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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徐松在族学门口被老乞丐堵着门送一个木头盒子,在徐家族学上学的半大小子们,除了徐氏本家的孩子,还有些亲戚朋友托付送来外姓孩子,甚至有些以前是徐家的世仆,后来脱了奴籍离开本家成了良民,将后代子孙送到徐氏族学附学的,所谓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老乞丐在族学门口的一幕闹剧,也着实吸引了一些下学的族学弟子们围观,这其中就有魏国公夫人的幺儿、今年才八岁多的八少爷徐枫。
这徐枫是国公爷的老来子,瞻园从上到下没有不宠他的,自然惯成了一个比沈今竹还要熊的熊孩子,天生喜武厌文,要他来族学读书,就像逼着沈今竹吃鱼丸一样,简直是如鲠在喉,不爱听夫子讲“天书”,便整日想法折腾逃学玩耍,徐氏族学里,学生的地位拼的不是学问,都是拼爹,谁的爹官大,有钱、有权。其次就是拼谁比谁更横、更纨绔,靠着拳头和荷包的银子征服同伴。
这徐枫年纪虽小,但是人家亲爹是魏国公,又冲动易怒喜欢舞刀弄枪,闹腾起来的时候,无人敢管,他能把族学捅破天去,去年满了七岁入族学读书第一天开始,便成了族学一霸,这霸当然不是学霸,而是学渣横行霸道的意思。
徐枫去年被他老子魏国公狠狠打了一顿,稍微消停了些,魏国公见儿子在家被家人宠成熊孩子,在族学又成了“霸王”,心想幺儿也就在自己手里能老实些,便允许他每日跟随自己去军营,叫军营的幕僚教他读书识字,跟随军士一起在校场操练,这一招因材施教颇有成效,徐枫在军营快一年了,居然没出了什么大纰漏,这熊孩子似乎有浪子回头,洗心革面的意思。
只是这两日魏国公一心追查金书铁卷的下落,无心当差事、管束儿子,留在家里游荡担心他“旧病复发”,将本来是一池浑水的瞻园搅和的更乱了,便干脆命他去族学上学去,“祸水东引”,祸害别人总比留在家里祸害自己好些。
徐枫中午下学,恰好看见徐柏的小厮紫霄将木头匣子扔在地上,从里头落下一只夹竹桃花来,觉得很是奇怪:若是有人想戏弄七哥,为什么不放一条蛇或者王八青蛙什么的,再不济放几只蜘蛛蟑螂甚至狗【屎也挺好玩的,怎么巴巴的放一支夹竹桃花进去。
难道——熊孩子脑洞大开,想起在族学无聊时看的那些杂书:是那家的小娘看中了七哥,借机表明心迹?回到瞻园,在摆饭前,徐枫将这个当笑话讲给母亲魏国公夫人听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魏国公夫人心中一震:夹竹桃?是说沈今竹已经逃走吗?连我们都不知道沈今竹的下落,这是谁传的信?
再联想刚才宋校尉的飞鸽传书,说大鱼迟迟不上钩,金钗一家三口已经处理了。
金钗一家三口毙命,绑架沈今竹要挟的同伙八成会撕票的,魏国公夫人觉得沈今竹应该活不过今日——一个孩子,如何能逃得出绑匪的手掌心呢?可这个夹竹桃是什么意思?难道绑匪大发慈悲,放了沈今竹?早不送晚不送,一定等着金钗一家三口被处决了才送,这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不行!若沈今竹活着回来,将真相告诉沈佩兰,我们瞒天过海的计策不就成空了?沈佩兰那里如何解释?如何向乌衣巷沈家交代?
如果是这样——魏国公夫人目光一冷,沈今竹也不能活着,必须把沈今竹的死栽赃在金大一家身上,才能一家团圆,皆大欢喜。
一顿午饭下来,魏国公夫人有心事,吃的索然无味,徐枫习惯在军营狼吞虎咽的吃相,被二姐徐壁若讽刺“饿死鬼投胎”,而徐枫对姐姐毫不退让,反讽徐壁若牙尖嘴利,“难怪十六七都嫁不出去”。
徐壁若扑过去要撕开弟弟那张“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嘴,徐枫不敢对姐姐动手,赶紧往外跑到东厢房,脱衣解带大声说我要洗澡歇午觉,二姐姐是要帮我搓背吗?
