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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东升西降,昼夜交替,一花开,一花落,万物都遵循世间的规律,此消彼长,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鸿历十二年,前朝哀帝暴毙,五王挨个入京,走马灯一般轮流坐上王座,短短两年,年号拟了四次,征壮丁,加赋税,重徭役,百姓民不聊生,接着黄石陵□□,义军起义,桐山兵营哗变,攻入帝都,将伪帝绞杀于□□山,此后整个中原陷入战火荼毒。
又过三年,白龙将军师无忌于马鞍山黄袍加身,次年腊月率东山军挥师入京,改国号新宋,一个月后定年号为定乾,定乾元年,已退入西海海域的七星元帅刘反被招安,前朝泾川王萧入云称降,再过一年,天下大定,新帝迎发妻冯氏入京,封为皇后,长女师成菱为大公主,长子师成渝为太子,次子师成谦为静王。
新朝建立,百废待兴,帝后节俭,事必躬亲,而民间遭受数年战火荼毒之后,正需要调养生息。
再说三河县里有一户人家,姓李,家主李崇山乃旧时一名捕头,动荡时做了民兵兵长,后归了刘反麾下,因不是嫡系故未收重用。
刘反逃走之后,有股残兵围了三河镇,那些人说是兵,实际上是杀人不眨眼的兵匪,□□掳掠无恶不作,李崇山与二十九名义士守城战了三天三夜,等东山军到来的时候,三十人已死了二十九个,李崇山在此役中壮烈牺牲。
李崇山便是李宿的爹,而李宿的大哥李寄当时二十一岁,也参加了当时的战役,便是唯一活下来的义士。
李崇山着实是条好汉,虽未曾留名青史,却扎扎实实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他与其他义士出殡的那一日,镇民自发相送,家家挂白,却也是稀奇,李宿自九岁那年傻了,已经痴了六年,便在他爹下葬的那一天,土一封好,天上忽然风起云涌,天色骤变,一道惊雷劈开了坟前一颗老槐树,当时李宿正坐在树下,树从中而裂,李宿竟然毫发无损,不止如此,竟然可以开口说话了。
他望着惊呆了的乡亲们,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是人是鬼?
第二句话就是,我……又是谁?
人都说,李崇山德行感动上天,上天将他痴傻的儿子治好了,可事情远不止如此,李家大儿李寄守城立功,进了东山营,封做先锋令,驻扎离三河镇不远的十里关。老话有云,老子英雄儿好汉,放在李寄身上合适,可放在李宿身上就……那李宿虽然恢复了神智,但人却变得十分怪异,不但忘记了以前的事,常常还有些惊人之语,却又十分晦气,因为他,据说能看见鬼。
太平日子容易过,转眼又过去了六年,这六年来,各处郡县重建,分田地、修房屋、添人口、战争的疮痍渐退,市井间又重新繁荣了起来,此时李宿也有二十一岁了。
定乾七年的一天,大哥李寄休假回家,李寄在军营里混成了校尉,在地方上也很有名声,这次他私下托了人给弟弟谋了一个差事,那差事也不麻烦,就是衙门的老更头去世了,令他去替班而已。
更夫听上去不怎么样,但却是在衙门里正经当差的皂役,李宿在家无所事事数年,文不成武不就,也无一技傍身,这对他已算是难得的好差事了。
可李宿性格怪异,听闻大哥给自己揽了生计,不但不高兴,反而吓得脸都变了,将自己关在门里不肯出来,气得大哥差点把门给卸了。
李寄从屋子里将弟弟揪出来,喝道:“好小子,还敢躲,今日个你便跟我去衙门报道,不许你再窝窝囊囊待在家里了。”
李家兄弟虽然同母所出,却是一个肖父,一个似母,李宿生的白皮细肉,眉目清秀,然而此刻他头发蓬乱,眼睛发红,眼皮下两团青色,看上去不人不鬼,他被兄长揪着衣襟,十分狼狈,有气无力道:“大哥,你明明知道,我干不了这活计,我我……”
李寄一听就知道,弟弟又要说那些鬼话了,也不听他说完,囔囔道:“干不了你也要去干!我李家没有孬种!”
“大哥……”
“别废话,好兄弟,跟我走罢!”李寄说着,仗着自己孔武有力,还像小时候那样夹住李宿,对屋子里头喊了一声:“娘,媳妇,咱哥俩去去就回!”
李寄的媳妇柳氏和婆婆王氏就在堂屋,眼睁睁的看着李宿被拖走了,王氏一边纳鞋底,一边欣慰道:“这哥俩,感情还那么好!”
柳氏:“……”
李寄厚道,没忍心弟弟出丑,出了大门还是把他放下了,却不让他跑,拖着拽着一路就往衙门去了,说起来李宿小时候胆子也大,怎么变得这般胆小了?
这一切,还是得从他九岁那场变故说起,那次他被从坟场救回来,就成了个傻子,却又是在坟场,他父亲下葬当日,一道惊雷劈下,他不知怎的竟然清醒了过来,而且曾经丢过魂的他,竟然开了天眼,他也是反复验证才确定这一点的——他、能、看、到、鬼!
没错!这是一个活人的世界,但又是一个鬼的世界,活人在街上行走,鬼魂在暗处潜行,活人是看不到鬼的,但李宿看得到,有的鬼面目狰狞,有的鬼满腔怨气,它们时不时的蹦出来,或者作祟或者图谋不轨……但是他大哥根本不信他说的话,简直灵顽不灵!
