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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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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珍重(三)

    原本钟北里每日从兴庆宫下了值,都会往掖庭宫去瞧上一眼;而后因总在掖庭遇上陈留王,他自觉尴尬,又不善与人交往,便渐渐去得少了。

    他却不知,有一双目光,已经追随了他许久。

    严鹊儿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劝服自己在这一个黄昏里上前去问他:“钟将军要往哪里去?”

    钟北里忙道:“不敢,娘子切莫唤我将军。”

    鹊儿笑起来:“那你又何必唤我娘子?”

    少女纤弱的身形倚靠着高高的宫墙,脸庞还是稚气的柔嫩,眼睛里却升沉着世故老练的光,钟北里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竟感到局促不安,道:“是……娘子……有何吩咐?”

    鹊儿又定定地看他半晌,道:“我猜,你还住在平康里吧?”

    她这一问,却似犯了忌讳了。

    钟北里的脸色阴郁了下来。

    鹊儿忙温言道:“平康里也没什么不好的,你大约想不到,我家原先还在升道坊边上呢。”

    钟北里微惊:“升道坊?那里——还有人住?”

    这话一出口,他顿时发觉了自己的无礼,一下子情势掉转,令他十分赧然;正想补救,鹊儿却很是善解人意地一笑:“对呀,升道坊那边都是坟头,我小时候可被吓坏啦!还好后来我家把我卖进了宫里,我再也不用过那种出门就见鬼的日子了。” ①

    她说着便被自己逗乐了,笑不可抑,钟北里看着少女明媚的笑,自己心里也渐渐熨帖了。其实现实有多冷酷,他与她都清楚得很:家贫无资,才会住在墟墓之中,才会把女儿卖为宫人。可是这少女却并没有抱怨,对住在升道坊她不言其苦,对被卖入宫她不言其痛,这或许也是世道将她磨练出来了吧。

    “那……”钟北里小心翼翼地问,“你家后来搬了?”

    将女儿卖给在民间采选的宦官、再带入宫去,其实是可以发一笔小财的。加上鹊儿服侍太皇太后御前,每月的俸钱不少,怎么想,她家人也应该摆脱了那见鬼的地方才对。

    鹊儿却摇了摇头,笑容仿佛有些撑不下去,“我不知道。我入宫以后,就没听过他们的消息了。”

    钟北里一怔。

    鹊儿忽然往身后的院落看了一眼,惊叫一声,“哎呀不好,七殿下该吃饭了!”

    小孩子惯于早睡,七皇子的用膳时辰总比太皇太后早一些。鹊儿拍拍脑袋,也不再管钟北里,便自己跑开了。钟北里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慢地挪开了步子去。

    ***

    钟北里在街衢上走了半天,而后步子一拐,却又拐去了掖庭宫。

    刚走入那压低的廊檐下,便见着陈留王身边那个小宦官抖抖索索地笼着袖子候在外头。他顿时脸似火烧,扭头便要走,却被那人阴恻恻地喊住:“站着。”

    刘垂文转到他脸前来,他低了头。

    刘垂文原本想着,被人瞧见了自己,自己便杀人灭口都不为过;然而打量着他的服制,他忽然想起来了,“你是船上救了殿下的那个侍卫?”连忙给他行礼,“多谢将官救了我家殿下!将官身手了得,救人于万顷波涛之中而毫发无损——改天奴一定给将官备酒道谢!”

    钟北里本性朴素,论说话哪里比得过刘垂文这样的人精,只是他亦不蠢,连忙道:“小公公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伺候陈留王殿下,我……我们往后都是一路人。”

    刘垂文慢慢直起腰来。这人心思深沉、一语双关,亦出乎他意料之外。于是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将官不是该在兴庆宫当值么?”

