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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雾雨红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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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聿修放下手中的信笺,慢慢地看向垂手立在门边的书童。那目光轻飘得浑如无物,书童却当芒刺在身。忍了片刻,到底心底有鬼,大汗淋漓地走进书房跪下。

    “这又是做甚?”陈聿修一声轻笑,“既是学士府的人,可莫将忠心表错了地。”

    “小的罪该万死,”书童重重地磕上一个头,表情沉痛苦涩,“不该背叛少爷,不该去向老爷告密,可,可少爷……”

    陈聿修突然起了身走下书案,行过书童身旁将信笺递给他。书童怔怔接过,大吃一惊:“少爷!”

    “回去告诉他们,我不会接受提议。”陈聿修轻轻地倚着门框,目若潭水,遥遥望着院内庭柳,耳畔墨发随风而动,“既已出府,何必复归。”

    书童神色一黯,但也知道他的决定旁人一向无能改变。遂转过身,继续跪伏恳求:“但请少爷,另一事,莫要回绝了!”

    萧瑟风起,阶柳庭花清幽,落叶闲阶轻动。他垂下眼睑,良久,呢喃:“真是一场笑话。”书童心底一紧,却听他续道,“逝者无辜,也罢。”他回过头,“去告诉公公吧,我会去的。”

    书童大喜,连磕了几个头:“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几日后的清晨,京城云雾低浮,烟笼细雨。陈聿修撑着伞走到府门口,抬眼望见门口候着的人马。他走上前,对最前方的老者缓缓施礼:“徐公公这般早到,聿修惭愧。”

    徐公公躬身回礼,侧过身,低眉恭请道:“还请……殿下,上车。”

    *

    “爹爹,你真的有两个月的祭祖假?”玉锵张开四爪,趴在正待打包的行李上。嫩嫩的小手撑住圆圆的下巴,一双黑亮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忙碌的郭临,“可是,不是只有任满五年的官员才有这个假吗?”

    “哟,你小子懂得倒挺多。”郭临翻找出几件冬衣,顺手拿了块枣糖,塞进玉锵嘴里,“你爹爹我这也做官四年了。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嘛,疏通疏通还是可行的。”

    玉锵嚼着口中的枣糖,腮帮子一酸,险些溢出口水。他忙不迭地咽下,跑到桌旁倒了杯水喝,又问道:“那师父又是怎么请到假的?他可是中书令唉,中书省那么忙,也能放人?”

    “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陈聿修为何能请下两个月的长假,郭临也很诧异。不过她一向觉着他什么事都能搞定,倒也不去劳烦细想,“你想知道,待会儿会合了亲口问问他如何?”

    玉锵嘻嘻直笑:“等我问到了,爹爹是不是就会用师父的法子请假陪我玩呢?”

    “想得倒美,《四书》学到哪儿啦?”

    “全会了,不然你考考我?”

    “哟,那《中庸》来一段。”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阿秋捧着干燥好的新衣走进屋内,正好看见玉锵摇头晃脑地背诵。郭临坐在床边,一面打包行礼,一面随着他摇头晃脑。等到玉锵背完,阿秋已忍不住乐得直拍手:“我家小少爷就是厉害!”

    “秋姑姑,”玉锵甜甜地唤了声,小步跑来,“秋姑姑也跟我们去杭州吗?”

    “当然啦,”阿秋还未回话,郭临已经掩嘴怪笑,“我可是和秦兄好一番商量,他才肯放人呢哈哈!”

    自从两年前的流觞曲水宴后,秦正卿连着找了几次借口登门拜访。说是看她,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往阿秋身上瞟。一来二去,就连郭临也看出了苗头。盘问之下,秦正卿干脆就向郭临求娶阿秋。郭临还以为是他们纨绔子弟惯常的消遣,可后来又听苏逸说,他连府内长辈给他预备的通房丫头都遣了。她这才正视起来,告诉了阿秋。把她惊得跟什么似的,马上就断然回绝了。

    也不难理解,阿秋的年岁还略长秦正卿一头。她是异族人,身份又只是婢女。就算能嫁给秦正卿做了正室,他们那样显赫的家族,又有多少是非等着她,她从来不是个脑热之人。可秦正卿偏偏就毫不气馁,用了两年的时间道尽他的坚持,硬是软化了阿秋的心。

    如今郭府上下,揶揄阿秋都成了常事儿。此刻又被调戏,她都见怪不怪了。闷着头收拾新衣,故意不理他们。郭临和玉锵对看一眼,齐齐长叹:“唉,女大不中留啊!”

