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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吴坚辞了朝,各带着两员门客,上马同去。天祥带的是宗仁,还有一个杜浒。这杜浒表字景文,也是天祥的门生。当下一行人来到元营,入见伯颜。伯颜道:“你等送降表来么?”天祥道:“非也。特来与将军商议两国大事,如今宋室虽说衰微,南方半壁,尚自无恙,未尝不能立国。叵耐我朝群小弄政,引进的多是含生怕死之徒,一旦听得将军兵到,遂建议要降。试同一国之君,哪有降的道理,所以我朝忠义之士,一闻此言,莫不怒毗破裂。今我太皇太后,特命某二人来与将军约,请将‘投降’两字,暂搁一边。再讲修和,若北朝以宋为与国,请将军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议岁币与金帛,犒师北朝,策之上也。若欲毁其宗社,则淮、浙、广、闽,尚多未下,利钝未可知,兵连祸结,必自此始,将军思之。”
伯颜道:“前日刘岊来送到草稿,我已经申奏朝廷去了,如何可以挽回?况且你们已经有言在先,又何得反悔?难怪得我在北边时,就听得说‘南人一无气节,二无信行’的了。”
天祥怒道:“将军说哪里话来,这是关系我国存亡的大事,自当从长计议,何能说是反悔!何能说是无信!至于无气节的话,在将军不过指叛中国降北朝之人而言,不知叛中降北之人,都是中国最不肖之辈狗彘不若之流罢了,断不能作为众人比例的呢。譬如北朝虽有人类,却不能没有畜生,今将军欲举中国之畜生,概尽中国之人类,如何使得呢?”
伯颜道:“然则你们南朝如何用这班人守土呢?”天祥道:“朝廷失于觉察,误用匪人秉政,所以汲引之人,都是此狗彘之辈,莫非命运使然罢了。”其时吕文焕、黄顺、吕师夔一班人都在旁边,听了天祥此言,一个个都羞的无地可容。
当下伯颜便送吴坚先回去复命,却留下天祥。天祥道:“将军既不允所请,也要放我回去,如何留下我来?”伯颜道:“丞相为宋朝大臣,来此议事,责任非轻,故留在此,早晚好商量大事,不必多疑。”说罢,便叫左右引到别帐去安置。
仁出外,看见这个光景,便悄地去牵过三匹马来,与天祥、杜浒一同跨上,悄悄的出了营门,不辨东西南北,加上一鞭,任那马信脚跑去,不到一时,走到江边。
天祥指着对江道:“听说真州未夫,我们能渡到那边便好。”宗仁便下马沿江边去寻觅渡船,恰好一只渔舟,泊在那里,宗仁便呼渡,惜船大小,只能渡人,不能渡马,于是三人弃了马匹,跳上船去,渡过江来。
恰好在江边遇见一队宋兵巡哨,那领兵官便是真州权守李庭芝部下先锋苗再成。当下再成见了天祥大喜道:“丞相得脱虎口,宋室江山,尚有可为,不知今欲何往?”天样道:“我想先去见李庭芝商量。”再成道:“不可!先数日真州城中,起了一个谣言,说伯颜打发一个丞相到真州来说降;丞相若去见他,他必疑心及此。今不如先在驿馆歇下,待某先去禀知,看是如何情形再处。”
天祥依言,在驿馆歇下,苗再成自去了。不到半日,即回到驿馆,对天祥道:“如何!某知李权守必疑到丞相也。某入城告知此事,他果然疑心丞相是说降的,叫某来取丞相首级。某想自军兴以来,守土之人,叛的叛了,降的降了,哪个及得丞相的气节!今某赠马三匹,请丞相投向扬州去吧。”天祥大惊道:“如此,我不得不行,但不知将军如何覆命?”再成道:“某只说丞相闻风先行,追赶不及罢了。”天祥遂谢过再成,同杜、宗二人上马而去。