    钟北里如实回答:“我有时也会来瞧瞧殷娘子,我怕她的伤势……”

    刘垂文嘿嘿一笑,也就打断了他欲言又止的话语。这男人似乎已经知晓了殿下和殷娘子的事,但看起来没有敌意;无怪乎他要自称与己“一路人”。话说回来,殿下近来也是越发不像话,程夫子那边胡闹也就罢了,到了这边来还提一只鸟,那鸟叫声弄得远近皆闻……

    “多吃些,你方才花了不少气力。”房内,段云琅给殷染不停地夹菜,直将殷染的饭碗上垒起了一座山。

    殷染臊得不想说话,只一个劲地吃。段云琅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只是含笑看着她吃,于是她更臊……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找个话题,“你这些日子,就这样闲?”

    他看她神情,似乎这想法已困扰了她许久,遂笑道:“谁说闲了?前些日子,才又被程夫子罚了抄书,我这可是把抄书的时间省下来陪你……”

    “你马上要及冠了吧?”殷染却打断他的话,脸上红晕已褪尽,“你的生辰……十月?”

    原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生辰。段云琅心中有些懊恼,没有表现在面上,只道:“十月十五。”

    殷染托着腮“唔”了一声,“那倒是天凉透了,好在有月亮。”

    段云琅嘴角微勾,“莫非你要给我祝寿?”

    殷染的眼光下掠,往他脸上转了一遭,而后“嘁”了一声,“寿宴繁杂,从早到晚,我见不着你的。”

    段云琅想想也对,却还是伸臂来抱她,道:“今年就算了,往后每一年,我都要你陪我过生辰。”

    殷染敏锐地嗅到了什么,“这是怎的了?”

    段云琅笑笑,“我会去向父皇说……”

    “不可以!”殷染容色煞白,仓促地打断了他,“不可以,至少眼下不可以!”

    段云琅脸色有些难看,慢慢地收回了手,别过头去。

    大约自己真的是个自作多情的人吧。

    如是想着,他将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有些烦躁,仿佛无头苍蝇被闷在罐子里,烦躁得透不过气来。

    闻得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膝上的手,她轻声道:“五郎。”

    他不自在地应了一声。

    “你可知我的生辰?”她的声音几乎可算是温柔的了。

    他一怔,突然间感到无比地惭愧:他其实全然不知她的生辰……

    她很温柔地没有去追究他此时的惭愧,“我的生辰在春日里,三月初三,上巳节。我比你大三岁。”

    他微微拧了眉,“那又怎样?”

    倔强的少年,不知是有意逃避,还是无心思量。殷染歪着头看他,慢条斯理地道:“我家有个了不得的嫡母,你晓得的。我的嫡长姊殷画比我只大了一个月,我阿家生我的时候,昭信君正在月子里,我阿耶为了照顾她,就根本没有来瞧过阿家。”

    段云琅不说话了。

    “昭信君从来不曾给我脸色过,但我心里清楚,她是恨我的。”殷染低声道,“我的阿兄阿姊对我横眉冷眼,但我知道那只是小孩子之间互相瞧不起,不像昭信君那样……是恨,是真正的恨。

    “其实,一个能把自己丈夫都软禁起来的女子,怎么可能真的放过自己恨着的人?

    “至正十四年,我阿家……死了,我回家守丧,没能来得及好好儿同你道个别。过三年,宫里下了旨,我就被糊里糊涂地带进了宫。”她就这样轻飘飘地将他曾经最为在意的部分一笔带过了,“可是你知道么?原本该入宫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殷画。”

    抓着她的手倏然一颤。

    殷染殷染眼帘微合,目光渐渐凝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话音仍然很平静:“这是你父皇告与我的。他说,当初选聘贵女入宫,我家原定的是殷画。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抑或被人动了什么手脚……送进来的人是我。”

    他干哑地发出声音来:“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明白,但说出来与你参详参详。有可能是昭信君不肯放她女儿入宫,也有可能是许贤妃不肯让自己外甥女入宫,还有可能……有可能与殷画无关,而就是想害我。昭信君恨我,她和许贤妃又是姊妹,她们在这件事上完全可以协同一致地来对付我……”

    “但许贤妃并没有对你做什么。”段云琅皱眉,“她除了罚你几次以外,对你还算是地道的。”