徐碧若守在外面不让丫鬟抬水进去,说你有本事干洗得了!魏国公夫人听了,压抑许久的怒火顿时火烧连营,教训道:“你们两个真是我前世的孽障!都是当姑姑、当舅舅的人了,两个亲外甥吴敏吴讷比你们都懂事,我都替你们羞死!”
“中元节,你这个当姐姐的好说自己亲弟弟是‘饿死鬼投胎’?”
“你姐姐正在说亲,你当弟弟的讽刺姐姐十六七嫁不出,这话合适嘛?几天不打不教训,两个孽障是要把我气死吗!”
这徐碧若听母亲大发雷霆,不仅不跪地求母亲息怒,反而挺直了腰杆说道:“又要说亲相看了?这次又是谁家的纨绔子?我早就说了,今年没这个心情出门见不相干的人,咱们这样的人家,嫁人的事情不能再缓缓吗?为何那么急把我嫁出去?我在瞻园过的好好的,现在不想嫁人。我就奇了怪了,嫁人有什么好?大姐当年嫁给大姐夫,十里红妆,多么风光富贵,岂料十年之后——靖海侯世子和爹爹在船上隔海互相开炮,如今吴敏吴讷两个外甥都还住在瞻园呢,我不想走大姐的老路,活生生把自己憋屈死了——”
啪!魏国公夫人白着脸,一巴掌打断了徐碧若的话语,颤抖着说道:“不许这样说你姐姐!”
听见外头的动静,徐枫赶紧开门劝架,徐碧若捂着被打红的左脸,居然也没哭,呵呵冷笑道:“我说与不说,大姐是怎么死的,母亲心知肚明,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嫁给类似靖海侯世子这样的男子,姐姐那样高贵出尘的人,居然被这种畜生玷污,我虽远不如姐姐,想想要叫这种人为夫君,为他生儿育女,凑合过一辈子,想想就觉得恶心之极!”
“你——”魏国公夫人气的要晕过去,徐枫半拉半扶着二姐徐碧若往外走去,说道:“天热,姐姐火气大,赶紧去里院里泡个澡去,莫要和母亲怄气了。”
两个孽障出了院子,魏国公夫人又是伤心又是生气,那股气堵在胸口,欲哭无泪,更是难受,心腹陪房原管事安慰道:“夫人,二小姐心性小,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今天中元节,您和国公爷下午还要主持家祭呢,洗洗脸歇个午觉,待会才有精神,您是一家之主,瞻园的当家主母,可不能在那种场合露了疲态。”
说起“一家之主”,魏国公夫人开始抖擞起精神,当家主母的地位和大儿子徐栋是她两大精神支柱,二姑娘徐碧若和老来子徐枫是前世欠下的孽障,而早逝的长女徐碧兰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她揩了揩泪,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有国公爷能理解我的痛苦,我何尝不恨靖海侯府?这几年,我扛着那么大的压力,不放敏儿和讷儿回晋江,就是为了保护碧兰的骨肉,不让两个孩子受煎熬,碧兰她——都是我的错,那执拗骄傲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做世子夫人,成亲没几年,就把心气都熬干了。如今壁若也要说婆家,你知道这孩子的脾气,这次我给她挑婆家,都不是什么家世复杂、人口众多、聚族而居的大家族,选的也是名声好、性格温和的少年郎,这才能容忍壁若的火爆脾气呢。”
“壁若这孩子却误会我也要送她走她姐姐的老路,活了半辈子,为儿女操碎了心,没想到我在孩子眼里,居然是不顾及儿女幸福的母亲!你叫我怎么不伤心,怎么不难过!”
