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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中途,锦乡侯夫人怒气稍息,忽然就命人回去。
“太太,咱们不去南安王府了?”随侍在轿外的婆子纳闷开口,她就是买通荣国府下人专管打探消息的婆子,清楚锦乡侯夫人去找南安太妃的用意。
锦乡侯夫人在轿内道:“先不去了,先回府,让我先跟老爷商量一番再说。”
婆子遵命,令轿夫折返。
这一会子锦乡侯夫人想到了许多,自己不能去向南安太妃提出退亲,至少这时候不能。
只得了一个消息尚且不够,南安太妃一心护着史湘云,只怕会矢口否认,总不能拿着那扇囊和湘云做的针线比对,露出自己家私下打探的痕迹,牵连到说破此事的静孝县主。锦乡侯夫人不认为和静孝县主有关,但小女孩子们却不会这么想。
不如再等等,瞧那史湘云定亲后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横竖问名的日子定在六月,此时登门理论,为了两家体面,仍旧是六月借卜算之由退亲。
锦乡侯夫人之前迫于无奈答应南安太妃观察史湘云几个月,她没有以恶意揣测史湘云,认为她一定会再做出格的事情。事实上她觉得保龄侯夫人约束史湘云,不去荣国府,没有贾宝玉的莽撞,加上自己家又正式登门提亲了,史湘云自己也该有所避讳,这样很有可能导致自己家得不到任何退亲的理由,为此锦乡侯夫人感到委屈,又恨南安太妃太为难人。
所以,经过夫、子的同意后,锦乡侯夫人一直打算以八字不合为名退掉这门亲事,无论是否发生不好的事情,他们都决定退亲,哪怕同时得罪南安王府和史家两侯府也在所不惜。
只是没想到史湘云居然在定亲后依旧给宝玉做针线,完全出乎了锦乡侯夫人的意料。
前事可谓宝玉之过,湘云无辜,如今可怨不得宝玉了罢?
未定亲之先,姊妹之间绣个花儿朵儿地给兄弟都不妨事,可是湘云和宝玉不是嫡亲的兄妹,先前给宝玉做针线已是十分勉强了,偏生定亲后依然故我,倒绣起扇囊来。不知以湘云的脾气,被当做做活的女孩子,会不会恼?
须知,两家定亲,纳吉时男方送首饰果品衣裳等礼,女方得准备针线一类的回礼,是重中之重,可见女孩子针线不能外露于人。
其实听到凤姐湘云拿林黛玉比戏子,锦乡侯夫人就不大喜欢湘云了,虽说那些优伶娼妓多因命苦沦落下流,但在世人眼里他们就是下贱非常,拿戏子比千金小姐?亏她们说得出来,这不是用一句心直口快就能搪塞过去的,何况事后湘云又在宝玉跟前抢白一番,剑指黛玉。幸而静孝县主不曾与他们理论,否则便是记恨一辈子也都理所当然,没人说静孝县主小性儿。
回到锦乡侯府,可巧锦乡侯不在家,只有韩奇在,锦乡侯夫人同他说明厉害,韩奇气得涨红了脸,跳起来道:“退!必须退!还有宝玉,亏我和他那样好,他就不知忌讳些!”
锦乡侯夫人冷静地道:“此事反倒怪不得宝玉了。据打探来的消息说,宝玉也不知道是史大姑娘做的,还拿着炫耀给人看,又比别人做的扇囊。原是宝玉身边的一等丫鬟名叫袭人者,私下托史大姑娘做针线,不止扇囊,还有结子等物。”
韩奇冷笑道:“南安太妃前儿巴巴儿地找太太说,说保龄侯夫人如今管着史大姑娘,叫她在家安心做针线,却原来是给人家做针线!”