    殷染自己也不能理解,沉默片刻,她抬起头来,话锋忽转:“五郎,我只是想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回李美人的事情便是一个警醒。这宫里很多人盯着你我二人,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证据。五郎,我舍身救你,已经惹下非议无数,高仲甫本就视你如仇,如今只怕也恨上了我。而许贤妃……”她轻轻一笑,“有我在一日,她便尴尬一日,你可懂得?她在宫中根基匪浅,我尚不能确定她和高仲甫有无交结……还有戚冰和叶红烟……我现在,谁都不相信。”她顿了顿,“宫中耳目太多,在探明虚实之前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

    段云琅被她一番说教,竟尔回不上话来,只那样怔怔地看着她,“这不是太委屈你了么?”

    我……我原已想好,再不让你受委屈了啊!

    殷染微笑道:“你能时时来看我,我有什么好委屈的?若是毁了你的前程,那才是最大的委屈。”

    段云琅静了静,“我的前程,也不见得就比——”

    她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好像很害怕他将要说出的那句话。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她不得不避开了他的眼神,勉强笑道:“你那王宅比掖庭宫还糟呢,我才不想去。”

    她这话本意在逗乐,谁知他却全然不笑,深烫的目光一错也不错。他想起秘书省垂柳的窗下,那个淡而温和的红衫影。她过去从来不曾与他说过那么多,他从来不曾想过,被自己寄托了所有年少的美好的人,自己的生命也许并不美好。

    而她却还在害怕着,害怕他将自己的前程与她放在天平的两端一起称量。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拿筷子指了指道:“还不吃就凉了。”又漫不经心地引开了话题,“你方才说程夫子罚你抄书?”

    许久的死寂过后,段云琅才终于“嗯”了一声,淡淡道:“他问我们商君变法,哪一策于强秦最力,我们都答错了,所以罚抄《商君书》。”

    殷染扑哧一笑,“那你现下抄完了,可知晓答案了?”

    “不知。”段云琅摇了摇头,倒也认真起来,“大兄也就罢了,四兄说是迁都,我也知不靠谱。但二兄说奖耕战,夫子也说不对,我就不明白了。轮到我处,我没话说,便答废井田,夫子说有些道理,但还是不对。”

    殷染眼中盈盈,光芒微闪,“为何不答什伍连坐,严刑峻法?”

    段云琅闻言一怔,旋而笑着摇头,“不可能呀,这是暴-政——”话突然梗在了喉咙口。

    殷染仍是笑吟吟地,“程夫子教你们的是帝王絜矩之道,又不是假模假式的仁义道德。”

    段云琅煞是思考了一会,而后站起身来,一本正经朝她躬身行了个礼,“娘子所言颇有道理,多谢一字之教。”

    殷染漫然道:“其实商君变法,我是不懂的。”

    段云琅又怔住。

    “我只是猜了猜程夫子究竟想教你们什么,想让你们学会什么。当今太阿倒持,主威不振,外有藩镇,内有阉竖。”殷染顿了顿,斟酌着措辞,“程夫子的期望,应当是培育一个强君,而非仁君。”

    段云琅心头一凛,听得愈加专注。

    “什伍连坐之法行,而天下人人自危,无人逾矩,而规矩乃立,规矩立,而知君臣之分。君王诏命,直达庶民,则政不在大夫。”殷染微一扬眉,“你便拿这个答案去回他,若然不对,算我头上。”

    这话说得霸气十足,倒叫堂堂陈留王显得似矮了一截。段云琅思量着,慢慢地坐了回去,道:“果然是秘书省里泡大的,厉害,厉害,小王佩服。”

    殷染含笑不言。

    段云琅看着她在日光下的模样,优雅而美丽,宛如一朵满开的花,微一侧首间,柔软发丝下露出玲珑的耳垂,纤细的颈项,再往上,是削尖的下颌,微抿的唇,小巧的鼻,顾盼流波的眼……

    他的眼中渐渐跳跃起光芒,野兽一样的光芒。

    一个已经在心中盘桓了太久太久的念头,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终究被他忍住。

    时间,他所需要的只是时间——

    他不会让她住进十六宅。

    他会让她住进大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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