原管事安慰说:“这女人呐,只有做了娘了,才知道娘的辛苦呢,二小姐就是这个脾气,短时间也改不了,您且忍这几年,等二小姐为人【妻,为人母就好了。夫人也说二小姐性子烈了些,其实您想想,这也不是坏事啊,起码无论在娘家,还是以后在婆家都不会受委屈,比起大小姐——唉,如今您两个儿子都渐渐大了,五少爷和八少爷将来都是二小姐的依仗,谁要是敢委屈我们家二小姐啊,也得先掂量这两个小舅子答应不答应。”
魏国公夫人暗想:也是,徐栋今年十六了,文韬武略,甚至长相都说他有老祖宗徐达的风采,再过些年成了亲,行事更加稳重了,国公爷便上表请封栋儿为魏国公世子,徐栋很是懂得保护家人,两年前敏儿带着讷儿从晋江跑到南京,在海上,那杀千刀的女婿要两个孩子随他回去,还对国公爷出言不逊,就是栋儿亲手开炮,震慑那个蠢姐夫的。而徐枫这孩子更不用说了,吴讷今年刚刚进了族学,入学第一天,枫儿那天破例没跟着国公爷去军营,他带着吴讷一起进了族学学堂,逢人就说这是我亲外甥,谁敢背后说坏话、捉弄他,就洗干净狗头等着挨揍吧。
虽说都是些孩子气的混账话,可徐枫的爱护之意情真意切,吴讷性子绵软些,有这个小舅舅护着,在那里都不吃亏的。
想到这里,胸前的郁闷开解了不少,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壁若和徐枫的性子估摸是改不了了,原管事说的有些道理,这性格都有两面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怪不得老人们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原来说的是这个道理。
魏国公夫人如此想着,在原管事的伺候下歇了午觉。魏国公夫人是长子长媳,可是孩子的年龄都比其他三房都要小些,是因魏国公夫人前面三胎都没坐住,全都胎死腹中,常年汤药不断,调理身体。连小叔徐四爷都有了儿子徐松,当时还是魏国公世子的大哥膝下尤虚。亏得太夫人是个明白道理的,在魏国公夫人没有生下嫡长子之前,所有姨娘通房的避子药常年不停,最后魏国公夫人不负众望,在生下嫡长女徐碧兰、嫡次女徐碧若之后,终于生下了五少爷徐栋!据说当接生婆说是个儿子后,太夫人和国公爷激动地半天都语不成句,只是说好好好,后来五少爷取名为徐栋,栋梁之才的意思,可见全家对这个男孩的期望。
五少爷落了地,长房的姨娘们才开始停了避子药,不过当年的姨娘们已经过了最佳的生育年纪,停了避子药也均无所出,只有一个年轻的通房丫鬟有孕,生了七小姐徐碧玉,这长房到了现在,也只有徐碧玉一个庶出的孩子,其他全部都是魏国公夫人的骨血,从这方面来看,这魏国公夫人也算是人生赢家了。
当家主母这些年,经历如此多的事情,再大的坎也都迈过去了,徐碧若和徐枫这一大一小两个熊孩子引来的悲伤,在一个午睡过后,也渐渐消失,魏国公夫人重振精神,准备下午的家祭,各个管事都来回话,说着祭祀的准备情况,事事都还顺利,现在唯一的心事,就是供奉在祠堂的金书铁卷何时能完璧归徐。
这个惊天的秘密,是她生下嫡长子徐栋满周岁之后,太夫人和国公爷才告诉她的,如今十六年过去了,她已经从初始的震惊害怕、到焦虑等待、到以习为常,心想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知道此事的人差不多都已经不在了吧,金书铁卷说不定已经埋藏在某处被人遗忘了吧,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却被金钗一家说出真的金书铁卷一直藏在凤鸣院!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魏国公夫人也从最初的慌乱到了现在的平静——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去了,相信这次也能安稳过关。至于徐枫所说的夹竹桃事件,她是有些意外,可现在静下来想想,四小叔是个闲散幺儿,只醉心游历江山,从来不过问家族事情,只管享福,一切都听国公爷这个大哥的。而四悌妇沈佩兰是填房继室,出身单薄,若不是两个亲哥哥读书做官争气,转换了门庭,商户出身的女子来瞻园,只有做妾的份!沈佩兰又常年不理瞻园的庶务,只管着自己院子一亩三分地,她也不似三悌妇刘氏那个难缠的主,整日在瞻园培养自己的耳目,出了她自己的院子,就是聋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了。
