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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
戌时一刻,正值日暮时分,承乾宫的宫门被人紧紧闭拢,合上之际尘埃在黄昏中飞扬, 光从天上掉落, 铺在二月的石子路上,脆弱又美丽。
宫中的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宫外就出现了一群护卫,各个身强力壮, 他们严守于门口,凛若冰霜, 根本不敢让人上前询问半句。
“大家别慌。”从路端尽头慢悠悠走来大宫女南桃。
不用想, 必是替主子来问事的。
见到她,无首的宫人们忙不迭相聚她身旁。南桃作为沈庄昭的贴身婢女,自然底气是要比他人足些,她看到宫门口被这些人堵住, 面色没有一丝畏惧, 反而很温和平静。
“好哥哥们辛苦了, 不过这外头甚冷, 咱主子特意派我带人来加旺燎炉, 这样即使站至深夜也不愁了。”
无人应答。
她万般尴尬,只好干巴巴立在那儿,守着宦官将两排靠近宫门的燎炉加柴烧得更红。烧好后,她仍未放弃,继续恬笑着上前,“咱承乾宫老实本分,绝不会在任职期间给各位添半点麻烦,放心守门罢,只是不知哥哥都是奉何人之命所来?”
是奉万岁殿还是奉永寿殿,这可是至关重要。
能在这等深宫重地调遣卫兵的,除那两人之外还有谁?
士兵无好眼色地睨她一眼,“太后。”
“太后?”听见此名南桃稍微感到心安,总比是皇上要好得太多。
“是要禁足吗?”她揣测道。
“不知。”
“元妃明日可以见太后一面吗?”
“不能。”
“宫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其他地方也派有士兵吗?”
这番细问下去士兵干脆充耳不闻,再也不理。
南桃讪讪退下,宫人便聚在她四周,各自小声交谈。对此情形众人一筹莫展,只暗中惊叹太后这回是真的气极,不过这也不难料想,宫廷与朝堂浑如水,在诸多势力间周旋本就步步危机,元母却屡屡犯事,陷沈家与太后于不利之地,难怨太后愠怒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人群熙攘中,南桃望向宫门口站着的那好几队士兵,忧心忡忡起来,不知太后会怎样看待主子,被如何对待都是不打紧的,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嫡长侄女。可若是失去了偏爱,那便是真真连庶出都不如了!一想至此,夕阳也不由得为她增添几缕忧愁。
宫门冷酷至此,殿中却不作一事。走廊上打扫、庭院浇水与闲心擦拭桌面的宫人该如何过,便还是如何过。
此时。
承乾宫主人的闺阁外,白杏缤纷。
亥时三刻,夜深之际,从外宫夜调来一群精兵,他们加身明光铠行走于长巷中,清月潋辉,三五成群,气势煞人,较之先前守门的士兵看起来更加威武风度。
这些人在宫外骑马来来回回,严格把手每一个门关与角落,俨然除了蚊虫外,任何人都不得逃离这里,可谓是插翅难飞。即使是自由自在的鸽子也不行,因为他们会在夜幕中用弓箭凭借敏锐的眼睛,精准无疑地射下天空任何出现的活物。
高大的黑影在地上源源不断徘徊,没个终结。
披着御寒的桃李大氅,被勒令禁足的正主终于在众侍女的相拥中迟迟出现,她来至廊上,眺望被无数士兵驻守的大宫正门,披帛在玉腰慢慢飘动。清风倦怠,茫夜熄光,皇城禁地与繁华京城虽只有一墙之隔,同为灯火璀璨,冷暖却大相庭径。
南桃在跟前相劝,“娘娘回殿罢,春纵然来了,可夜还是冷的。”
“我怎能回去啊……”珠玉琳琅的美人在夜里一声悲叹,“府里正处于一团乱,阿母的情况我也已两日不知,如何安寝?”
“娘娘这几日愈发憔悴,若是再受风寒,反而会使事情乱上添乱。”
“南桃,我想家。”
“奴婢也想。”
“我的家不在这儿,它在宫墙之外,京城之中。太后也不是我的母亲,我的阿母在那边,在我生长了十几年的府中。”
南桃听得酸楚,“娘娘的心奴婢何尝不能体会?如今一日不得府中消息,奴婢心里就一日不踏实,方才还听赶后才回宫的小胡说,今天下午内务府那边忙得里外不可开交,收拾了好多麻袋,堆得满屋子都是,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想打听些禁宫事都无法子。太后现在禁足是不让咱们插手沈府之意,难道当下只能坐以待毙吗?”