所谓鬼也怕人,有些人八字硬,杀气重,这类人连鬼也不敢靠近,李寄就是这样,他跟他爹上过战场,杀过人,镇得住那些鬼魅,加上一年到头待在军营里,甚少回家,故而弟弟说的话他全然不信,反正李宿傻过好几年,他说的任何不合情理的话都很容易被人当成了胡言乱语。
李宿无可奈何的跟着大哥上街,他大哥眼里看到的是青石板铺成的干净街道,空荡荡的酒馆,被风吹得飘起来的旗幡,却不知,这幅恬静的市井景象,看在他眼里却是另一幅样子——街巷的暗处潜藏着茫然所失的游魂,酒馆里的桌子上趴着一个酒鬼,那酒鬼看到李宿,忽然望着他一笑,将脑袋一扭,露出空洞洞眼眶和血糊糊的半张脸……
李宿连忙将大哥抓紧,扭头不去看,却不防正对上了一张惨白惨白的脸!
他吓得一抽,险些叫出声来,原来是个白脸红衣的女鬼正好奇的打量他,她的眼睛如两个黑洞,里面像小泉一般往外冒着鲜血,她发现李宿竟能看到他,喜出望外,立即缠上了他。
李寄发现李宿的不对劲,却以为是他在撒娇,笑骂道:“臭小子,看看你是什么样子,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么?”
这哥俩对事物的理解相隔了十万八千里,李宿都快吓死了,李寄却只当他孩子气,然而李宿只能拼命抱紧他,利用他身上的杀气震慑住鬼魂。
“放开啊——”李寄停下脚步,用力摆腿,试图把抱着自己大腿的弟弟给踢下去:“我没法走路了!”
“不放——死也不放!”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真是步步艰辛,李寄扶着衙门的门柱,浑身汗涔涔,真比打了一场硬仗还累十分。听到动静,衙门里出来一位捕头,名叫徐酬勤,乃是李寄的好友,徐捕头看到他俩来,笑呵呵的打了招呼,然后带他们找皂班头,记了名认了人,再领了一套梆子和一面小铜锣来。
这是打更巡夜的家什,虽说这差事也是为了防贼,可是走一步敲一步,一路上叮铃哐啷的响着,就算这贼是个傻子,也不会撞上来的,所以这活计其实比当捕快还要安全。
徐捕头把梆子挂上,用小木槌敲了敲,笑道:“咋样?这老梆子有些年头了,你听听这声响,还不赖吧。”
李寄倒是无所谓,李宿的眼睛却是瞪得如铜铃般大,一副像是又见了鬼的模样,甚至伸手从徐捕头身上取下梆子,放在手里仔细研究了起来。
李寄有些不放心,悄悄拉过老友嘱咐了几句,便听徐捕头拍着胸口道:“你且放心,二郎有我看顾哩,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欺负他,再者,二郎也是我看着长大,与我亲弟也不差了。“
李宿把玩着梆子,这东西是硬木雕的,两头用一根编织的红绳系着,很不显眼,然而他刚才却看到了,那白脸女鬼从街上开始就一路缠着他,直到刚才徐捕头敲梆子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爆发了出来,一下子将那女鬼冲散了。
李寄发现李宿心不在焉,正要说他,徐捕头就拦住他道:“没事,若是你还不放心,衙门里晚上有值夜的弟兄,我每晚派个弟兄陪着他。”
若是每晚派人跟着,还要他干嘛,李寄大哥连忙推迟,不过考虑到自己兄弟的情况,又说跟几天也好。
李宿越想越觉得有名堂,他把梆子立起来,眯着眼睛往里面看,又用手指伸进去摸了摸,里面果然有些刻印,仿佛是符文,自然不是天生的,应该是用凿刀细细刻上去的。
就在他琢磨这东西的时候,刚刚被冲散的红衣女鬼慢慢的再次凝聚成形了,她也对刚才发生的事感到莫名其妙,但看到李宿之后就立即张牙舞爪朝他扑了过去。
李宿这次就等着她,见她来了连忙敲了一下梆子,果不其然红衣女鬼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冲散了。
其实鬼这东西并没有实体,只是一道残念和一口没有化掉的怨气,如果不是怨气很重的话,风大一点就会被吹走,所以一般大风天气鬼都不会出来乱跑,有一次晚上刮风,李宿从床上爬起来关窗户,看到一群鬼拼命抓住晃动的树枝,就为了不被吹跑……扯远了,再说眼前的事。
果然是个宝贝!李宿大喜,这次可捡到宝了!
李寄看到李宿又在作怪了,伸手往他脑门上一拍,没想李宿揉着脑门抬头,一脸喜笑颜开,还问:“嘿嘿,大哥,你知道古早的时候,打更是用来做什么的么?”
“又在胡言乱语什么,能不能叫人省点心!”李寄一本正经的训斥道。
李宿兴奋极了,自顾自的道: “打更最早是祭祀时候用的,法师敲击更鼓,用以震慑驱赶游魂野鬼。”
这李宿因为总是见鬼,久而久之不爱出门,在家没事便以看书作为消遣,看得还都是一些神怪异志和佛经道典等杂书,这话原是书上说的,不过他的话让李寄皱起了眉头,正要再教训几句,徐捕头却道:“二郎说得没错,老更头活着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梆子是老更头的,他有一次喝了点小酒,跟咱们吹,说这梆子能镇邪,是古时候祭祀的时候用过的老物件。”
没错!这就对上了,李宿抱着莫大的兴趣,松开了大哥李寄改去抓住徐捕头,脸上堆满了亲切的笑容,好似他才是他的亲哥哥一般,他拳拳之情溢于言表的道:“徐捕头,徐大哥,这梆子先搁我这里,我,我随时可以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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