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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斯默德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气候温暖,万物生长,一如既往,然而克斯默德却没有像从前那样蓬勃向上。玛丽特的离世,对他的打击极大,将他整个人都瞬间击垮了。他几乎终日将自己关在了小黑屋中,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发呆,时常泪流满面,无声地痛哭,有时则将玛丽特留给他的遗物——那个十字形的黑色吊坠双手捧着,目不转睛地看许久。
如此日复一日,过了将近半个月,他才从极度的痛苦中走出来,但却依然没能恢复如常。他虽然不再几乎终日将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但也没有踏出过修道院到外面走走,他会去的另一个地方,唯有教堂。在教堂里,他有时徘徊,有时静坐,教堂很大,而他的心很空。更多时候,他都会到教堂塔楼的顶层,在玛丽特曾倚靠过的那处窗口前驻足,朝着远方的海天相接处,久久眺望,仿佛在寻找,仿佛在等待,而又始终茫然若失……
直到春末夏初,克斯默德才终于振作了起来,渐渐恢复了他的格斗训练。那个春天,是克斯默德一生中最颓废的时光。
夏天来了,而克斯默德则决定离开,离开这个孤儿院,离开窝车则,到远方去。他为自己设下了一个目标,让自己去追求,也让自己有一个理由,去告别那种只能在孤独颓然的状态中悲伤怀念玛丽特的日子。
他时常听说萨哥斯有一个皇家军事学院,只要条件符合,无论贵族或者平民,无论富商或者贫农,都可以被一视同仁地纳入这个学院中。而只要能在萨哥斯皇家军事学院顺利毕业,那么不管这个学生是出身多么卑微和弱小的麻雀,都可以立刻飞上枝头变成高贵而强大的凤凰。他想去那里尝试一下,为自己的命运带来改变。
终于,在克斯默德十六岁那年初夏的某一天,他在孤儿院中留下了一张简单说明了他离开的纸条后,便悄悄地离开了孤儿院,并准备离开窝车则。
诺德王国的法定成年年龄是十七岁,克斯默德十分明白,在他十七岁长大成人的时候,不会如那个老牧师所说的那般,海神夫妇会现身出来,给他举办成人礼。于是,他选择了在他十七岁的前一年离开,没有无奈地等待信仰在如期到达的现实中破灭,而是毫不犹豫地启程,用另一种方式去追逐他的荣耀。
克斯默德知道萨哥斯在窝车则的南方,两个城市只相隔一个大海湾,因此,乘船从窝车则出发,很快就能抵达萨哥斯。可是,从来都身无分文的他,根本没钱买船票,但他却有了一个主意。
他在深夜时分悄悄离开了孤儿院,身上带了一个小亚麻袋,袋子中装着一瓶水和几块面包。他把这个亚麻袋绑在腰间,经过一番披星戴月的奔跑,他穿越了几个街区,来到了窝车则船舶停靠的港口。
白天的时候,他在这个港口几乎呆了一天,不断地寻找着目标,并留意着目标的运动变化,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才暂时离开。此刻,他又回到了这个港口,而且根本不用怎么费心思去找,他就发现了他的目标。那是一艘中型的货船,正是他要搭的船,此刻就停在他眼前。除了在这艘船的上方飘扬着的标志着诺德王国国威,象征着死亡与力量的渡鸦旗外,“萨哥斯”三个黑色的,用大量木炭涂写出来的大字,醒目地呈现在船尾上。
克斯默德看到“萨哥斯”三个大字,就仿佛看到了萨哥斯在向他招手那般,令他兴奋至极。又大又粗的缆绳把船紧紧系在码头,正好让克斯默德趁巡夜的那个水手到船的另一边的时候,借助缆绳爬到了船上。他的身手敏捷而干练,而且这段缆绳并不是太长,他用了不到十秒钟,便爬到了船上。那个水手没听见他落到船上的声音,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听见,克斯默德一直悄悄地向下,来到了船底。船底有个很大很暗的房间,关上门后,伸手不见五指。
一开始,克斯默德急着想看看房间里有没有窗户,但随即想到他此刻是在船底,也许这个房间比海面还低,当然不会有窗户。克斯默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缓缓地摸索了起来,摸到了许多有他半个身子高的木箱子。尔后,他发现舱房里除了箱子,还有许多亚麻袋子。
克斯默德发现有个角落只放了几个袋子,要是有人来,就可以躲在那儿。不过,那应该不可能。至少在抵达萨哥斯之前,应该不会有人来察看这里。因为他在白天的时候,便听到这艘船上有人在说明天一早就要启航了。也就是说,只要天一亮,这艘船就会立刻开走,而现在距离天亮,已不足两小时。而且,一般人,现在都正沉浸在睡梦中,在这艘船上,除了克斯默德和那个巡夜的水手,大概不会有人醒着。等天亮后,船一开,然后直到船抵达萨哥斯,都应该不会有人来这个阴暗的地方。想到这里,克斯默德便放下了心。