锦乡侯夫人轻叹一声,安抚道:“横竖咱们打算退亲,用不着气恼。”
韩奇听了,怒气方平息。
经历了这么些事情,韩奇不免想起了卫若兰的提醒,卫若兰向来神神秘秘,不知他从哪里得知这桩亲事不妥,这才是好兄弟,没冷眼看着好兄弟戴绿帽子。算了一下日子,卫若兰歇班出宫后,当即就下帖子请他吃酒。
今儿初一,卫若兰记得贾家去玉虚观打平安醮,黛玉定然随之一起,他便回了帖子,将喝酒的日子改为次日,自己去了妙真所在的道观。
妙真笑道:“你在宫里连续当差七日,不在家里松快松快,来我这里作什么?”
卫若兰指着叫人送来的冰,笑道:“天热,送些冰给母亲取凉意。”
妙真见到那么些冰,忙道:“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今年天热,陛下也没跟太上皇去避暑,冰价日益高涨。再说我这里花木多,比别处凉爽些,你带回去给老太太使罢。”
“母亲收下就是,老太太那里我已经送了不少冰过去。”卫若兰嘻嘻一笑,朝她挤挤眼睛,道:“冬天时我令人在府外宅内挖了冰窖,存了不少冰砖,够咱们用几个夏天。何况我现今常在宫里当差,陛下那里冰盆子多得是,我不在家,哪里用得着。”
况且纵使缺了冰,也能用硝石制出一些来。
记忆里有硝石制冰的法子,好似记忆的主人还想拿着这个方子赚钱,卫若兰不觉纳闷非常,难道这份记忆的主人不知道硝石制冰之法从唐时就有了吗?
妙真听了,便令人收起,摆在房内,问明是干净的冰,命人制点缀着新鲜瓜果的冰酪。
就这样,卫若兰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端着一大碗冰酪,一面吃,一面乘凉,并和妙真说些近来见闻,好不惬意。
忽闻隔壁玉虚观戏曲之声传来,热闹非常,妙真摇头道:“荣国府也太张扬了些,一早起来,小道姑们去买新鲜的瓜果菜蔬,回来就险些进不来,玉虚观门口黑压压全是荣国府的车轿堵住了街,叽叽喳喳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了来,又在那里唱戏,哪有方外的清净。”
卫若兰一笑,心想所谓盛极而衰,说的便是宁荣国府了。
只听妙真又说道:“他家爷们就罢了,几个姑娘着实好,我虽未见过,每常去达官显贵家里头作客,常听见过的人说,真真是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都凝结在他家女孩儿身上了,便是那最不好的也比别人家小姐强几倍。咱们家和他们家有些子交情,每年都有往来,赶明儿也瞧瞧去,看看是否如人所言,俱是天底下罕见的女孩儿。”
卫若兰闻言,忙道:“母亲常在道观里修道,终究没什么趣儿,常出去走走也好,听静慧师太说,她的一个带发修行的师侄,法名妙玉者,现就在大观园内栊翠庵中修行。”
若去荣国府的话,想必母亲定会见到黛玉,若是她见了也喜欢那就太好了,方便日后提亲。皇后娘娘那样尊贵的人见了黛玉都觉喜欢,自己母亲见了应该也会喜欢,毕竟黛玉原是世间最可怜可爱的女子,超凡脱俗,与众不同。
妙真听了这番话,笑道:“那妙玉我见过,最是孤高的性子,她竟然肯住在荣国府的大观园内,想来那里有过人之处,我这就递了帖子给妙玉,瞧瞧去。”
说罢,当即就命人去送帖子。
因静慧之故,在不知道静慧是卫若兰之母所救的人时,妙真就和静慧交情极好,常去牟尼院做客,自然认得随师父进京后的妙玉,也知她师父临终前的遗言。
卫若兰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大口冰酪,遥望隔壁高楼,心想不知黛玉此时在做什么,想必不会再和宝玉口角以致中暑了罢?