天祥叹道:“李权守终久疑我,我便回去与他分剖明白吧。”二路分道:“使不得。权守此时正当盛怒,回去必遭毒手。今某奉权守之命来追丞相,某想丞相气节凛然,人人都钦仰的,至于权守的疑丞相,也是一股忠义之气,不过未曾细细寻思,误听谣言罢了,久后终当明白的。某恐丞相路上缺乏资斧,备得金珠在此,不敢说赠烬,乞丞相笑纳。”天祥道:“得蒙仗义释放,己是铭感不忘,厚贶断不敢受。”
二路分再三相让,见天祥只不肯受,便将金珠委在地下,上马对天样说一声:“丞相前途保重。”回马不顾而去。
天祥不胜太息,只得同杜、宗二人将金珠分缠腰际,上马向扬州而去,到得城下时,已是四鼓,不便叫门,且下马歇息,欲待大明进城。此时四面寂寂无声,忽听得一人在城上道:“奉大守命,今日真州李权守文书到此,有能杀文丞相者,将首级去见,赏千金。你们大明留心盘查出入。”天祥等三人听得,惊得手足无措。
枋得道:“丞相此言,莫非疑我迂阔么?你看元兵势力虽大,倘使我中国守土之臣,都有三分气节,大众竭力御敌,我看元兵未必便能到此,都是这一班人忘廉丧耻,所以才肯卖国求荣。元兵乘势而来才致如此,丞相,你想置身通显之人,倘且如此,何况那无知小民,自然到处都高揭顺民之旗,箪食壶浆以迎胡师的了。古人有言:“哀莫大于心死。’我们中国人人心一齐都死完了,如何不哀!我此去打算以卖卜为生,到处去游说那些缙绅大族,陈说祖国不可忘,‘胡元’非我种族,非但不能推戴他为君,并且不能引他入中国与我混杂的,如丞相此去,可期恢复,固属万幸,万一不然,我浮沉草野,持此论说,到处开导,未尝不可收百十年后之功。”
天祥也将别后之事告知。又劝枋得同去找寻二王,希图兴复宋室。枋得叹道:“天下事已经至此,一定无可挽回,我纵去也无益,还望丞相努力。”文天祥诧道:“何以叠山先生也出此言云岂不闻‘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么?”枋得道:“我岂不知此理,但我看得目下决难挽回,丞相可去尽力而为,我虽是芒鞋草履,须知并不是忘了中国,不过望丞相努力在朝,待我努力在野;丞相图的是眼前,我图的是日后。”天祥道:“日后如何可图呢?”
天祥道:“我从镇江亡命到此,不知向何处去为佳,尚望高明指示。”
杜浒道:“正是,闻得谢先生深通‘易’理,何不指示趋向?”枋得道:“景文兄何以也出此言?岂不知大易的道理,处常不过论的是修、齐、治、平之道;处变不过论的是天人之理,何尝有甚吉凶?世俗的人动不动以为‘易经’是卜筮之书,岂非诬蔑了‘易经’么?至于我变易冠服,以卖卜为生,这不过是要掩着靴子的耳目,暗中行我的素志罢了。难道我也象那江湖上的人,摇了摇课筒,说甚么单单拆,拆拆单,去妄言吉凶么!”
天祥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匆促之间,走到此地,实是尤处可奔,究不知从哪里去好?叠山先生倘有高见,还乞示知。”枋得道:“此去通州,是沿海的地方,最好走动,那边有可作为最好,万一不妥,那里贴近海边,也可浮海而去。大约益王、信王,必是取道温州,海路可以通得的,此是一条正路。若说江南一路,此时已没有一片干净土,倘非兵力厚集,是断断乎去不得的。”
天祥太息一番,与杜、宗二人,上马向通州而去。这日到得高邮,已是黄昏时分。三人拣了一家客店住下,一路上风尘仆仆,到了此时,不免早些歇息。三人用过晚膳,就上床安歇。睡到三更时分,忽听得门外人喊马嘶。
此时天祥、杜浒也都起来了,三人一同出外探望,忽见一队元兵,一拥而入。三人急急闪在一旁,在黑暗的去处悄悄张望,只见一个头目居中坐下,便叫鞑兵去搜寻各房。不多一会,捉到五七个人上来,内中还有两个妇女。
那头目叫搜身,却搜不出甚么来。头目叫拉去砍了,只留下两个妇女听用。
