线,要将线段扯裂一般的与鱼竿拔河。
江桥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慌乱无章的言语反而让卫毕舒更加高兴。
鱼竿拉起,金色的鲤鱼从勇敢的鱼塘中被拽了出来。
倒计时还未结束,扳机便已经扣下。枪声作响的同时,江桥颤抖的右手背叛了他心中的一切,娇小身体落地的瞬间响起了响声,江桥的双腿也完全的失去了力量。
如同被几倍的重力拉扯的身体猛地跪下,颤抖着的身躯以及心中泛出的惧意比他哪一次所感受到的都要强烈。
好不容易钓上的鱼,卫毕舒高高举起,对着一旁的平地用力摔去:
“哎呀,走火了”
卫毕舒将手慢慢抬起,枪口的方向没有改变,所指的角度,根本打不中任何人。
“你刚才很果断啊”
“不是的…”看着地面的江桥发挥着人自我推脱的本能,下意识的为自己找寻借口。
“太果断了,我恐怕都做不到”
“不是的!”
找不出理由的气急败坏。
卫毕舒退后着,心情从未有过的愉悦:“你的身体,比你诚实。”
手心的温度慢慢的流失,看着手心的眼睛的焦距不停的变化,逐渐什么都看不清晰。
卫毕舒跑了。
四辆警车,十来二十把配枪,一堆精英,抓不住他。准备的气垫摆放的位置不好,虽然缓冲了些动能,但夏塔拉的脑袋依旧磕到了地面,进了急救室,个把个小时后出来,颜平帆才知道,她已经成了植物人了。
没人怪江桥,即便江桥在录口供时复述了所有话语,认真的告诉孙逸轩是因为自己松开手夏塔拉才会落下,夏塔拉才会进了急诊室,夏塔拉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在面包店的二楼睡着了。
颜平帆感觉得到江桥的痛苦,但她知道,这个时候,什么安慰的话都不应该说。严仲也是,作为和江桥相处得最多的‘轻转’队员,他深深明白自己徒弟的性格。
江桥的错,没法推脱。
严仲打心里这么认为。如果他没放手,夏塔拉?考文垂是绝对不会成这个模样,梁咏橘也不会哭晕在她的病床旁,
但,他犯错,不是因为他的懦弱,而是因为他太弱小。
这点,作为师父的自己是有责任的。
深信着这一点的严仲,趁着颜平帆下楼收拾面包店的时候,起身,摇醒了江桥。
夏塔拉?考文垂,没能得救,至少对于左扬东而言是这样的。
自己在她身上的问题,得到了自己认为的错误答案。
他没有告诉江桥,那个房间中的监控摄像头清楚地记录了他与卫毕舒的战斗和谈话;他没有告诉江桥,卫毕舒的手下所带走的人里,至少还有十几个不知道从哪里拐来的幼女;他也没有告诉江桥,孙逸轩告诉自己,‘仁心孤儿院’这单事情,会被当成丑闻压下去。
‘仁心孤儿院’会被拆掉,但理由是安全设施有缺陷,而不是他们贩卖幼女。
左扬东看着格子里那把老旧的麻醉枪,往杯子里倒了些酒精,沾了点,将陈旧的痕迹擦掉。
这是他父亲当年配备的武器之一。自从‘重击六组’再组,左纺成了‘重击六组’的组长后,他便无需继续那么危险的行动。这些装备,要么还给总部,要么留下来当纪念。
这东西太老了,老得现在‘六组’都不用,就像他父亲给他塑造的正义那么老旧。
但它那么老,可是还有人去执行,还有胆小怕事的人去执行,还有明知道自己懦弱,明知道自己无能的人去遵守。
铃声响起,他飞快地接听电话。
“左少,你要的药有了,只有一颗,够吗?”
闻言的左扬东索要更多,但对方说这些是从警方那流出来的残货,只剩下这最后一颗。无奈之下,左扬东也只能接受。
高官的儿子买禁药,传出去肯定上头条。左扬东十分肯定的自嘲着。
江桥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孩子,本该是什么都怕的年龄,至少左扬东在十八岁时,是什么事都不敢做的。
但他在执行,在替自己执行心中的正义感。
所以,大了江桥七岁的某人,也决定要帮那样的他,顺利的将正义执行下去。
不,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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