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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饭桌上的碗碟被沈家几个爷们拍得东颠西倒,汤汁流得到处都是。
如斯抿着唇,瞧着这不知被什么事折磨得连一丝奢念都不敢存的爷们们,叹了一声,扶正面前的碗碟,“那免死铁券,究竟在不在泥塑中?”
“正是,在不在,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如是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裙子上被沈著喷溅到的米粒。
“哈——”沈著张嘴还要笑,见无人附和,尴尬地打了个哈欠。
沈老夫人摇头,“我进了沈家几十年,也不曾听过什么免死铁券。”
沈知言道:“肯定是没有了,虽子孙不肖,但老老老太爷也是个留名青史的人物,莫说本地县志里没有提起,就连太史令笔下,也不曾记下这事。”
沈幕道:“亏得人家说咱们沈家女儿个个比男儿强,怎么我们想得到的事,你们想不起来呢?”
沈知言擦着眼泪,对沈著说:“走,随着我去拟罪己书去。”说罢,站起身来。
除了沈老夫人、凤氏,饭桌上,众人忙站起身来相送。
“免死铁券、免死铁券……说得咱们家就跟话本里呼风唤雨的人家一样。”沈幕自嘲地笑着,也随着沈知言、沈著走。
“都回去早早歇着吧。”凤氏开口道。
如斯瞧着方才凤氏、甄氏只顾着照顾众人用饭,碗里的米饭还剩下许多盘子里的菜却只剩下寥寥几片,就随着如是、如初向外走,出了房门,听见叮咚一声,一把铜钥匙落了下来。
“这是小楼的钥匙?”如是轻声问,见沈知容出来,忙用脚踩住钥匙,等沈知容走过去了,才捡起钥匙拿在手上,“是另配下的钥匙?”
如斯轻轻点头,从如是手上接了钥匙,提议道:“咱们姊妹去瞧瞧老老老太爷留下的东西?”
如初压低声音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不是已经肯定东西就在咱们府里,延怀瑾那看似浪荡实则狡猾无比的肯自己来?”
“免死铁券……史书上记载的,是一共有七等,”如斯握着拳头抵在下巴上,回忆着说:“公二等:一高尺,广一尺六寸五分;一高九寸五分,广一尺六寸。侯三等:一高九寸,广一尺五寸五分;一高八寸五分,广一尺五寸;一高八寸,广一尺四寸五分。伯二等:一高七寸五分,广一尺三寸五分;一高六寸五分,广一尺二寸五分。依着胡奶奶所说,咱们老老老太爷的功勋直逼一等公,那他若得了免死铁券,不是一高尺,广一尺六寸五分。就是一高九寸五分,广一尺六寸。”
如是边走边在伸出恍若笋尖般的柔胰比划那免死铁券该有多大。
如初因如斯说出那串话,也有心卖弄一番,“你们可知,本朝的免死铁券,是哪里来的?”不见如是、如斯回答,心下得意,就道:“是太、祖欲封赏功臣,觅来吴越王钱镠唐赐铁券,因其式而损益……”
“其制如瓦。”如斯、如是异口同声地接上,四只波光潋滟的眸子,就落在沈家长满苔藓、爬满野草的屋檐上。
“这就老老老太爷留下那祖训的缘由?”如初心领神会,也向屋顶上看去。
沈家祖宅上万片瓦,因其中藏了一块免死铁券,登时身价倍涨。
三人不觉间,已经走到各分东西的巷子里,忽地听见二房院子里沈著唱了一句“你不给,我不怕,唱到来年五月夏”,沈幕立时接上“你不给,我不走,唱到来年九月九!”,登时尴尬了。
“这是,街头乞丐唱的曲儿吧?”如斯轻轻扯起嘴角,这么瞧着,沈家一个老成持重的少爷也没有,这沈著、沈幕兄弟两个,就是沈家的“哼哈二将”。
如是也不喜沈幕、沈著兄弟二人这样堂而皇之地唱这不登大雅之台的曲子。
如初才要开口,又听大房院子里她一母兄弟沈莹哭喊“就饿死我得了,谁也别求我吃饭!谁来求,谁就是我孙子!”,不由地轻叹一声。
如是道:“看来,老老老太爷很有先见之明,不然,封了公侯,在京里做官,慢说一张免死铁券,就是一百张,也不够用!”