克斯默德认为,船上的这些箱子、袋子显然都是要运往萨哥斯的货物。他在无意中摸索到了其中一个箱子的顶上,有一只大瓶子般的物体,于是他便用双手将那个瓶子拿了下来。他用双手握住那个瓶子放到耳边摇了摇,发现瓶中装着的是某种液体,似乎有大半瓶。
他打开瓶塞,闻到了一股陌生而熟悉的味道,把手指伸进瓶里,接着小心翼翼地嗅嗅手指。味道有点重,但不会很难闻,似乎这种液体是某种酒,但又可能是别的什么。克斯默德并没有喝过酒,只是闻过酒味,觉得这种液体的味道和酒味有些像,这瓶液体,说不定他可以喝。克斯默德把瓶子从箱子上拿下来,接着舒舒服服地在那几个袋子上躺了下来。如果要在海上待很久,有这瓶能喝的在身边应该不错。
不知不觉,克斯默德进入了梦乡。不知多久以后,上方一阵嘈杂的声音把克斯默德吵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他明显感觉到船身在移动,应该是船开始航行了。持续不散的黑暗,令他一直沉浸在一种种迷迷糊糊、如梦如幻的感觉中。一直到船启航了好久后的某一刻,才突然消失。
这时,他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不祥的预感,仿佛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他像闪电一样从躺倒状态上倏地坐直,面对前方的黑暗,两眼睁开又合上。他知道自己已逐渐远离窝车则,要前往萨哥斯了,但他此刻却不禁担忧自己是否能够顺利安全地抵达萨哥斯。
克斯默德用尽全力,和体内不断涨起的恐惧搏斗,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萨哥斯一定快到了!到了萨哥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没用,克斯默德的一颗心被这舱房中黑暗和无边的寂寞占得满满的,令他无比的压抑。他要前往对他来说几乎是未知的远方,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他的命运,正被黑暗中一只无形的手所掌握。
在这样的时刻,深藏于黑暗之中的克斯默德,突然之间像是看见了玛丽特的双眼,如同星辰一般闪现在了他的前方,并散发出凌厉的光芒,刺破了他眼前的重重黑暗。克斯默德感觉自己此刻正与玛丽特四目相视,正如过去那样,就算再深的黑暗,也无法从中阻隔。在这样的幻觉中,克斯默德心中的不安和恐惧瞬间消减了许多。终于,他又渐渐地睡去了。
就这样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克斯默德完全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舱里始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也没有东西能让人判断白天晚上。有一回他醒来,习惯性地啃了几口面包后,要喝几口水,却不小心拿错瓶子,喝了不是自己的那个瓶子里的东西。后来每回只要他喝这瓶子里的东西,就很难让自己继续醒着。他发现,喝了那东西很快就会想睡觉,不过,那东西的味道不错,有点重,但不难喝,而且每次喝上几口以后,他都可以睡久一点。毫无疑问,这正是酒了。
克斯默德有时会跟自己说,萨哥斯其实已经到了,他只要爬到门边,开门走出去几步,遇到人,就可以结束这次航行,到达萨哥斯了。但他却终于没有贸然地出去,因为被人发现后,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他是意外被人发现的,完全意外,他在睡梦中便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唤他,直到他突然惊醒过来后,才听清有个声音在他头上喝问道:“听见没有?你这小子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克斯默德闪电似的跳起来,却没打算逃跑。在一个烛台所发出的昏黄的烛光照耀下,他看清了那个身穿水手服,身宽体胖,大圆脸上长满了丛杂胡子的人。那个人无论从体格和容貌看来,都是典型的诺德人,这让他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稍稍放松了一点。他保持着镇定,回答道:“我叫克斯默德,在窝车则上的船!”