三人看到此处,不敢久留,闪闪躲躲地要想混出去。谁知门外又来了一群鞑兵,只得回身摸到后院去,寻了寻并没个后门。寻到马房内,喜得三匹马还在,只是无路可出。抬头看时,忽见马房旁边有一堵矮墙,已经缺了一角,那墙下堆着一堆断砖零瓦,知道必是先有寓客在此逃走,三人只得也逾垣出去,那三匹马无从牵得出来,只好弃了。
于是三人徒步而行,暗中摸索,喜得这条路甚是僻静,看看走至天明,并未遇见一个鞑兵。天祥道:“天色要亮了,我们如此装束,倘遇了鞑子,断难倖免,不如趁此时弃去长衣,改做乡人模样,还可以遮饰遮饰。”二人闻言道:“正该如此。”当下三人把外面长衣脱了,只穿短衣,又取些污泥,略略涂污了面目,仍向前行,转过弯来,却是一条大路。
此时微微的下了一阵小雨,一天阴云,将太阳盖住,辨不出东西南北,只得顺着大路走去。正走之间,忽远远的听得前面一片胡茄之声,知道元兵又要来了,急得无地可藏,四面一看,只见道旁有一间烧不尽的房屋,七斜八倒的好不危险,三人冒险入内,蜷缩做一堆,伏了良久,听得外面一阵马蹄乱响,一个鞑兵举起了手中枪,把那破房屋搠了一下,只听得泼刺一声,又倒下半堵墙,一块残砖,恰好打到天样腿上,杜浒头面上几乎也着了两块,幸得双手抱着头,只打在乎腕上,忍着痛不敢声张。
等了半晌。外面寂寂无声,方才出来探望,见元兵去远了,方敢出来。此时不敢再走大路,向斜刺里一条小路而去,天祥腿上十分疼痛,杜浒、宗仁二人扶着,勉强而行,走到晌午时分,腹中饥饿难堪,更难行动,身边又没带得干粮,只得坐在路旁小歇。
正在无可奈何之时,忽见来了一群人,大约可有五七辈;也象是逃难的光景。宗仁迎上一步,拱手道:“列位可也是避兵到此的么?”内中一个后生道:“正是。鞑子的行踪没有一定的,你们坐在此处不走,万一来了,如何是好?”
宗仁道:“正是,在下昨夜仓皇出走,未曾带得干粮,此处又无饭店,我师徒三人,饿的行走不动,是以在此小歇。不知列位可曾带有干粮,乞卖些与我们充饥,不论价值。”那后生道:“兵荒马乱的时候,吃的是最要紧,谁要你的钱财来,干粮是有的,却不肯卖。”内中有一老者对那后生道:“哥儿,不是这等说,我们同在难中,都是同病相怜的,我们既有在此,就该给些与他才是。”
那后生听了老者之言,便在囊中探出了六七个烧饼,送给宗仁。宗仁便问:“要多少钱?”那后生道:“我说过不要钱,是送给你的。”宗仁便请问姓名。那老者笑道:“我们同是国破家亡的人,逃避出来,不过得一日过一日,得一时过一时,想来大家总不免要作刀头之鬼,你受了几枚烧饼,还要请问姓名,难道还想有甚安乐的日子,供我们的长生禄位么?还是希图日后相逢,再行酬谢呢?我这个不过是行个小小方便,奉功你也不必罗嗦了,快吃了走路罢,提防鞑子到了,连一日也活不成呢。”说着一行人自去了。
这里宗仁捧着烧饼,来献与天祥,大家分吃了,略略好些。又歇了一会,方勉强起行。走不到十里路,只见迎面一行人,飞也似的跑来,口中乱嚷:“不好了,不好了,鞑子来了,快走吧!”天祥等让过这班人,商量暂避。
天祥道:“你二人走得动,快去吧。我是要死在此地的了。”宗仁道:“师相一人之身,所系甚重,何出此言?”说罢,不由分说,把天祥背在身上,向来路跑去。终是背着一人,走不大快,又不知后面鞑兵多少,正在心忙意乱之时,杜浒大叫道:“伯成兄,不要走了,有了避处了。”宗仁立定脚时,杜浒指着路旁一丛芦苇道:“我们何不暂躲在那个所在,料来鞑子总想不到那里面有人。”宗仁看时,那一丛芦苇,果然生得十分周密,尽可藏得着人。
便放下天祥,走下去拨出一条路,方才来扶了天祥下去。杜浒也跟了下来。
天祥道:“我在此暂避,你二人可去了,等鞑兵过后,再来此寻我未迟。”
