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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知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长离狄山以北的宫殿中了,照旧是她从前住的那一间院子,床头摆着赭石,听闻是有镇神的作用,她从床上坐了起来,觉得脖子有些疼,想来是长离一记手刀将自己敲晕给带了回来。
她揉着脖子坐在床上发怔,那在月夜中与长离交谈的人大抵就是山神聿修了,他为何要与长离勾结在一起,他们又到底想做什么,稍稍推测便能知道是要再攻上天界,但有紫微十四神君坐镇的天界并非那样容易被攻陷,长离想要改朝换代自己坐上那天帝的位置,光靠桂竹剑中的十万亡魂是远远不够的。
肯定还有什么是被忽略的,但这与她没有什么干系,现下于她而言最要紧的,是她又被长离捉了回来。
从前他想杀她的时候,她还有修为在身,如今赤手空拳的,大概无论如何都敌不过逃不脱了,她侧过眼来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尾孔雀羽,油亮光鲜,不愧是天神所遗。
瞧着孔雀羽,这几千年来的往事历历在目,又从她脑海里过了一遭,她纵使往前再如何善战,现在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她眯着眼想,要是朝良在就好了。
没来由打了个激灵,醍醐灌顶般,她未料到自己竟然这般依赖朝良。这样似乎不大好,她知道过分依赖的结果,长离便是一个,自他救了她之后,教了她不少东西,她视他为恩人,待大仇得报后便要向他报恩,长离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不急,她若是报了仇,也算作是报恩了。
长离的这话她一直未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也不大记得请当时回宗族时候的情景了,大约是个阴天,有些起风,入了魔后思想大多都要偏激些,于是她在阴风嚎嚎中将全族人都杀了个干净。
她本来是只想将长老杀了的,冤有头债有主,是他乱信天象杀了她阿娘,也许是见了血便忍不住,也许是在回宗族前她生了场小病头脑昏昏沉沉,待她清醒过来时,她面前堆满了族人的尸首。
长离用手帕压着鼻子,看着那堆尸首,细长的眼透出些赞赏的光来,他点头道:“孺子可教。”
彼时她很茫然,呆愣愣地重复道:“孺子……可教?”
“没错,”长离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前额,“徒儿,大仇得报,快活吗?”
快活,她想了许久,只觉得天地间都是虚无空旷的,在这堆尸首前都化成了齑粉,突如其来的空虚让她抬起头来,长离的手掌覆盖住了她的视线,教她看不清这兵荒马乱的红尘,她听见自己声音干巴巴地:“师父,我不快活。”
长离的手略略往下移,九知从他的指缝间看到他唇角的那个笑,带着古怪,区区一族的血与魂无法令他感到满足,他眼底透着贪婪的光,轻声对她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杀够啊——”
这一句话开启了她三千年的杀戮,魔对血的渴望是永生不休的,而她在无休止的杀戮中养出了极残忍的脾性,她惯爱在人将死未死之际剖开胸膛,取最温热的心头之血来饮,那带着绝望的血,最能抚慰她心中的空虚。
杀孽太重自然会引来天罚,她在屠了全族后受过天雷,好在皮厚,挨了九道天雷也尚存一息。她是九命天狐,生来便有九条命,这大概就是长老所说的会带来灾祸的异象,因为八荒间的生灵都是只有一条命,死了便是死了,就连寿与天齐的陶吴,那也从未因这上古四凶的名声而多换得一条命。
九条命又怎么了,该死还是得死,她第一条命未曾丢在天雷上,反倒是为了护着长离,又再为他受了九道天雷而死的。待她死而复生后,长离正捉着只窃脂鸟,将那窃脂的羽毛一根根拔/出/来,疼得窃脂叽叽喳喳地叫。正是这个声音将九知吵醒,她原本被天雷烧焦的皮肤都已完好无损,见她醒来,长离将那只半死不活的窃脂丢在一旁,侧过头来对她道:“你这本事有用得很。”
是,确实有用,命一旦多起来,生死都不重要了,她到最后竟是拿命来挥霍的,纵然她天资聪颖,但千余年的岁数在八荒生灵间还算是稚嫩,唯一能与旁人相拼的底气便是不怕死,她越战越勇,浴血而出,数不尽的亡魂被她斩杀储进桂竹剑中,长离曾调笑她,很有当年破军的风采。
这样也算是风采吗,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猩红的眼角皆是迷惘,心口的空洞越大,只能拿更多的血去填满。桂竹剑琳琅的玉响在她听起来更像是亡魂的哀嚎,对长离,她更多的也是感激了,至少她想象了一下被萦鹤接连砍死九次,死也死得乏味极了。
她该好好算一算,自己之前八条命是如何丢的,除去与长离挡天雷的那一次,第二次约莫是去浊漳水中替长离捞那沉在水中的灵龟甲,那是天机神君所遗留的圣物,有辟水之用。她潜入浊漳水中,果然见了一处被辟去水泽的宝地,里面假山浅水亭台楼阁一一俱全,倒像是个小龙宫般了。进去不难,九知伸指在那结界面上一划,便破开了一道口子,却没一丁点儿水星落进去,看来那灵龟甲确确然在这之中。
九知潜了进去,只觉得这处精致得异常,每一处都值得赏玩,愈往深处走愈是乱花迷眼,等到她反应过来时,才明白这里设了阵法。
