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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昏茫,长夜将至,渐变墨稠,远处陆离诡谲的霞色涂抹了半壁天际,承乾宫上下笼罩在鸦默雀静的氛围中,在廊檐转角处有宫人高举烛火,整宫弥漫星点灯火阑珊,清冷优雅,融入这漫漫柔美夜色中,与对面的翊坤宫里歌舞笙箫的景象大相径庭。
熙妃的翊坤宫则璀璨得似藏蓝夜幕上的繁星,六宫中再无一个宫殿热闹如这里,久违的琉璃鎏金宫灯挂在闺房前,高傲无比地在预示着什么,宫门口迎来的张扬长队,这一幕让在远处看到的其他妃嫔为之艳羡不已。
原来,是皇上今夜又宿在了熙妃处。
在清莲阁的里屋合上月白色的帘栊,沈淑昭慢步坐回了原位。门外绿蓉端起烛台安静走了进来,弯身为她于身旁点起了一盏紫金阆云明烛,照明了她面前那抹如置身深寒冬流下的晦暗,沈淑昭伸出皙长的玉指将它推移至离自己远一些的地方,变化莫测的焰火在眸里一阵晃动,她轻声道:“今夜只点这一盏就够了。”
“是。”绿蓉应声后吹灭了床幔边烛光,屋内橘黄黯然,沈淑昭屏退了宫女,留她一人坐在里面独自沉思,今日卫央所说的每一字都让她觉得像是被荆棘紧紧束缚着身体,煎熬心头,反复琢磨,也猜不透其话里的意思。
沈淑昭隐隐觉得不安,她似乎总感到会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半晌后,门外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进来。”她冷声说道,然后那个人的身影慢慢绕过屏风,王献恭谨的模样出现在眼前,“二小姐,您嘱咐奴婢去办的事已经办好,这是为您拿来的《廷尉实录》。”
“就放这吧。”
“好。”
挥退了下人,她凝神翻阅起来。这上面详细记录了廷尉记录着萧氏案子的经过,从太后制造了李崇的假谋杀开始,到一步步引人调查到萧祝如头上,再发动舆论、让被萧家迫害过的人一一亮相控诉萧家势大欺人,所有的事井然有序,挑不出一丝差错,她也摆脱了为妃为棋的命运,可她为何还是觉得如此奇怪?
吹熄长烛,沈淑昭卸下发鬓上的玉钗,换上亵衣平躺在冰凉的床上凝神细想,前世里她虽然和皇上没有夫妻之实,但是清楚地明白皇上是个怎样勤于朝政的明君,但如今他搭上自己不爱惜名将贤臣的声誉,也要借着太后用命案打压的东风换下萧家的实权。他怎么能以一个外戚的忧患——去换另一个跋扈权势家族的倒下?这样的做法,和她所认识的韬光养晦的皇上截然不同,
后宫,还有很多事她未弄明白。
闭目,一切陷入全黑。
白昼重新降临,皇宫里再度充满生机,可是黑暗的事却永远不会消失。
沈淑昭在苏醒和梳妆好后,正复全神贯注地拿着案卷反复研究,王献从屋外火急火燎地为她带来了一个消息,“二小姐,奴婢从永寿殿处听来一个消息,太后就在刚才带着一众妃嫔去了熙妃的翊坤宫,说是去探望熙妃腹里的儿孙。”
“翊坤宫?”