宗仁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是要在此保护师相的,不过景文兄不可在此,你须出去将我拨出的一条路,仍旧拨好,方可掩人耳目。不然,一望而知这里有人了。拨好之后,可在就近再寻个躲避之处,等鞑子过了,再到此处相会吧。”杜浒听说得有理,便走了出来,收拾停妥,心中暗想:“与其去躲避,不如我在路上等他。他到时我方逃走,引他追过了此地;我纵被鞑兵杀死,却救了师相及伯成了。”打定了主意,就在路旁坐下。
等了良久,方见一行鞑兵,骑着马,衔尾而来。只因这一条是小路,两旁多是荆棘芦苇,所以不能散开走,只得衔尾而行。杜浒望见了,发脚就跑,那为首的鞑兵,便加上一鞭赶来,马行的快,早被赶上,鞑兵再加上一鞭,赶在杜浒前面,方才下马拦住要捉。
杜浒道:“不要捉,我有些宝物,送与你买命如何?”这鞑兵不懂得汉话,只伸手来拿住杜浒。等后骑到了,内中有几个原是汉人投降过去的,与杜浒传了活,那鞑兵点头应允。
杜浒便将缠在腰上的金珠,一齐取出,又撩起衣服叫他看过,并没有了。只看那鞑兵又吱吱咕咕说了几句话。那降元的汉奸,便代他传话道:“这是我们的队长,我们这一队兵是昨夜到高邮时失路的,如今队长见你这个人老实,不杀你。叫你引导我们到高邮去。”
杜浒故作失笑道:“你们已经到了高邮,还问高邮呢?只这条小路一直去,不到五里远近,便是高邮大路了,还用得着引导么?”鞑兵闻言,撇了杜浒,自上马去了。
杜浒回身寻着天祥、宗仁,告知此事,于是二人轮着背负天祥而走。走到酉牌时分,忽然倾盆大雨起来,苦得无处可避,只得冒雨前行,行了半里多路,见路旁一个坟堂。宗仁道:“好了,好了!我们有避雨的所在了。”
背着天祥,走到坟堂之内,只见里面先有两个人在那里避雨,旁边放着两担柴,象是个樵夫模样。三个进内也席地而坐,慢慢的与那樵夫说起话来,将真姓名都隐了,只说是:“从高邮避兵而来,要到通州去。今夜没有投宿的地方,不知此地可有客店?”樵夫道:“此地没有客店,过往的人都是在庙宇里投宿;但庙宇都在镇上,远着呢!天又下雨,恐怕赶不上了。”
宗仁道:“不知二位尊居何处?可能借住一夜么?”樵夫道:“我们家不远,等雨小了,可以同去,不过简慢些。”天祥道:“只是打扰不当。”说话间雨也住了。于是一同起行,宗仁依旧背上天祥,此时天色夜了,黑越越的走了一里多路,方才得到。樵夫敲开门,让三人入内,一面烧起火来,让三人脱下湿衣去烘;一面盛出饭来,三人吃毕,宗仁在腰间摸出一块零碎银子,酬谢了樵夫。又问起:“此去通州还有多少路?此地可有轿子?”
樵夫道:“这里去通州,只有五十里路,轿子是没有的,你们想坐轿子么?”
宗仁道:“我二人并不要坐,只是这位先生伤了腿,走不动了。”樵夫道:“那么是为走不动要坐的,不是为的要装体面,这就好商量了。”宗仁道:“本来不是要装体面,只要一顶小轿就好;不然就是山轿也使得。”樵夫道:“都没有,我家有一只大箩筐,尽可坐得下一个人。明日请这位先生坐上去,我兄弟二人抬起来,不到一日,就可赶得通州了。”说得三人都笑起来。然而想想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只得依他而行,一夜无话。
次日早起,晨餐已毕,樵夫取过一只大箩筐,拴上了绳索,请天祥坐上去。樵夫兄弟二人抬着先走,杜、宗在后跟随,果然申牌时分,便到了通州。
天祥索性叫抬到海边,始取些碎银子谢了樵夫,寻了一号海船,向温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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