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夹竹桃,哪怕是沈今竹的尸体被送过去,我也有本事把事情圆过来,将矛头直指替死鬼金钗一家!即使沈佩兰心有怀疑,怀疑又如何?一个没有权力的继室,能做的也只有怀疑了,这幺儿媳妇的福啊,可不是那么好享用的。
念于此,魏国公夫人不再纠结夹竹桃一事,下午的时候,沈佩兰果然拿着一篮子夹竹桃花来中正院了,魏国公夫人故作不知,听沈佩兰说是夹竹桃,还故意装愣,说此花的寓意是“竹报平安”,堵得沈佩兰不好再说些什么。说不是,你就是咒自己侄女嘛,说是,那你就得忍着所谓的怀疑,乖乖在院子里等消息就好。
出乎意外,沈佩兰居然不气也不急,摇着纨扇和魏国公夫人话了会儿女经,孩子是母亲们永恒的话题,两人聊着聊着,那种明枪暗箭的相互试探也渐渐消失了,好像就像两个普通的母亲话家常,沈佩兰诉苦说徐松在刚搬到前院住着,没了管束,心越来越野,羡慕徐枫还小,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在父母院里,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出不了什么大乱子;而魏国公夫人苦笑道:“我家这个,在族学里有个诨名叫做小霸王,你家松儿再淘气,也是男孩子好动,坐不住罢了,在族学里头从来没闯过什么大祸吧?去年枫儿差点将族学烧了,被国公爷好一顿打呢。”
“是啊,男孩子淘气,还是女孩省心。”沈佩兰笑道:“有那多事的人问我,为何壁若还没定亲,我说呀,壁若是大嫂的掌上明珠,娘的贴身小棉袄,一直舍不得说婆家,我呢只有一个女儿,嫁到京城那么远,轻易见她不得。我要是有壁若这样的小闺女,才舍不得嫁呢,留在家里好好待她,能宠爱一日是一日。”
沈佩兰目光有些迷离,叹道:“说起来,好些日子没有宫里头的消息了,我得写封信给淑妃娘娘,问问娘娘和大公主身体是否安好呢。”
又站起来告辞,说道:“我回去写信了,大嫂您继续忙,今儿还要大祭,我就不扰大嫂了,若有今竹的消息,还望大嫂告知一声。”
魏国公夫人一听到淑妃娘娘,心脏好像被一下子提到空中:什么意思?她要把沈今竹被绑架一事告诉淑妃娘娘?若此时惊动了淑妃娘娘,求皇上派锦衣卫过来查案,拔出萝卜带出泥,会不会金书铁卷一直就瞒不住了?伪造金书铁卷,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沈佩兰这个蠢货!你要为了一己之私,闹得鱼死网破,家破人亡吗?瞻园若败了,或者移主,你以为宫中的淑妃娘娘会有今日的好日子?
平日从不喜怒形于色的魏国公夫人,此时也变了脸色,沈佩兰见了,心里暗爽:什么竹报平安,你把我堵得说不出来什么来,以为我就束手无策、只能打落了牙和着血里吞了吗?我不像你有个世袭魏国公爵位的好丈夫,但有个当淑妃娘娘的好女儿!你以为我沈佩兰是好欺负的?我们乌衣巷沈家任人踩在脚底下?我侄女生死未卜,你们也休想安心过这个中元节!
沈佩兰心气一盛,面对魏国公夫人突然咄咄逼人的气势,目光不躲不避,四目相对之时,气氛突变成一片肃杀之气,犹如两军对战,战鼓齐鸣!
就在这时,原管事急匆匆进来了,顾不得沈佩兰在此,话里还带着颤音,说道:“夫——夫人,锦衣卫同知汪福海汪大人突然来瞻园,说是要见国公爷,国公爷一日一早就出了门,奴婢们不知去了那里,那汪大人说就在园子里等,不肯走呢。”
锦衣卫?还是一位从三品的同知大人?他来做什么?虽说金陵锦衣卫在外头要事事矮着北京锦衣卫一头,可是在金陵城,作为皇上的耳目和探子,谁敢得罪了他们,四十多年前瞻园七子夺爵一案,就是南北锦衣卫联合调查的,当初这些人在瞻园敢横着走呢。
沈佩兰心里也是一惊,其实她回去给淑妃娘娘写信,内容也只是请安罢了,不会把沈今竹被绑架一事捅上去,刚才只是虚张声势,试探魏国公夫人而已。如今说曹操曹操就到,难道锦衣卫也知道此事了?可是锦衣卫是皇上的人,皇上不下令,锦衣卫若强行插手此事,这也说不通啊。
正思忖着,魏国公夫人果断拿定了主意,说道:“我先去正堂会客,要齐三去找国公爷赶紧回来,他知道国公爷在那,还有,将汪大人来瞻园一事告于太夫人知道。”
言罢,魏国公夫人朝外头走去,沈佩兰紧跟其后,魏国公夫人心中很不悦,面上却平静依旧,说道:“四悌妇,时间不早,你也该回去更衣准备傍晚的祭祀了。”
沈佩兰似乎没听出这是逐客之意,依旧笑吟吟说道:“大嫂是宗妇主祭,我不过是陪祭罢了,您都还没更衣按品妆打扮,我就更不用急了。锦衣卫轻易不来咱们瞻园,此事太过突然,锦衣卫不好应付啊,我虽无能,也愿助大嫂一臂之力,如何?难道大嫂嫌我粗笨,碍手碍脚?”
