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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日,这一日两府焕然一新,宁国府正门大开,贾母携着贾家子孙男女等去宁国府祭祖,黛玉是外姓人,也不像宝琴被王夫人认作干女儿,可以和迎春等姊妹去祭祖,因此唯在房内私祭父母,亲手做了菜饭汤点奉上,而后拈香下拜。
林家无嗣,黛玉按男儿之礼敬献父母,叫人看了,好不悲伤。
礼毕,黛玉回卧室更衣,出来时刘嬷嬷等人已将外间收拾妥当,便见她穿着半旧银红沙狐皮短袄,下系大红缂丝银鼠皮裙,裙上压着一枚莹润如肪的小小羊脂白玉环。
宝钗进来看到,道:“我记得这是舅妈离京前给宝玉的,是一大一小的一对儿,价值不菲,凤丫头见到还吃了一回醋。听袭人说才拿回来就找不见了,原来宝玉给了妹妹,妹妹冰肌玉骨,越发衬得这玉环好看了,我瞧着别人都不配。”
闻得一对二字,黛玉不觉怔了怔,卫若兰知道宝玉给的玉环是一对,但黛玉却不知道,乃因府内人多口杂,原是好事传出去也都不好了,宝玉便没说。
黛玉何等灵透,又深知宝玉为人,很快便知道那一只玉环的去处了。
她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
话题一转,道:“今儿各处热闹得很,姐姐怎么没陪着姨妈一起?”
宝钗叹道:“哥哥不在家,我和我妈没什么热闹心思,她老人家正担忧哥哥在外头使性子惹事,我劝了半日才好些,如今香菱陪着她呢,我就出来走走。谁知,园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人却少了许多,颇觉寂寥,故来妹妹房中一访。”
黛玉想问她怎么不去找史湘云,转念想到二人虽然面上姊妹情深,底下势成水火,问了倒没意思,自己也不愿插手,遂道:“等东府里礼毕,老太太和姊妹们就该回来了。”
贾母上了年纪,不喜出门,连带也不大往宁国府里去,只怕坐一会便足够了。
果然,不多时就听说贾母等人回来了,孙男娣女俱去行礼,黛玉和宝钗去得晚,除了贾母和贾赦、邢王夫人外,别人都不敢受黛玉的礼,反倒得了许多押岁钱、荷包、金银锞子等物,值得一提的是,诸姊妹中独宝玉所得可和黛玉相提并论。
宝玉一面收,一面趁人不备,在交由袭人之前悄悄地往袖袋里、荷包里、靴子里塞小金锞子,不妨叫黛玉瞧见了,忍不住莞尔,扭头装作没看到。
等各人都散了,钗云二人依旧有说有笑,似乎未受任何影响。
惜春瞧见了,心中冷笑,百无聊赖之际,拉着黛玉的衣襟,姊妹二人一齐躲到碧纱橱后说话,惜春将嘴凑到黛玉耳畔,道:“我新得了一个消息,前儿宝姐姐身边的大丫鬟莺儿认了个干娘,来往亲厚非常,姐姐猜是谁?”
黛玉尚未得到消息,沉吟片刻,道:“是宝玉身边谁的娘?”
惜春一呆,随即笑道:“不愧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竟叫姐姐猜着了。是宝玉身边第一心腹小厮茗烟的娘,正经地认了干亲。姐姐怎么就想到了宝玉身边人?”