那个水手惊讶无比,张嘴要叫,却突然改变主意,似乎是有什么顾虑,令他终于不敢叫出声来。他似乎想先和克斯默德谈谈,但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快就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子解除了必要的戒备。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小子的眼神太直率了——眼睛又圆又大,借着些许昏暗的光芒,就能反射出甚是明亮的光泽,如同星辰一般,而其中毫不掩饰的善良和正直,会让他认为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无害的眼神。
他想他应该叫人把克斯默德抓到大太阳底下才对,他拿着一个烛台,借着光望见克斯默德黑白分明的双眼,立刻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那一双眼睛透露出的某种期待,似乎就是希望他叫人来,没有丝毫的畏惧,似乎他在这里是理所应当的。而这个水手,虽然是这艘船的一员,但因为某种原因,他此刻是偷偷摸摸来到这里的。因此当他发现克斯默德如此镇定,心虚的他,反而慌张了起来。
那个水手觉得克斯默德平静得就快死了,但随即摇头把这感觉甩开。他祖父临死之前,眼神似乎跟克斯默德一模一样。当然,有可能是他感觉错了。首先,他祖父的眼睛是棕色的,克斯默德的却是,烛光这么弱,很难看得清楚,黑色,或者是很深的蓝色。
甚至在那个水手自己的预料之外,他说了心里最先浮现的想法:“你是不是喝了我的酒?”
“对,因为我瓶子里的水喝完了。我不知道里面是酒,谢谢你。”克斯默德冷静地看着那个水手,如果他刚才敢真的叫出声的话,克斯默德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手,立刻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在叫出声前窒息。
那个水手摇摇他的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克斯默德低声说道:“你喝完了我的酒,却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之后还跟我道谢,好像这么做不算偷盗似的?”而且,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克斯默德现在实在太平静了,一般人做坏事被抓到,都是拔腿就跑,到处转到处钻,拼了命找地方逃,但克斯默德却这么坦坦荡荡地站着不动,还用这么直率的眼神看着你。
“你爬上我们的船,是想干嘛?或者是想去哪里?”他只能这样问道。
“萨哥斯。”克斯默德简短地答道。
“是的,这次抵达目的地后,我们大概就会开始返回萨哥斯,噢,嗯,我想我应该把你交给船长,或者给那些人……”那个水手似乎陷入了犹豫,然而,那个水手知道自己做不到,似乎有什么他所顾忌的事物阻碍着他。
克斯默德听到他的话,略带惊慌地问道:“什么?这次抵达目的地后?难道你们不是从窝车则前往萨哥斯的吗?我都看到你们船尾上写着萨哥斯三个字了,而你们当时在窝车则,这不就说明你们的下一次启航就是前往萨哥斯吗?”
那个水手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小子,我想你有些地方弄错了!首先,必须肯定的是,我们这艘船,确实属于萨哥斯,而我们在到达这次的目的地后,也必定要启航回萨哥斯,可是,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萨哥斯是我们唯一能去的地方,卡拉迪亚大陆,可不只有窝车则和萨哥斯两个城镇有港口啊!”
“那你们这次是要去哪?”克斯默德连忙追问道。
“日瓦车则,而且差不多快到了!”那个水手一边说道,一边将右手按在系在他腰间的一根棍状物体上,似乎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对克斯默德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