如初、如斯深以为然。
“都早些睡下吧。”虽未言明,姊妹三人却默契地明白不可将免死铁券所在说出,就在这巷子里分开。
如斯离开如初身边,才忽然想起,若她跟延怀瑾没有瓜葛,那一日在延家,如初瞧见她跟谁在水亭子那见面?莫非,如初将如今下落不明的豫亲王世子,错认成了延怀瑾?而“沈如斯”不知天高地厚去寻豫亲王世子,又是去打听谁的喜好……跨过自家院门,想着总该去瞧瞧沈知言的文章做得怎样,便在脸颊上轻轻地拍了拍,强打精神向堂屋里走,走在东窗下,听沈幕赞叹说“二叔好文章”,又听沈著说“父亲这一篇文章,叫见者无不潸然泪下,皇上见了,一准不但不罚,还要赏赐父亲呢”。
莫非考官有眼无珠,才叫沈知言屡试不第?可沈知言考了九次,前后足有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里的考官一直有眼无珠?就算贪官多,难道沈知言就遇不上一个刚正不阿的清官?因丫头们都吃饭去了,如斯便自己打了帘子进去,穿过黑洞洞的明间走到东间里,瞧见对着一盏蜡烛,沈家三个爷们个个如喝高了一样神采飞扬。
“如斯,看父亲文章怎么样?”被儿子、侄子吹捧着,沈知言有心化解白日里逼着如斯给延怀瑾下跪的尴尬,略有两分要好地捧着文章给如斯瞧。
如斯接在手上,一目十行地看完,只觉酣畅淋漓。
“怎么样?”沈知言讨好地再次问。
“立意深浅、文理疏密,都恰到好处。”
听如斯这般说,沈知言捋着胡须,面上又多了两分红光。
“这么好的文章,怎么就屡试不第了呢?”如斯忽然泼冷水。
沈知言脸垮了下来。
沈幕嗔道:“四妹妹,考场上的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满腹经纶而名落孙山的,比比皆是。”
沈著懒洋洋地托着脸颊道:“兴许是父亲身上的霉运越积越多呢?”忽然眼睛一亮,抓着沈知言臂膀说,“父亲也去龙汤里泡一泡,沾一沾紫气龙味,去掉这一身霉运。虽说到了明儿个就成了二道的,可聊胜于无。”
“哥哥。”如斯无奈地笑了,见沈知言欲言又止似乎觉得沈著的话大有道理,越发地无奈,听见门外甄氏声音,就走了出来,将钥匙还给甄氏,人向屋后抱厦里去。
抱厦里,胡氏见了如斯就笑,“姑娘,今儿个大夫人大方了,送了两桶热水来,姑娘赶紧地洗个澡吧。”
如斯因洗澡二字想起沈著口中的龙汤,心道果然民间人才辈出,这龙汤二字传到天子耳中,不知天子会不会也去凑个热闹与民同乐。心知胡氏、双桥要捡着她的剩水用——毕竟凤氏当家,能省一根柴火就省一根——便只用了一桶水,给胡氏、双桥留下一桶。
次日鸡鸣三声后,如斯起身,去“沈如斯”衣柜里翻了翻,在一堆火红的刺眼的衣裳里挑出一件黛绿袄子、藕色裙子穿着,正对着镜子梳头,就听沈著隔着窗子喊:“妹妹等一等再洗脸,我、大哥跟着三叔带着周成、周先,给你们弄龙汤去。”
“那我就等着了。”如斯应着,待沈著走了,便催着双桥去打了井水来,就用那沁凉的井水洗了脸,等胡氏催着她上胭脂时,见那粗粝的胭脂膏子慢说涂在脸上,用手指轻轻一捻都觉硌手,便借口答应了沈著不上胭脂。对着镜子照着,瞧下巴上鹅黄的药膏已经掉了,露出一点微红的疤痕;豆蔻年华的光洁肌肤,白里透红,比用了那劣等胭脂更显得娇嫩。
如斯瞧着并无大碍,又胡氏、双桥被凤氏叫去帮忙,便自己向前面去寻甄氏,又随着甄氏向沈老夫人房里去。
只见沈老夫人、凤氏、甄氏,乃至如是、如初、周姨娘都没上胭脂,就猜着众人都等那龙汤呢。
挨到将近午时,沈知容才带着沈幕、沈著、沈莹提了四大桶水回来,沈知行、沈知言不知从沈家哪个角落里晃荡出来。
沈知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捧着水烟袋,望着那四桶水,嗔道:“一大早就不许人洗脸、漱口,这大晌午的才回来。”
沈知容擦着脸颊,笑嘻嘻地诉苦:“早知道昨晚上就该去!这天不亮到了东门外,就瞧着人头挨着人头,抢龙汤的人能从东门挤到西门去!衙门的人还来贴告示,一家只许提四桶水!多一桶也不行!亏得我们瞧见了前面甄家人,插了队伍。不然,明儿个午时,也赶不回来呢!”