“阿父昨夜信道他会赴全力保下沈府。”
“好罢,明儿奴婢也去看能不能去向长公主探探口风,过去她曾多次出手相救于咱们,今非昔比,娘娘莫看在她待人接物清高上便不止步于君之之交。想来她可是太后唯一的女儿,您看贵妃刚入宫就攀上长公主,怨不得夫人曾道她是只小狐狸,娘娘就是太老实,才吃了这亏。”
“她虽是当朝长公主,但我也乃堂堂沈府嫡长女,我们本就平等,何需谄媚?她不乐交际,我便不去烦她,只是没料到我竟也有沦落至需要向她低声下气的一日。”
“娘娘,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向其他人低头了。”
“可太后绝了出宫之路,无异于绝了我的后路,宫中除了关切与熟知我的人,还有谁会在乎已经被囚于这里的我?”
“有……”
说来语塞,那些能寻得到的人,又何尝不是太后之人?如今他们在周灵台郎一事后唯恐避之莫及,哪里会顾得上主子?
想来想去,也拿不出一点法子,南桃垂头丧气。
“你莫再愁虑了,太后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知……”沈庄昭道,“她如今对付着阿母与江府,自然嫌我烦了。我余生不求多的,但求孑然一身,不生是非的老死,只要她能偶尔让我见上家人便心满意足了。我如此本分,为她与她喜爱的庶妹让路,说不定此次还能替阿母挽留些情面。”
“唉。”
她捻起阑干上的花瓣,放着掌心中,半晌,“庭里的杏花落了,还未到五月,竟然开始落了。”
“娘娘,它尚未凋零,是被风吹落的。”
“无论怎样也无意义了,它就是落了,再也回不到花枝上,只得零落碾成泥,香也不如故……你扶我回屋罢,我倦了。”
“是……”
子夜四刻,承乾宫熄去烛火,睡梦在长宫夜上编织巨网,拢聚所有低眠。
晚风来,院子白杏似雪般纷飞。
卯时二刻,征鸿过遍,遥山深浅,经过一夜彻查,承乾宫彻彻底底断绝了与外界的来往,士兵巡守得除了旭日外,再无任何东西可入得去、出得来。内务府用小推车载着麻袋朝着这边缓缓驶来,寒阳下,巷子光影稀疏,洒在身上毫无半分暖意,冬去春来的这些天仍旧是冷的。
一个背负特殊命令的人向各宫走去。
他是来传达旨意的。
“禀报陛下,门外高德忠求见。”万岁殿内的屏风外,传来张魏的声音。
殿中,除了早起阅奏折的皇上,还有一名臣子。俩人各觑一眼,皆不清楚太后命人此趟为何而来,随后,听见皇上道:“宣。”
高德忠走进屋内,他一瞥臣子,对面那人立即心虚移开目光。高德忠却气定神闲福身,“奴婢参见陛下,愿陛下长生无极。”
“免礼。”
“奴婢今晨赴殿是奉太后口谕,特来告知陛下:沈府出了此等丑事,太后已不堪颜面见天下,今为还陛下一个公道,将肃清六宫邪风,严惩罪人,不因同族而包庇。但在陛下以法律惩置前,太后想先以家法处之,昨夜北宫那边已调遣夜莺卫于承乾宫,今日卯时四刻起开始大清宫中歪风,以塑正气。此中并不耽搁陛下任何事,陛下意下如何?”
他慢条斯理说出这番话,正如他的主子,下达命令时亦是同等的无情。
慢慢的,皇上仿佛在他背后听出了那名妇人的声音,熟悉的开头,熟悉的手段,与当年先帝逝后血洗京城,除去了所有旧势力并未有何不同。他的眼神逐渐黯沉下去,因为他已清楚会发生什么。
高德忠继续转述着太后的话,只是在自幼长于太后之手的皇上耳中,已经彻底变成她自己的声音,飘荡在京都皇城上。
——“先帝突逝,新帝根基不稳,暂不能裁事,故而老身旁听政事,以正视听,此谓第一事;天下人臣与皇室相敬,高贵血统代代承袭不可断烟火,此朝为新帝大选后宫,决意首择京城名门女子,其次贤臣之女,再次阀门庶出,此谓第二事;朝中群臣结党私羽,摇摆新帝决断,今代新帝行事,清君侧除奸臣,不容差池,此谓第三事。”
那近在咫尺,又略微遥远的两年前,一道黄旨,将一切轻轻隔绝开来。绵延高耸的灰墙黑瓦外,百人的凄凉怨灵在天上作无声高歌。青苔承青雨,白霜载白绫,红花染红血,父皇,忽然消逝的父皇伴随着这些人一齐,永远从这个世间离去。
如今,又是一轮春始。
“陛下……意下如何?”