听到张道士给宝玉说亲,黛玉确实不曾生气,反倒留意到听贾母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等语的时候,王夫人和薛姨妈母女虽然脸色未变,实则已不如来时欢喜,就不知道张道士给宝玉说亲的小姐是谁,年纪模样根基倒是和宝钗仿佛。
黛玉随着贾母在正面楼上看戏,回头喝茶时看到宝玉在贾母跟前翻弄张道士送的礼物,正觉其中一件赤金点翠的麒麟眼熟,忽听贾母说起谁有一个,宝钗回答是湘云。
黛玉抿嘴一笑,可不是就是湘云,她那个金麒麟也算是人尽皆知了。
又听到宝玉说没看见,探春赞宝钗有心,黛玉心想那金玉良缘不就是带的东西,宝钗可不就在这些东西上有心,想到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便只一笑不语。哪知宝玉听到史湘云有麒麟,自己便将这件麒麟揣在怀里,左顾右盼,怕人发现。
旁人都不在意,黛玉也扭过头去看戏,装作没看见,心里却升起一股忧虑。
宝玉知道扇囊是湘云所做后,愈加爱惜,府里人也都知道了,都不大理论,自不放在心上,只是黛玉多心,暗悔不该点破此事,倘若走漏了消息,叫湘云的夫家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扇囊就和荷包香袋一样,男女互赠,原是寄情之物。
锦乡侯府不知道倒好,若是知道了,能不为这点子事情恼火?湘云毕竟是外姓的姊妹。
抬头见宝玉笑嘻嘻地跟贾母说这个道那个,心地一片澄澈,眉眼间未染上世俗之气,全然不知厉害。黛玉忧心忡忡,只盼着府里的人嘴严些,莫传了出去,又想前些时候宝玉缠着贾母去接湘云,湘云没来,不知是何故,莫非是恼宝钗生日上的事情?
没两日打完了平安醮,黛玉只觉得疲惫,正在屋里歇息,忽见妙玉打发小道姑下帖子,请她和宝钗、三春等人小聚。
又听说也给宝玉下了帖子,偏生薛蟠生日,宝玉出去了。
黛玉回了帖子,她素喜妙玉,概因同是姑苏女儿,也因妙玉出家之因似极了当日癞头和尚对自己说的话,不同的是妙玉出家后病好了,自己没出家,又到了亲戚家,这些年调理下来,虽好了些,终究不如常人健壮。
不想,到了栊翠庵却见一个和妙玉打扮仿佛的道姑和妙玉对坐小弈。
妙玉起身笑道:“你离得最远,不想来得最早。”
一语未了,惜春在门外脆生生地道:“林姐姐爱和你顽,你又不是不知道,偏来嫌我们来得晚,二姐姐去东院了,不在,三姐姐在宝姐姐那里,宝姐姐那蘅芜苑离你这儿才是最远呢,在西北角,偏你在东南角,离怡红院近。前儿我借你的佛经我已经抄完了,索性给你送来。”惜春一面说,一面走进来,见到不曾见过的道姑,惊讶地眨了眨眼。
妙玉笑道:“这位是妙真师父,她在玉虚观隔壁的道观修行,前儿听你们在玉虚观打平安醮,过来瞧我时,想起了你们,想见见。”
姊妹二人忙和妙真见礼,方各自坐下。
见黛玉惜春二人如此模样,尤其是黛玉,竟是不知用何等言语方可形容得出,妙真赞不绝口,怪道凡是见过她们的人都说她们是世所罕见之人,果然名副其实。
妙真也曾是闺阁千金,知晓其好,交谈几句后,便觉一见如故。
正说着,宝钗和探春联袂而至,忙又见过。
黛玉风流袅娜,宝钗妩媚鲜艳,探春神采飞扬,惜春灵巧清逸,连同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妙玉,眼前五个女儿无不是冰雪玲珑,晶莹剔透,无论是哪一个出去都是有一无二,不知迎春又是何等样人。妙真越看越爱,越爱越看,不过谈论过后,觉得黛玉和惜春更好些。她是方外之人,更喜出尘脱俗者,而宝钗之稳、探春之敏,虽亦属上佳,终究偏于世俗。
宝钗和探春并未久坐,不多时就说王夫人那里有事,提前走了,剩下黛玉和惜春,拿妙玉的好水沏茶,都觉得清净自在。
因惜春和妙玉谈经论道,独剩妙真和黛玉坐在蒲团上说话,妙真想起自己那儿子得过林如海的指点,难免对黛玉多了几分亲切,一长一短地问她几岁了,在家里作些什么,又说明儿闲了让她到自己道观里顽,自己那里有不比妙玉这里逊色的茶水。
黛玉含笑,有的推辞,有的应承,落落大方,毫无扭捏作态。
妙真离开时,犹觉不舍,晚上见到来吃饭的卫若兰,亦念念不忘。
卫若兰心里暗暗得意,心想就凭黛玉的为人,凡是见过她的,哪有几个不喜欢?心里想着,嘴里道:“母亲既然喜欢她,明儿接她出来顽就是。”
妙真叹道:“我倒是想,偏她在孝期,不过我这里是道观,和寺庙差不多,她也来得。”
卫若兰微笑。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卫若兰心满意足地回家,睡不着便重新翻看起红楼梦,尤其是关于五月间的这些事情,忽然瞥见五月初六午间史湘云到荣国府,其中王夫人说了一句话令他呆若木鸡,那话却是:“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
前日有人家相看,这么说,自己囫囵吞枣似的看了这些书,其实是误会了史湘云?