沈著歪着头说:“快叫人将龙汤拿去热一热,别散了龙味。这可是跟人打了一架抢回来的!瞧那小子人五人六的,踩了老三的新鞋还敢往咱们前头插!”
如斯瞅了一眼沈莹脚上,果然是一双已经被踩脏了的沈绿新鞋。
甄氏忙去看沈著脖子,瞧见他脖子根有点发青,啐道:“又打架!脖子都歪了。”
“婶子放心,我们兄弟齐心,可没吃亏!”沈幕好笑地从怀里掏出一小把乌油油足有三尺长的黑发,“都是我揪的!唯恐丢在地上,叫人以为我们下手太狠,就藏在怀里带回来了。二妹妹拿去,给我做个络子坠在扇子底下。”
如是嫌弃地不肯接。
凤氏啐道:“男人的头发,就塞你妹妹手里?”
“好油亮的头发,好不容易揪来的,丢了可惜。”沈幕委屈道。
沈老夫人护短道:“大哥儿的话也有道理,我年纪大了,没那么些顾忌!这二年头发越发少了,梳不成什么发髻了,四姑娘手巧,叫四姑娘给我编个络子,干脆将头发蓬蓬地络起来省心也显得头发多些。”
沈幕又将头发塞到如斯手里。
如斯拿着帕子裹住头发,塞在腰上月牙绣双蝶缎面荷包里。
沈莹活蹦乱跳地说:“我专攻他下盘,二哥抱住他的腰,大哥揪头发,三叔带着周成乱喊冤,一点空档都没给他留!”
凤氏赶紧地嘘了一声,“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值得这样张扬?”
沈莹缩了缩脑袋,冲着沈幕一吐舌头。
如斯逗趣道:“这龙汤还热什么?万一紫气龙味,一受热,就蒸腾了呢?”
如是浅笑着,接了锦绣手上的水瓢,舀了一勺水,先递给长子长孙沈幕,“第一瓢龙汤,先送祖宗灵前供奉”,又取了锦绣手上的水瓢,“第二瓢龙汤,请老夫人先用”。
凤氏赶紧地接了,送到沈老夫人面前,待沈老夫人意思着抿了一口,就跟甄氏拿了棉帕沾了那龙汤给沈老夫人擦脸,擦过了,才道:“老夫人用过了。”
话音落下,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三兄弟,就在院子里摆下的破旧蒲团上跪下,对着行宫磕了头,便诚惶诚恐地卷了袖子,就站在廊下躬身洗起脸来。
“噗嗤——”一声,如初先笑了。
如是、如斯二人也忍俊不禁。
“再笑,就不给你们龙汤用。”沈莹年纪虽小,却明白今儿个百无禁忌,对着三位姐姐鼓起两腮。
如斯想着这龙汤不知昨儿个多少人享用过,她可不喝,笑道:“怕那二道龙汤油花太大滑了肠子,我就免了吧。”
“我们也免了。”如是、如初打心底里,怕沾染上父兄的那份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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