你——魏国公夫人恨不得将沈佩兰这张笑脸撕得稀烂,心想果然是祖上做过商户的,脸皮就是厚,我都下了逐客令了,还要死皮赖脸的跟上。
不过事到如今,沈佩兰一定要跟,魏国公夫人还真不能强行把沈佩兰往外推,只得带着她一起去了正堂,此时汪福海正在喝着茶,见丫鬟们搬了一个屏风过来,心道魏国公不在,接待自己是瞻园女眷?不知是那位夫人。
摆好了屏风,从帘子后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细听去,还有裙钗相碰的声音,有丫鬟通传,说魏国公夫人和四夫人来了。
汪福海不敢怠慢,放下茶盅肃然站立,抱拳施了一礼。来者是一品诰命夫人,还有淑妃娘娘的亲娘,当然要慎重对待。
两位诰命夫人隔着屏风坐下,魏国公夫人说道:“汪大人,听说您最喜雨前龙井,这茶可还合您的口味?”
不谈正事,先说闲话拉近关系,说话不徐不疾,这一品诰命夫人还真沉得住气,汪福海度量着魏国公夫人的斤两,也试探着说道:“夫人盛情款待,汪某感激不尽,实则今日有要事前来,不巧国公爷不在,有些事情汪某想问两位夫人,夫人们若不嫌汪某鲁莽,还请如实告知。”
没等魏国公夫人开口,沈佩兰抢先说道:“汪大人言重了,您是为皇上和朝廷办案,我们妇道人家,自是知无不言。”
魏国公夫人本想与汪福海虚与委蛇几句,看能不能摸出对方的来意,没想到沈佩兰横插一杠子,打乱了自己的阵脚。
这下连汪福海都愣了,怎么回事?居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开口了?时不可失,汪福海赶紧说道:“多谢两位夫人,实则前日汪某携妻带子去了鸡鸣寺抄经念佛,管鸡鸣寺的太监怀义公公找上了汪某,说有女香客在鸡鸣寺被贼人绑了,这女香客不是别人,正是瞻园的一位表小姐,闺名叫做沈今竹。”
魏国公夫人听说和金书铁卷无关,心下舒了口气,而后又有些恼:这是我们的家事,徐家的家事何时要别人插手管过?即使出了事情要报官,也是向应天府衙门,你锦衣卫手也伸的太长了。
沈佩兰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不等魏国公夫人说道,她连连问道:“此事公公和锦衣卫都已经知晓了?可曾查到了些什么?绑匪写信要我们不要声张,否则就要撕票了,国公爷一直在暗中查访。”
难怪怀义暗示瞻园并非铁板一块,只要我们因势利导,抓住这个机会,说不定可以联合从瞻园诈一笔银子呢——如今看这位四夫人的表现,应该是被怀义说中了,汪福海决定先抛给沈佩兰一个甜枣,说道:“现在还没找到了,只是查出应该是有人里应外合,绑走了表小姐,寺里有个叫做圆慧的知客僧这两天无故消失,估摸此人就是内应,我们已经画了此人画像,锦衣卫正在暗中调查,请夫人放心,若有消息,汪某定会来瞻园告知的。”
汪福海追问道:“只是,那些人绑了表小姐,是为索要何物?”