沈淑昭心里立刻明晰到,看来太后这次是终于要出手了,熙妃自从在生辰宴长姐表演时就用有孕抢尽了风头,现在还想在长姐当上妃子后用流产陷害她,太后怎么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只是……皇上从那次不明缘由地护了明知不会怀孕的熙妃后,就让熙妃待在宫内不容人轻易探视,全面地保护着她的衣食,太后此番行程会不会成功还很难说。
“王献,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留在永寿殿前殿,若有情况随时向我禀告。”
“奴婢遵命。”
翻动一页,沈淑昭明白,此时在遥远的长乐宫对面,一场好戏正在上演。
天空黑云压城,阴云密布,寒风窜入窗内,她身旁因觉得暗而点的烛火晃了晃,沈淑昭盯着它,好像就此看到了太后来到了翊坤宫的身影。
而就在翊坤宫内,熙妃富丽堂皇的正殿里坐着好几个跟着太后的高位妃嫔,她被她们团团包围,熙妃自己则因为太后突如其来的造访而显得十分手无所措。即使此时的她衣着光鲜华丽,满身的金累丝十七鹄步摇衬得容貌精致又红润,比起座下的妃嫔来说是意气风发,但也依然是尴尬地在座上赔笑着,太后就坐在她旁边,平静地直视着她。
“母后……”熙妃儒声地说道,“妾身没有想到您今晨会突然过来,所以一时没有准备好,茶和糕点上的慢了些,望母后能够谅解妾身的不是。”
太后慈祥地微笑,“你安心养胎就已经很辛苦了,皇上一直下令禁止妃嫔前来看望你,所以你准备不周也是情有可原的。哀家念在你怀有长子,在长乐宫久坐不住,太想见见孙儿于是就过来了,这些妃嫔也很挂念你,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母后客气了。”
“为人父母者,自身的气质会变得温和许多,哀家今日一见你果然变化太多,说话也比寻常温柔。你看,这些都是哀家从库里拿来给赐未来出世孩子的银镯,收下吧,也算哀家对孩子的祝愿。”
熙妃瞬间巧笑嫣然地接受,“怀里孩子若能得知有母后如此牵挂该会有多高兴,妾身在此替孩儿一起谢过母后的赏赐。”
“除此之外,哀家还为你带来了一个人。”
“是谁?”
“你可知在哀家身边有位服侍数十年的谢女医?她的诊脉可是卫朝女医第一,先帝在时皇宫的公主生重病时就全由她一人诊脉,今日来看你时哀家想起来也应该带她一起过来,叫她为你诊一诊脉,这样哀家也好放心些。”
熙妃的脸色微妙一变,接近着这个谢女医就出现在殿门口,向着所有娘娘们行了一个跪拜礼,再起身,一步步地走向熙妃。熙妃见太后期待且和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们明明彼此各怀鬼胎,面上却都一本正经,等着看对方的笑话。她捏紧了衣袖,开始坐立不安,而谢女医走过一众妃嫔面前,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熙妃焦急万分,只紧盯着殿门口,咬唇不语。
宫外重云如盖,狂风阵阵,树枝摇曳,一道阴风搜刮着长乐宫的每一个角落。月白帘布被风抬起,瞬间泯灭了沈淑昭身旁的蜡烛。她衬着手,仔细翻读着竹筒卷轴,眉头越来越紧皱,昏暗的屋内没有一丝生气,冷气连连。当她合上筒卷,倒吸了一口寒气,她无法相信地坐在位上,脊骨处感受到一股从地上传来冰透的气息。
她看的是太后的臣子呈上来的朝廷禀告,高德忠为她带来的,在这一次皇上的势力清洗中,萧家的人看起来的确是遭遇了重创,可是那些空出来的位置,按理说皇上应该会扶植自己的势力进去,可是却都没有!皇上安排的人都不在那里,那这么多空位……究竟是留给谁的?
“二小姐!有新情况!”
王献着急的声音又出现在屋外,只见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还险些撞倒了屏风,沈淑昭立刻出声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小姐,奴婢之前在前殿和人闲聊时听说太后此次去熙妃的坤仪宫,是带着女医过去的!”
沈淑昭听到以后,便很快明白太后是想当众揭穿熙妃假孕好让她这个皇上宠妃的身份跌下神坛,遂迫不及待地继续道:“然后呢?”
“但是刚刚……奴婢又从旁人口中得知,皇上,他,他带着很多人从万岁殿赶到了翊坤宫。”
话已至此,沈淑昭手中的卷轴在瞬间掉落地上,发出了清亮的“砰”的一声,她的身子如摇晃欲坠的秋叶,颤巍巍地飘零向了一边,“什么?”她怔怔地如此说道。时至今日,皇上赶到的目的已经不能再明显了,他是铁了心要和太后与之对立了!可……卫央怎么办?她是皇上的长姐,太后的嫡女,夹在其中,只会的更加左右为难!
当沈淑昭意识到皇上可能会和太后发生对峙后,她的第一念头不是自己正身处在危险的沈家,而是卫央的安全。
她明明记得在前世活着的最后两年里,皇上一直处于隔岸观火的状态,他从来没有亲手真正打压沈家,直到萧家失势和她饮下鸩酒之前,所有都是相安无事的,这一世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沈淑昭望着窗外密布的暗云,回忆起前世里那个男子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以为……我以为萧家倒下去是他乐于看到的,原来错了,大错特错。”
王献看见她失神的这副模样,慌忙地跪下,“二小姐您怎么了?”