红楼梦实在是博大精深,他虽逐字逐句地写了下来,却因急着录下来给林如海看,很有些地方没有留心,此时看到这句话,自己之前那些想法竟成了笑话!
不对,虽然红楼梦如此记载,但是自己病了的时节,卫太太分明和史鼐夫人有意联姻。
两家联姻不成,史家很快就和韩家联姻,都和这五月相看对不上。
卫若兰有些糊涂了。
他既知自己错误,自然有所悔恨,暗道湘云不像自己先前说的那样,她给宝玉做针线等事都不在定亲之后,而是之前,非她之瑕。但是,他不愿和史湘云联姻,却不是只有自己先前揣测之事的原因,其中也有自己不喜史湘云的为人,尤其是对黛钗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绝不是天真坦率心胸阔朗的人,以及她得史家照应却在私下对宝钗抱怨等语。
五月初六,尚未到卫若兰进宫当差之时,他悄悄一打听,没想到史鼐夫人拘着她在家做针线怕被韩家退亲的时候,依旧放史湘云去荣国府了。卫若兰深感奇异,倘或说红楼梦中只想看未定亲也就罢了,如今却这样了,何以事情的发展还和红楼梦的情节一样?
那厢黛玉见湘云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过来,并没有十分在意。
此时王夫人身边跟着彩云彩霞两个,黛玉正在想金钏前儿被王夫人逐出一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难道死金钏便应在了此处?只是被逐出的丫头也不止她一个,如何就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了?她想得出神,不曾在意湘云和众人说说笑笑,宝钗提及她穿宝玉衣裳一事,等回过神来,已见湘云拿出手帕来,挽成一个疙瘩,打开说是送袭人等的礼物,却是前些日子送来给自己等人的绛纹石戒指儿,粉润晶莹,十分可爱。
听湘云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小红一个。”
平儿早已出嫁多时,凤姐跟前得力的心腹是从宝玉房中要走的丫鬟林小红,原名红玉,因避宝玉和黛玉的讳,改作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
黛玉不在意,回房命人去打探金钏儿被逐出之因,她心里总是惦记着那句死金钏的片纸只字,当她得知金钏儿被逐出乃是因她和宝玉调笑,调唆宝玉拿贾环和彩云,叫王夫人听到了,不由得一呆,怪道昨儿端午时王夫人和宝玉脸上都淡淡的,原来是因这件事所致。待听得王夫人当时雷霆大怒,打了金钏儿一记耳光,将金钏儿逐出时,宝玉早已一溜烟地跑了,黛玉更是觉得悲伤。
刘嬷嬷着人打听时,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其事发生时只有王夫人和金钏儿、宝玉在屋里,并无他人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是刘嬷嬷着人从金钏儿家里下手,方得知真相。
不想,没多久就听说金钏儿跳井死了。
黛玉的眼泪顿时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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