黛玉笑道:“除此之外,谁值得莺儿拜干亲?”袭人虽好,到底对宝钗也有所图,未必十分尽心,唯有随时掌握宝玉的动向,薛姨妈和宝钗才放心,王夫人身边的丫鬟哪个没穿过宝钗的旧衣服?若是自己所料不错,薛姨妈和宝钗早晚得讨邢夫人的好,等上下人等都站在他们这边了,金玉良缘也便水到渠成了。不过这些都是她心中揣测,并没有告知惜春。
惜春点头感叹,悄悄地道:“真真这样的手段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下去究竟有什么意思?凭身边人如何赞同,都不如得了宝玉之心的好。”
那边贾母来叫,她忙掩住口,和黛玉出来。
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级大妆,进宫朝贺,并贺元春千秋。
黛玉亦随之同行,这是她受到册封后头一回在宫宴上露面,穿着厚重端丽的县主冠服,却难掩江南女儿的风流袅娜,先和众人一样给皇太后请安,然后便是跪拜皇后,次之即为贵妃。不过皇后心里疼她,留她有话问,未随众人给贵妃行礼。
因林如海余荫尚在,宴中长泰帝又赐了两个菜给黛玉,皇后自不必说,宴后,皇太后和诸嫔妃人等均赏了不少荷包、糕点、金银锞子等物给黛玉。
此后,宫内日日设宴唱戏,皇后天天宣黛玉进宫,认得了许多王妃诰命公主郡主等。
上元节的灯宴从初八起便开始,连续半个月,和往年一样,每一盏灯笼上面都挂着灯谜儿,皇后携黛玉一个一个地看,几乎没有猜不着的,得了许多彩头。概因去年长泰帝觉得黛玉的彩头好,今年的彩头里只有少少一些风雅之物,余者皆是金银之物。
黛玉见了,十分好笑。
上元节这日才入夜,因有老太妃身体欠安,故今年没有省亲之事,灯宴已毕,诸嫔妃都散了。皇后命人捧着得来的彩头,心满意足地和黛玉回自己宫里,正吃茶,戴权忽然亲送一个极精巧的鸳鸯花灯来,上头也有灯谜,恭请皇后和黛玉解谜。
皇后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只说猜不着,其实已猜着了,因灯谜是卫若兰写的,她在长泰帝书房里见过,便念了一遍叫黛玉猜。
黛玉不假思索道:“是鸳鸯。”
皇后笑道:“猜得好,可不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鸳鸯。”
戴权站在旁边,跟着笑了。
黛玉原不解其意,定睛看向灯谜,方认出是卫若兰的笔迹,面红耳赤地顿足道:“娘娘也来打趣人,再不跟娘娘一道猜谜了。”宝玉也曾拿过卫若兰做的文章给黛玉看,好叫黛玉更加明白卫若兰的为人,因此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皇后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道:“那可不行,我还指望你陪我赢得所有彩头呢,好借花献佛做善事。”扭头问戴权这一盏花灯的彩头在哪里。
戴权笑着双手奉上,却是一对栩栩如生的瓷鸳鸯,可作镇纸之用。
皇后拿在手瞧了几眼,塞给黛玉道:“倒是精巧玩意儿,你爱写字作画,用着正好。”
黛玉握着光滑别致的瓷鸳鸯,低头不语,忽听戴权又道:“老爷说宫里无趣,意欲乔装打扮一番,出宫逛逛外面的灯市,和百姓同乐,问娘娘和姑娘愿不愿意同去?若愿意,就请更衣换装,一会子悄悄从后门出去。”
皇后大喜过望,啐道:“你这老东西不早说,耽误了多少时候?赶紧回去告诉陛下,我们一起去。”忙拉着黛玉进里间更衣,依然是锦衣玉带,只不露身份而已。
黛玉一面换衣,一面问道:“我也能出宫?除了去庙里道观里,我就没出过门。”
皇后扭头看着她,道:“怎么不能?我年轻时在闺阁里,最期盼上元节,每年的上元节,一干姊妹们结伴出门,或是游玩,或是赏灯,就像飞出了金丝笼的鸟儿,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进了宫,就没这样的机会了。难得陛下起意,咱们好生顽一夜,晚上你也不必回贾家,和我一块儿回宫歇息,明儿再回。”
黛玉听了,甚是欢喜。她拘束在宅门之中十余年,早想出门走一走了。
皇后只带了几个嬷嬷,没带宫女,而长泰帝也只带了几个太监,侍卫仅有卫若兰一人。当然,长泰帝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以身犯险,等他们出宫后,前后左右人群中自然隐有早先安排好的人手,只是不曾跟在左右,以免叫人看到觉得他们不像寻常人家。
乍见长泰帝,黛玉险些笑出声,早知长泰帝酷爱妆扮成各式各样的人物,不管古今,不问官民,皆命宫廷画师一一绘下,但见到长泰帝赤髯如虬扮作风尘客的模样仍觉古怪。
长泰帝按着腰间长刀,得意洋洋地对皇后道:“如何?像不像那虬髯客?”