“没有想到,原来……两个家族同时倒下,才是他乐于看到的。”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其纤瘦的背影在冷风中,看起来就像萧瑟颓败不已的枯泉。这一天来的竟然比她想的要快,然后她转身看向王献,“现在太后在哪里?”
王献被她的眼神打了个寒战,“据说太后和皇上一同准备回往长乐宫,剩下的事奴婢就不明白了。”
“去查。”沈淑昭冷冷地说,“将皇上的所有行程全部打听清楚,高德忠留在殿内,问他最清楚。”
“是……”
王献退下后,沈淑昭留在清莲阁内也如坐针毡,窗棂外面顷刻间如墨的乌云聚拢,一滴滴斗大的雨珠狠狠砸下来,在干净的地面上盛放出无比邪魅残酷的花瓣,慢慢的小雨珠凝聚成一潭死水,暴风狂雨卷着残风抵达皇城,浩大的九重凤阙内在转眼间人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京城笼罩着无情的风雨里,家家户户锁门避雨,长街小巷的毫无人烟宛如一座空城。
冷清,寂寥,一场几欲摧毁所有生机的大雨,恐惧沉重地击打在她的心上。
她盯着这场雨,心情好像被丢弃在无遮挡的瓢泼大雨中,被摧残,被糟蹋,找不到一片容身之地。
“卫央……”
沈淑昭喃着她的名字,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盘桓不去,如果皇上和太后走向不同的对立面,她和卫央日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一定要将这一切告诉太后,皇上事到如今还是一副不曾想过会对沈家动手的态度,可他若是真的想让沈家安然无恙,为什么要屡屡站在熙妃那边?还是说——其实他根本就是也想让熙妃将流产全部嫁祸于长姐沈庄昭!
窗外,大雨未歇。
冷风不止。
等了许久,一个模糊人影从风雨中跑来,浑身湿透,然后出现在了西厢房门前。沈淑昭走过来,王献挤了挤淋湿的衣角,她看在眼里心疼在心里,连忙道:“雨这么大,你等会儿赶紧去换身衣服。”
王献谦笑,“谢谢二小姐关切奴婢的卑贱之躯,这点雨其实不算什么,您要奴婢打听的事奴婢已照做,高中贵人说前面得来的消息,皇上因为忙于朝政忽略了看望太后,所以在翊坤宫遇见太后以后就决定好好陪太后,这会儿皇上和太后应该快要回到长乐宫了。”
沈淑昭点头,同时她再留了一个心眼,“雨小一点后,你托人去元妃的承乾宫看一下。”
“二小姐不必体贴奴婢,奴婢过一会儿就可以去看。”
“可你已经全身湿透了……”
“奴婢愿意为二小姐做事,若不是因为二小姐赏识,奴婢永远都只是在清凉阁做打扫的苦力活,是二小姐让奴婢升到了今天高中贵人身旁的下属地位,奴婢感激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推辞二小姐吩咐的事情。”
沈淑昭心里觉暖,“那你去吧,路上多注意避雨。”
“奴婢遵命。”
过了没多久,大雨逐渐减小,王献又出发上路。沈淑昭站在窗边忧心地望着绵绵不绝的雨线,之后她从身边的惠庄口中得知皇上和太后一同来到了长乐宫,此刻大概在永寿殿罢。沈淑昭在屋内来回踱步,她离真相越近就越感到后怕,等王献回来的时候,一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过去,大雨早就已经停了很久,她围着气喘吁吁的王献问道:“承乾宫的情况怎么样?”
“呼呼……承乾宫的人说,元妃娘娘此时不在宫里,那个宫女说娘娘刚刚收到皇上的传话,来的皇上贴身宦官严中贵人,他说大雨过后皇上请各宫主位娘娘们在万岁殿赴一个小宴,奴婢觉得不对啊,皇上都还在太后的长乐宫,怎么通知会那么快呢?思来想去这件事也太奇怪了,于是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赴宴?”沈淑昭听完以后,先是不可置信地倒退三步,再然后她的头感到万分地疼,就像万只蚂蚁噬骨一般,她心里已经深刻明白到,这一切都是皇上有预谋的来的,不论太后下一步是何举动,皇上都能让长姐出宫和熙妃碰面!而且还不是以熙妃的身份邀约,是以皇上自己的,实在是深思熟虑至极!