可不能让沈佩兰继续犯蠢下去了!不等沈佩兰开口,魏国公夫人说道:“此乃家奴背主犯事,索要钱财,涉及我们家表小姐的安危,犯事的又是几个不知死活的家奴,所以没有报与应天府。打扰怀义公公和汪大人寺庙清净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这不关公公和锦衣卫的事,你们管得太多了,这只是我们的家事而已。
汪福海却说道:“这事若发生在瞻园,我们锦衣卫是管不着的。可不巧表小姐是在鸡鸣寺被绑架的,鸡鸣寺不用我说,两位夫人都知道是皇家的香火院——山门都是太【祖爷亲笔题的字呢。在皇家寺庙,居然会出现官家小姐被里应外合绑架的大事,这涉及到皇家寺庙的威严和安全,我和怀义公公都不敢马虎大意,虽说没有圣旨下令查案,我们两个不敢置身事外的,这两天都在查案——夫人刚才说是家奴索要钱财,他们要多少银子?在何时何地交换?可否将绑匪的勒索信给汪某看看?还请夫人告知家奴姓名和长相,我们也好帮忙查验。”
魏国公夫人差点气吐血了,觉得汪福海是故意为之,都说是我们的家事了,这汪福海和怀义公公坚持要搀和进来,这——
“汪大人来到寒舍,老身有失远迎,还请汪大人海涵。”这时从外头走来一个老者,穿着玄色道袍,银白色的头发梳成髻,只插着乌木簪,身边由一个胖小尼姑搀扶着,并不像其他老太太出行先呼后拥的阵势,但是那通身的气派却令人肃然起敬,汪福海忙站起来身来,对着老者行了晚辈礼,“汪某见过太夫人。”
太夫人上下仔细打量着汪福海,笑道:“你果然越长越像以前的老汪大人了,不对,你老子当锦衣卫指挥使时,还没你这么大的官威呢。”
汪福海听了,忙说不敢与先父相提并论,太夫人继续笑着拉家常,说道:“你的喜好也是与老汪大人相似,都喜欢雨前龙井,我那里倒有一瓶上好的,还没有拆封呢,都说宝剑佩名将,这名茶也要配懂得鉴赏它的人不是?来人啦,把那龙井拿过来,送给汪大人尝尝。”
汪福海像个孙子似的连说不敢要,太夫人拍着他的手说道:“没什么不敢要的,你家是太【祖亲自封的世袭的锦衣卫同知,我们家呢,也是世袭国公,我们两个家族在金陵两百多年了,我们徐家世镇南京,不好与你汪家交往太深,平日就是走走礼,记得你出生时,我还去喝过你的满月酒呢,胖墩墩的一个男孩子转眼就这么大了,这雨前龙井算是我这个长辈给你的东西,长者赐不可辞,再退让,我可就要恼了。”
汪福海只得收下,这茶叶罐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似乎里面装的不是茶叶,汪福海心知肚明,不再追问绑匪一事,稍坐着陪太夫人说了会子话,便抱拳告辞了。
太夫人笑道:“今日是中元节,我们还要家祭,就不留你晚饭了,改日你若再来,提前下个帖子,我叫他们做一桌子你喜欢吃的菜,我也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孙子酒量还不错,叫他们陪你喝点酒,只是今日不能够了。”
汪福海呵呵笑着,太夫人看着汪福海的身影消失在瞻园,魏国公夫人和沈佩兰从屏风后走出来,魏国公夫人说道:“母亲——”
“你们两个——今日若我不来,你们都要被这汪福海牵着鼻子走!”太夫人冷冷瞥了这两个媳妇一眼,在沈佩兰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沈佩兰有些心虚,但很快挺直了腰杆。
沈佩兰说道:“母亲教训的是,媳妇们也不知这汪福海到底是何来意。说是查案,这问到一半便走了,说是找国公爷,国公爷还没来呢。”
太夫人说道:“他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还留在这里和你们两个妇道人家打什么机锋?”
魏国公夫人跪地说道:“媳妇愚钝,请母亲明示,这汪福海只是拿了您送的茶叶走了,这好像不是他所愿吧。”
太夫人说道:“你啊,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整日忙着瞻园的内务,没和锦衣卫打过多少交道。你们都要记住,以后锦衣卫做可做也可不做的事情,便是想要从中得到些好处,这好处呢,基本就是要银子了。金陵不比京城,有成堆的案子供锦衣卫查,他们空有威风没处用,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如何肯放过?偏偏那太监怀义在旁边出谋划策也想捞一笔,把汪福海当枪使,他坐收渔翁之利。看来城北大营搜鸡鸣寺一事,惹得怀义不满啊,也是想着将我们一军,扳回一局。”
太夫人对着沈佩兰说道:“你平日是个懂事的,怎么今日乱了阵脚?你以为汪福海是想救今竹来瞻园的吗?真是太天真了,锦衣卫才不会多管闲事,他们若真管呀,也是为了银子而已。唉,也难怪,都说关心则乱,你今日表现失常,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怪你的,你大嫂——”
魏国公夫人忙说道:“我也不会怪罪四悌妇的,今竹这孩子怪惹人疼的,我和国公爷定会鼎力相助,把今竹找回来。”
沈佩兰也跟着唱将相和的大戏,说道:“我也是太心急了,没看清汪福海的来意,差点坏了大事,真是对不住大嫂。”
太夫人这才满意的将两个儿媳妇的手交叠在一起,说道:“当年瞻园七子夺爵之事你们也都清楚,那时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就是汪福海的爹、老汪大人,当时同是徐家血脉的七兄弟祸起萧墙,互相猜疑攀咬,每人都给了老汪大人多少好处?真是数也数不清的,个个机关算尽,结果呢?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回去细想去,古人有句老话,叫做家和万事兴,若家门不宁,哪怕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哪怕是金山银山的家产,转眼都成空,谁都得不到好处。前车之鉴,要切记啊!”