皇后点头道:“倒有几分仿佛。”
他们说话时,黛玉目光和跟在长泰帝身后的卫若兰对上,面颊上尽是红晕。长泰帝扮作虬髯客,卫若兰跟着扮作侠客,如此寒冷的天气,他只穿着一件玫瑰紫的茧绸袍子,腰佩龙泉宝剑,鲜红的剑穗随风飘动,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勃。
好不容易见上黛玉一面,卫若兰一手按在剑上,眼里俱是喜色。
猛地看到卫若兰腰间配着一枚白玉环,瞧着式样和自己的一样,唯有大小不同,黛玉想到宝钗之言,今日自己也佩戴了,不禁羞得手脚没处放。
车轿近前,等长泰帝和皇后先上,黛玉随后仓皇登之。
卫若兰想打发了给黛玉驾车的太监,自己亲自赶车,奈何他身负要职,得以长泰帝为主,故而坐在长泰帝的车上,充作车夫,驱马从后门出宫。
灯市亮如白昼,游人如织,其壮观堪称盛况空前,随处可见许多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女结伴而行,似乎没有平时的忌讳。黛玉裹着火狐皮的斗篷,戴着昭君套,围着大风领,又以绸巾覆面,唯露一双在灯月交辉下依旧闪闪发光的眸子,眼里满是新奇之色。
长泰帝和皇后携手走在前,黛玉和卫若兰落后,卫若兰侧头看了她一眼,温言道:“上元节历年以来都是如此,哪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能出门游玩。”
卫若兰没说的是有许多青年男女姻缘都是从上元节而来。
黛玉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皇后扭头看到这一对璧人,回过头对长泰帝道:“咱们走远些,叫他们自在说话儿,一年也就见这么一回。看到这一幕,我就想起了你我,当年也曾在这长安城游玩过。”
长泰帝笑允,脚下加快了脚步,诸位嬷嬷太监尾随而上,独刘嬷嬷和贺嬷嬷没有。
他们如此善解人意,耳聪目明的卫若兰如何会错过?立即放慢了脚步,黛玉低头未曾察觉,不多时就落后一大截,兼灯市人多,眼错不见就没了长泰帝和皇后的踪影,她心中着急,脱口道:“见不着人了,这如何是好?”
卫若兰安慰道:“姑娘不用急,早安排人跟着了。”长泰帝身边跟着的几个太监都有一身功夫,自己也传授了一些高深武功,算是大内高手,不仅佩剑,而且携有改进的火铳。
黛玉听了,微微放心,默然不语。
既然是灯会,左右路边都挂着各种各样的花灯,有精致的,也有粗野的,别有一番趣味,看得黛玉目不转睛,觉得比宫里灯宴和荣国府里元宵宴强十倍。
卫若兰买了一盏花灯递给黛玉,笑道:“前头常有大富之家设擂斗富,咱们去瞧瞧。”
黛玉眼睛一亮,同意了。
她最爱展示奇才,也想看看民间是如何斗富。
因游人极多,未免行动艰难,在卫若兰悉心保护之下,黛玉行走却十分轻松,刘嬷嬷和贺嬷嬷远远落在后头,黛玉想起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冷不防地道:“那年在扬州,公子是不是送了一部书稿给先父?书稿里记载什么木石前盟、金玉良缘,以及葬花词、桃花行等。”
卫若兰脱口道:“姑娘怎么知道我曾将红楼梦的书稿交给岳父大人?”随即拍了拍额头,一脸懊恼,他分明记得林如海焚了书稿,就是怕黛玉知晓后多心。
黛玉抬起头,轻声道:“果然是你,我在想,除了你,没有别人来过我家。”
卫若兰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黛玉幽幽地道:“先父没有焚烧殆尽的稿子我见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其时不明白,后来上面记在的事情一一发生,便觉察出奇异来,藏于心中久矣,犹未得解。敢问公子,那书就名曰红楼梦么?为何记有尚未发生的事情,莫非是有奇人神机妙算,能知前后之事?”