然而他不在那里,长姐说不准接下来会遇见什么事。
不行,她现在必须去找太后!
谁也不知道这一场阴谋正在酝酿。
再晚……
就来不及了。
沈淑昭吩咐好王献去拦住元妃以后就冲出了大门,浑然不顾王献的叫唤,她拼命地跑向永寿殿,延伸一望无尽头的长廊,比平时更加的漫长,看起来也更加的绝望。周围皆是宫女匆匆路过冷漠的脸,根本不多看她一眼,脚下是雨水打湿的石路,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焦急的情绪仿佛被一同带走,被撕碎在冷酷的天空中,在漫天触不到的飞舞。
长姐千万不能赴宴!
否则一切可能都会毁于一旦!
沈淑昭心里只想着卫央的境遇,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上天要生死相逼将根本不该承受这一切的她向这个黑不见底的深渊推去?
“太后在永寿殿吗?”她狼狈地随手抓住一个人问道。
那个宫女也许是只听说过二小姐没见过真人,看到沈淑昭的装扮以后,上下打量了几眼,冷漠的语气回道:“太后不在永寿殿还能在哪?”
沈淑昭听后安下了心继续朝着永寿殿赶去,一路上她虽然会怀疑自己是否判断错,但是很快理智又占据了高地,即使再怎么想逃避现实,皇上的心思已经十分再明显不过。她快要来到永寿殿,那白玉长阶长到她差点因为雨水踩滑了脚,等走上来以后,她饶过一个又一个弯角,争分夺秒地赶过去,终于身心透支,脚步缓缓地停下来,幸运的是永寿殿的正殿门口已经近在咫尺。
就快到了……
她松了一口气欲要往前走时,长廊拐角突然有一人从身旁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将她牢牢地锁在了怀里。
沈淑昭因为小跑而喘息不停,身子十分无力,她抬眼望去,没想到搂住她的人竟然是卫央!
她慌忙地说道:“卫央,你快派人拦住元妃,她千万不能赴宴!”
卫央微阖了眼,“怎么了?”
“那是因为……”沈淑昭急切的眼泪飒地落了下来,她不想让卫央面临这样的局面,可她没有办法,这是个必须要在母亲和弟弟之间必须做个抉择的残忍局面。
“因为什么?”卫央温柔地捏起她的下巴。
沈淑昭下定了决心,终于直言道:“皇上要让熙妃流产的事算在元妃的身上!”
卫央好似无动于衷,只是依恋地理着她因为急着赶路而散乱的鬓发,“你怎知道?”
“我仔细翻了翻太后的下臣呈上来的折子,皇上虽然削了很多萧家的官职,可是却并没有把他的人替换上来,这一点就已经很可疑了。其次,熙妃有身孕是假,为什么皇上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护住她?熙妃迟早要借流产的理由掩饰掉自己没有怀孕,那谁又会导致她流产?”沈淑昭挣开了卫央的怀抱,认真地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卫央低下头以一双沉着深潭的眸子望着沈淑昭,在她的眼里,沈淑昭原本不安的心情一点点冷却下来,却并非是得到了平静,而是好像被投掷进了寒冬深水里,生命在蔚蓝的水里慢慢消失,被冷静的死亡包围,无人可知的恐慌也随后被很快吞噬。她颤抖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卫央双手按在她肩上,温柔地顺着她的玉臂滑至柔软腰枝,这柳弱袅袅的腰曾经在自己的手里翻云覆雨,为情为爱,□□不断。她盯着沈淑昭略微染上未知害怕的双眸,轻声道:“你在害怕我?”
沈淑昭很想说没有。
可是面前冷静如冰的卫央让她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她难道说的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
为什么毫无表情。
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卫央,现在我们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去拦住元妃,我去找太后。”也许是她觉得自己说的事很不可理喻所以才充耳不闻吧,沈淑昭叹了口气,亲了她脸颊一口,“听话,这是很重要的事,我现在过去。”
然后她转身就走,才没走几步,手腕一紧,回头看去,原来是卫央抓紧了她。
“……卫央?”
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卫央将她轻轻拉入怀中,然后把她强势地抵靠在长廊墙壁上。
“别去。”
她用沙哑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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