    话音未落,阿秋就恼羞地操起布鞋扑了上来。屋内欢笑嬉戏成一团,直到闹得满身是汗,才歇停。阮云已经闻声赶到,还以为是遭贼了。

    郭临笑够了,才道:“阿秋,我可不是说笑,等咱们从杭州回来,你真的就要嫁人啦!”

    “胡说,”阿秋红着脸,“我,我还没答应他呢!”

    “哎哟哟!”玉锵嘿嘿一笑,伸出手指刮着脸蛋,“可惜秋姑姑没答应,可王妃奶奶已经答应啦!”

    阮云掩着唇惊呼一声,阿秋则愣愣地反应不来:“玉锵你,你方才说什么……”

    “嘿嘿,到时候王妃奶奶会把秋姑姑认作义女,从楚王府出嫁秦府。这下,秦叔叔可就成了高攀的啦!”

    阿秋呆呆地望着郭临,郭临抿嘴一笑,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眼睫一颤,大颗大颗的泪珠顷刻滚出。郭临忍不住唤道:“阿秋。”

    “少爷,我,我舍不得你们……我不嫁……”阿秋呜咽着扑过来。郭临揽住她笑道:“傻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你嫁到秦家,还在京城内,并不远。郭府也永远是你的娘家,无论何时都可以回来。”

    玉锵蹭蹭地爬到郭临腿上坐好,递给阿秋一块布巾,声音脆响:“秋姑姑,擦眼泪!”

    阿秋眨着泪眼望着他笑了笑,接过布巾:“谢谢小少……咦,这是我的袖子啊!?”

    “哈哈……”玉锵捂着肚子大笑着骨碌骨碌滚到地上。郭临和阮云看着阿秋那扯着自己衣袖拭泪的滑稽模样,一个忍不住,也跟着放声大笑来。

    却在此时,郭临神色一凛,突然收了笑脸,飞快起身,几步上前一把拉开房门,喝道:“什么人!”

    一声嘹亮的啼哭惊起,谢英芙将将侧过身,抬手护住怀中险些被厉喝伤到的婴孩。一双美目氤氲,尖锐地盯向郭临。郭临一愣,顿时万分抱歉:“大嫂对不住,我这几日总感觉有人在一旁盯梢,一时太激动,吓着阿鸾了……”

    谢英芙胸口一阵起伏,强压着怒火,良久才出声讽道:“是呀,我就不该上门,省得母女还被你打成盯梢的小人。”

    郭临尴尬得不行,站在门口一时手足无措。阮云见状,连忙上前好言好语地解围。阿秋擦干眼泪,走到郭临身边,不满地瞪了谢英芙一眼。

    谢英芙十月怀胎,生下了楚王府第一个孙女。王妃爱得更什么似的,几乎日日都要抱一抱。可不知为何,明明是喜事,却没见谢英芙展颜,反倒脾气日渐古怪。似世子这样一个从来不在家里长短上多费口舌的人,竟也和她吵了三四回架,甚至气得甩门而出。昌荣来府里玩时说起此事,郭临听了大吃一惊。她一向以为谢英芙虽然心思多了点,但人还是挺温柔的。可到底她也只是个小叔子,人家夫妻的事儿不好多管。但每每世子被气得跑到她郭府借宿,第二日谢英芙来接人时,看她的眼神必然十分诡异,瞧着倒是连她也怨上了。

    不过眼下确实是因着自己多疑,才吓得无辜的侄女儿阿鸾大哭。郭临想了想蹲下身,偷偷扯了扯玉锵的衣袖。玉锵无奈地瞟她一眼,眼珠一转,伸出三根手指朝她晃晃。郭临犹豫了下,默默伸出两根。玉锵叹了口气,人小鬼大地拍拍屁股爬起身,走到门口,朝谢英芙伸出双手:“伯娘,让玉锵来抱抱阿鸾吧,玉锵带阿鸾玩。”

    谢英芙低下头,撞见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俊俏的眉眼笑得弯弯的,便是再有一腔火也被这笑脸浇熄了。她忍不住弯腰倾身:“你抱的住么?”

    玉锵老道地接过襁褓圈在怀里,抖正身子:“伯娘安心,上回爹爹带我去慈幼局济助孤儿,我就抱过,已经熟练啦。”

    这一下,气氛总算是好些了,郭临暗暗舒口气,提声问道:“大嫂此番前来,可有要事?”