“是,母亲。”两个儿媳妇齐声应道,似乎方才的龃龉消失,妯娌和好如初。
且说汪福海的目的被太夫人一眼识破,并顺水推舟成全了自己,这银子似乎来的太轻松了,哪怕在太夫人面前装孙子呢,也是值得的。
汪福海打开茶叶罐,四张五千两的银票安静的躺在里头,太夫人出手真阔绰,意思是我和怀义一人一万两,这事便不用我们插手了。不过——汪福海从里头拿出两张银票来,用荷包装上,心想怀义不过只是动了动嘴皮子,一应查案跑腿要银子之事都是我在做,若是平分,我那些手下兄弟们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白干不是?回去就说太夫人给了一万两,我和他一人五千算了,他总不至于去找太夫人对质吧。
汪福海的马车径直往城北鸡鸣寺而去,除了要和怀义分银子,他老婆孩子都在寺里头呢。一路上经过的街坊都有应天府设的路障检查,但应天府的人是不敢碰汪福海的马车的,马车畅通无阻,约一个时辰就到了鸡鸣寺。
此时日已西沉,炊烟渺渺,已经到了晚饭时节。
沈今竹这些新到的小沙弥们都在大厨房打杂,有了上午被吴敏的婆子扔了镜子要她照照自己的鬼样子经历,沈今竹一天都是浑浑噩噩、倍受打击的怂样。如今她这个狼狈样,自己都看不过眼,还是别到吴敏或者怀义那里丢人现眼了。
长吁短叹了一整天,别人问她怎么了,她就说自己被后娘卖到寺庙当小沙弥,爹爹也不管,她好伤心云云。这十三个小沙弥个个都有一篮子悲催往事,一听沈今竹起了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开头,便一个个说起了自己的身世,简直就是各种人间悲剧的浓缩版本,最惨的还属和沈今竹同屋的小沙弥,他说自己应该是两岁的时候被人牙子拐走了,被倒手卖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卖到一户好人家当继承香火的养子,却在父亲死后身份得不到宗族的承认,不仅一分钱遗产拿不到,不能供养寡母长姐,还被强行被宗族发卖了。
这种“谁敢比我惨的”的游戏玩到他身上就终结了,本来还有两个准备诉说自己身世的,听他这种曲折悲惨的经历,顿时立刻闭嘴,不好意思和他比了。
就这样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火头僧依旧安排沈今竹去送吴敏姐弟院子的食盒,沈今竹蔫蔫的坐在灶前不想动,昨日搭骡车时让出米袋上座位的小沙弥听见,便自告奋勇的去替沈今竹跑腿。
小沙弥提着食盒出发没过多久,火头僧急忙找过来,问道:“食盒呢?”
沈今竹说道:“已经送过去了呀。”
火头僧一拍脑袋,叫道:“糟糕,我把罗汉斋的砂锅弄错了,那个院子里有人受了皮外伤,怀义公公派人吩咐过,说一概不能给那个院子里送含有发物的食材,我特特炖一砂锅没有发物的佛跳墙,刚才发现拿错了砂锅,那碗里装的是其他香客吃的东西。”
火头僧对自己还不错,那手上脸上抹的膏药就是他给的,效果很好,沈今竹有恩必报,说道:“把佛跳墙给我,我跑去把那碗换回来,横竖他提着食盒,没我走得快。”
火头僧将一碗佛跳墙放在篮子里,给沈今竹提着去追,沈今竹追到半路上,远远看见一小沙弥将食盒放在黄墙脚下,瞧着四处无人,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来,飞快的揭开食盒盖子,往食物上头撒着什么东西,再将空的小纸包撕碎了,扔进旁边的竹林里,复又提起食盒往吴敏院中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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