高德忠的声音唤回现实,见皇上迟不作答,他只得再一次重复。
“昨夜调遣宫军这么大的事为何不传报徐光禄勋?”皇上沉着问道。
“夜莺卫乃长公主之人,并非羽林卫属,所以未告知他,而是前来禀报陛下,况且……徐大人这不是已经知道此事了吗?”
徐光禄勋清咳几声,躲闪着高德忠投以的视线。
“母后已有所决定,朕何敢阻拦,中贵人请回。”
“那奴婢就告辞去椒房殿了。”
带着这份传达之令,高德忠向第二个地方行进。
实际上,现今只是在戏台上走个过场,让帝后知晓会发生什么就够了——不论他们买不买账。
椒房殿离万岁殿不远,大约数百步就到了。这边梅林遍布,烧得格外炽热,只是失了雪,这些嫣花远看便再无新意了。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无忧。”接着,高德忠把太后的吩咐再重诉一次。
皇后方才起床,正被一群侍女围着对镜梳妆,风髻雾鬓,只慵懒地挽个大概,甚么点翠凤钗都未妆上,她一面俯弄芳荣,一面回道:“嗯?遣军守宫?”
“正是。”男女有别,高德忠至进来的第一刻起,便待在珠帘后不曾抬首。
镜子前方的那人华裳尚未配好,裹着居宫常穿的素紫锦衣,露出长美后颈,犹如寒池莲花,脂气迫人。窗外冬春糅和,粉白杏花千层开,腊梅色尽待飘零,自然,这等光景高德忠是无福去看的,他仅在耳畔听皇后道:“是……屠宫吗?”
“啊。”
高德忠淡道,“是的。”
“嗯,够狠。”皇后从镜盒里取出一支玉簪,在那小铜镜旁,又堆着几个胭脂盒与一块娟帕。
“娘娘若无异见奴婢就告退了。”
没有回言皇后的挑衅,高德忠屏退下去。
屋中剩下攥着长簪的皇后,与一众因太后所作所为沉默的宫女。尽管此事与她们无关,但未免太失人情,连向来厌恶沈家的大长秋都不由得替无辜宫人拧起小山眉,“太后这是要干甚么?为在天下人面前留下贤德名声,故置元妃于寒冬?”
“她行事本就阴鸷,待会你为我备上笔墨,我要询问府中情况。”
“是。不过奴婢看,这沈府迟早要成散沙,愈是如此,于咱们愈是有利。”
“沈府自出了一个嫡女一个庶女为妃后,便早有一成一败的时日。只是我未料到……”
“什么?”
“未料到……那失败的人竟会是她。”
“您说元妃?”
“她是四大世家出身的嫡长女,如此高贵美丽,怎就轻易成了命运中那落败的花呢?”
“娘娘说得……倒像是她有多好似的。其实奴婢眼中,她除了美貌便再无其它,美人心性高,她和长公主平日都不稀得理人,落得今日下场,倒是让京城看清了当今宫中,早非凭一张脸就可顺风顺水安稳一生的过去,不知碎了多少想攀附帝王家的心?”
大长秋对沈家人是没有半分好感。
皇后盯着手中冷簪沉思,一对秋眸却渐渐不自觉移向旁边——那张被压在胭脂盒底下的绣帕,上头梅花繁枝,清冷孤傲,正如绣出此图案的人一样。过了一会,她抬手,推开粉盒,覆上,慢慢抚摸。
旁人皆恶于绣出此物之人傲慢,但她偏偏觉得,正是这傲慢,令她感受到了别觉滋味。
像其他人那般费神费力营造华贵一生的假象,付出所有,到头来,难保未必不落空?
倒不如在看清后,冷眼旁观,又难逃宿命,清高,又可怜。
这般矛盾,才方为人也。
于是她缓缓开口:“元妃过去……曾算我们半个盟友,太后毒至亲侄女都可下狠手,她今已成弃子,沈家可以无良,然我们不能。”
随手扔下簪子,东西碰撞桌子后发出清脆响音。
“屠宫后,去看看她罢。”
“……是。”
小窗外,白杏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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