    *

    雨滴敲在青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珠串,淋在靴面上,一点一点将秋雨的凉意渗入。

    贤陵建在整个皇陵的西角,山水清幽,地势平坦,是块极好的地,虽然葬在其中的人早已被世人忘记。

    那是当今皇上和楚王的亲兄长,前朝的皇太子。

    陈聿修撑着伞缓步迈进陵园,雨水将素袍边角打湿,修长的身影蕴在雨雾中。墓前草棚内坐着的老人,睁着一双历经风霜浑浊的深眸,望着他怔怔地掉下泪。

    他步伐蹒跚地走入雨中,颤抖着举起胳膊朝陈聿修行礼,“实在是太像了,老奴老眼昏花,险些认错……”

    徐公公招了招手,两个小太监迅速走上前给老人撑伞。陈聿修静静地望着他,长眉微蹙。老人试着泪道:“殿下心中一定十分怀疑,老奴省得。当年若不是陈大学士及时赶到,隐太子恐怕至死也不能瞑目啊……”

    陈聿修抬脚走向墓碑,凝望着碑上的字:“大齐故隐太子墓志王谓正则元嘉三年薨于庆州……”

    一时周遭静默,无人敢去干扰他将这些字收进眼底。

    前朝一代,宫里有几名嫡系皇子十分出众。皇长太子君正则,天资睿哲,贤章兼德。二弟贤王君正凡,文武双全,惊才风逸。连最不成器的三弟楚王君正逸,从江湖脱离后,也照旧了一身军功,赫赫威风。

    那时的世人只要提起皇家,首要谈起的,必是那位气宇俊淑、玉树尔雅的皇太子,普天之下唯一能用完美来描述的男人,似乎生来就该得万人敬仰。可任谁也想不到,最后得到皇位的,不是他,而是皇二子君正凡。

    人人皆以为,君正则的突然薨逝与君正凡必脱不开关系。然而那被深埋多年的真相,兀然是另一番模样。

    “……当时先帝病重卧榻,隐太子遭手下奸人设计,重重不利于今上的证据就摆在面前,但他仍然坚持今上不会背叛他。奸人于是将他囚在庆州寺庙,假借他之名大喊‘清君侧’,发兵征讨京城。陈大学士带着几个文士,在寺庙外挖了三天三夜的地道,才将尚在襁褓中的殿下带出来,”老人的话语,声缓而音稀。但即使如此,也没有被雨声拍碎,仿佛天意在将此地空籁寂静,“隐太子最后的遗言,是不想殿下你的身份成为今上登基的阻碍……”

    撑伞的小太监忍不住偷偷看了徐公公一眼,这老人的话明明大逆不道,可徐公公垂目静默,却似乎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这些事,我俱已知了,”陈聿修回过身,眉间一点朱砂雨雾中异常的鲜亮,“所以,陈府内所谓的朱砂重生,转世灾星,只是一场笑话。我从来就不是陈家的人,这颗痣自然更不会存在。”

    徐公公满面惭愧,跪伏在地:“殿下恕罪,陈大学士的兄长,侮辱皇家,侵伤殿下。此罪万死难咎,方才我们出发前,刑部已派人前往。这些年来,陈大学士和陈老夫人之所以偏苛对您……都是在帮陛下,演好这场十几年的戏。”

    雨簌簌地下,陈聿修目光沉远,清沉的眸光似将雨水尽皆接下,明亮若镜:“那便继续演下去吧。”

    “殿,殿下,”徐公公满脸惊愕地仰起头,“已预备好接您……”

    “我无意重回皇室,”陈聿修笑容恬雅,长眉从容斜飞,眼睑下垂在面颊上柔和地划出一双弧线,“即是我的皇叔,也该知我与父亲的性子。昔日不曾争,此时不会争。我陈聿修此生的归宿,自当定好,不负长生。”

    陵园默寂,突地“吱呀”一声,扰乱一片沉静,引得众人齐齐回头。那站在大门处的青衣小厮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哆哆嗦嗦道:“小的,小的找错地了……”话还没说完就跑了。

    陈聿修却提了提伞,大步迈开朝那门走去。行过徐公公身旁,他停下脚步,唇角微微上扬:“替我转告陛下,多谢皇叔,赐假。”

    红枫疏影,细雨朦胧。乌篷马车歇在长长的青石阶下,青衣小厮候在一侧。一把油纸伞遮着一个纤瘦的身形,露出不大的一截鸦青色衣摆。乌靴踏着积水,稳健而有力,一如那人蓬勃的气息。

    他望着望着,忍不住一笑,唤了声:“阿临。”

    油纸伞一转,甩出一串水珠,将那张清秀雅致的脸露了出来。这一瞬,便是再多的宝琴香扇、玉镯金钗,也不及她头顶一截古旧的皮革发带;再多的香艳诗俳、甘言美语,也不如她轻灵的一串笑吟:“聿修!”

    雾雨绵绵依旧,她立在百里长廊红枫中,笑颜似火,明艳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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