卫若兰叹息一声,道:“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
黛玉低声道:“我却想求个明白,不想糊里糊涂地过一生。我想,我总该知道那些书稿到先父手中,到底改变了谁的命运,书稿之中是不是姊妹们皆入薄命司。”
卫若兰道:“想来姑娘在太虚幻境看到了薄命司的判词。”
黛玉一怔,随即道:“公子怎么知道?莫非,那日呵斥警幻仙姑之人竟是公子?”细想确是卫若兰的口音,见他颔首承认,黛玉心湖顿时如同翻江倒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奇缘会让卫若兰得到那样的书稿,又出现在自己梦境之中?千百个谜团藏于心中,黛玉想得到解答。
黛玉既已猜到真相,卫若兰觉得自己不用继续隐瞒,沉思片刻,缓缓地将自己梦中得到红楼梦一书,偶闻她在庙中祈福,遂笔写红楼赠给林如海等事一一告知。
黛玉听完,问道:“那书里,到底记载着什么故事?”
卫若兰面露踌躇之色。
黛玉苦笑道:“不管记着什么,我都承受得住。虽未看过,但根据那些字句、警幻仙姑所言和薄命司的判词,我也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定然命运悲惨,说不定如泪尽夭亡也未可知,毕竟下世起于以泪还债。不过,命运从先父得到书稿时就已经发生了改变,人生境遇大不相同,书稿自然也就如话本一样,只供消遣,我不会因书里故事就移了性情。”
卫若兰听了,便从那八十回红楼梦里拣一些要紧事说给她听,偶然也谈及一些红学学者的分析,唯独没有提及贾家最后的抄家之祸。
犹未说完,已至卫若兰所说斗富的地点。
卫若兰就此停住,道:“不知怎么着,这些书稿我记得一清二楚,偶然也会翻来看看,若姑娘果然想知道详细,赶明儿我写出来送给姑娘看。只有一件,除我和姑娘以外,不许任何人看到知道,看完后务必焚烧殆尽,莫学岳父大人那般粗疏,以至于让姑娘发现秘密。”
黛玉横了他一眼,眸光中难掩哀伤,道:“事关于我,何必瞒着我?倘若当时先父都说与我知道,我也不必浑浑噩噩这么些年。”
亏她以为姊妹们都是好的,没想到那书稿里宝钗竟然陷害过自己。
想到滴翠亭事件,黛玉未免有些闷闷不乐,道:“在书稿中,我已是那般处境,孤立无援,也没有后路,她这么一个端庄大方人儿何必又给我雪上加霜?虽不知后来如何,但定然会为此因发生一些纠纷。如今命运已然转变,我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卫若兰道:“姑娘不必如此,改变才是好事,只要姑娘好好的,哪怕不知结局也心甘情愿。倒是那些人,日后千万不可交心。”
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宝钗等。
黛玉低头想了想,道:“以前不知道还罢了,既知道,自然防备些。不过和书稿不同的是,我并未影响金玉良缘,想来以他们的才智,不会针对于我。”
没有木石前盟,只有金玉良缘,这就是最大的改变,足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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