她一向不谙阵法,这下可吃了大亏,又不慎触动死门,处处都是杀机,阵法是死的,毫不留情,饶是她再不畏惧,也没能讨得半点好处。
好在到最后她眼尖寻得了那隐匿在泉水中的灵龟甲,在片片成刀的飞花中舍身而去,泉水里也藏着杀招,一探进去便如入了针海般,似手被刺出成千上万个窟窿眼儿,可她连死都不怕,哪里还会怕疼,一咬牙便将那摆置得稳妥的灵龟甲掏了出来,就着血淋淋的手,揣入了怀里。
灵龟甲被取出后,这方辟去水泽的天地一阵天摇地动,浊漳河水哗啦一下涌了进来,两面夹击将她冲了个头晕目眩,再加之此前在阵法中耗了太多气力,就这样没了知觉。
待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从浊漳水中漂到了姑射山,她抬眼望去山间流水潺潺,却并未有草木生长,一派的了无生气,只在山巅上绕有云霞。
听闻姑射山上住着一位仙子,姿容绰约,常在云中起舞,见者忘俗。九知却管不得这让人见之忘俗的仙子,她挣扎着从水中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此前在阵法中受的伤平白的都不见了,料定自己是又丢了一条命。
第三次是取白虎牙,第四次是那什么玉衡壶,后面也都所差无几,第八次是怎么的来着……哦对了,第八次。
她纵然是不要命的典范,但往实在了讲,八荒里能取她命的少之又少,再加之后来她修为更进一步,长离都需要打起五分精神来才能堪堪胜过她,她的第八次性命,是丢在薄朱手上。
薄朱并非是甚么一等一的高手,若论实力,九知一招便能将她擒杀,但她的身份不同,她是长离的表妹。
长离生性乖僻,与他亲近者是少之又少,薄朱算是最最亲近他的,如此看起来,血脉之间的羁绊在不讲情义的魔族间也还是受用的。昔年长离叛乱失败堕入魔道后,她也跟着入了魔,这份情意长离一直是看在眼里的,纵使冷情如他,也将这位表妹看在眼里,少不得偏袒。
自从九知跟着长离到了狄山以北后,薄朱一直瞧她不对眼,处处给她使绊子,但都是在长离眼皮子底下,动作都不敢太大,九知当时心里除了报仇和报恩再揣不下其他的事情,也未将薄朱放在心上。
她越是对薄朱不理睬,薄朱便越是恼她,这样的心思九知至今也未能明白,女人心海底针,这样瞧起来倒还真是的!直到后来有一回,薄朱在她的饭菜中添了一道清蒸沛鱼,那是在雁门水中生长的毒鱼,她吃了过后便丢了一条命,后来据当时随侍的侍女小清说,长离得知薄朱的作为后一贯苍白的面色都青了,罚薄朱在雪台上跪了八十一日。
那时狄山以北下着连绵的大雪,小清给她披上了裘衣递了个手炉给她,对她说:“雪台高有千丈,这会儿冰封三尺的,跪那样久,薄朱殿下的腿肯定要废了,君上这是在给您出气呢,真真儿地将九知殿下您放在心里疼。”
她捧着手炉踱到窗边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性命这样轻贱,一片雪飘进来落在她手背上,纵使捧着手炉,也未能将体内刻骨的寒意驱散,她喃喃道:“是啊,她薄朱一双腿就换走了我一条命,还真是划算得很。”
风雪声簌簌,压断了窗前的松枝,小清未能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她的背影看得人一阵阵发冷,不由得再去将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更旺了些。
后来薄朱的腿果然是废了,但长离似乎又寻得了些奇术,给她换了一双腿。九知得知后也只是笑了笑,巫族的祭祀近了,她备着要去替长离将孔雀羽拿回来。
临行前她去寻了长离,面容苍白的魔君在火炉旁,一手拿着竹枝,听她说她要去巫山,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一路小心。”
他仿佛从来对她的生死都不太关心的模样,就像他最初对她说的那样,她有九条命,这是个很好的本事。九知垂下眼睫来,对长离道:“这次寻回了孔雀羽,便让徒儿走罢,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三千年,徒儿有些累了。”
她确实是累了,面对横飞的血肉已经麻木,再不能激起她的兴奋来,她渴望更平淡安逸的生活,比如占一座山头,招来些云霞遮挡,兴许她也能博个什么仙子的名头来,她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个魔。
而且她也只剩这一条命了,总该和旁人相差无几了,再不能随心所欲的挥霍,这次一死,是真的要去那十方阎罗殿前偿还自己的罪孽了。
长离拿着竹枝的手顿了顿,将一块烧得火红的炭翻了翻,只说了一个字:“好。”
想来可笑,她拼死从巫山夺来了孔雀羽,还在极之渊中被关了二十余年,回到狄山以北将孔雀羽交给他手中时,却换来了他穿心的一剑。
巧的是狄山以北如今亦是寒冬,屋内炭火烧得劈啪作响,那孔雀羽端正地挂在墙头,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妖异非常,她从床榻上挪了下来,想去倒杯水喝。
才将将端起水杯,薄朱尖酸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你怎么还没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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