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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梭,不等慕容复抽空将段誉寻父一事警醒诸葛正我,元祐八年的除夕便已悄然而至。慕容复两年不曾回京,难得回来过除夕,自然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当年慕容复在汴京近郊购买的的那处别业如今已改名为“东坡雪堂”,别业中的各类建筑几经修缮,既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说不尽的名士风流;又有千人讲堂、书馆画廊,散不去的浓浓书香。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蜀党要办除夕宴,自然唯有此处最为适合。
除夕当晚,“东坡雪堂”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可谓是霓裳羽衣、裙裾飘飘,管弦丝竹、余音缭绕。绚烂的烟花自暮色刚起便持续燃放,将整个夜空映衬地犹如一张绝美的画卷,无数名家名作在此轮番展示。
这个除夕虽说苏轼本人因在杭州任职未曾列席,可席间既有文坛鸿儒谈笑风生,又有官场大佬指点江山,这饮宴的逼格却并未因苏轼的缺席而有所降低。至于那些曾受“东坡诗会”与“东坡阁”恩惠的莘莘学子们更是抓紧机会,使出浑身解数展示自身才华,只为一搏青眼就此声名鹊起。
时隔八年慕容复再度亲自主持宴席,这热闹精彩的程度早已超出当年给苏轼办的接风宴。而这一回,蜀党旗下早已是人才济济,苏辙、秦观、马涓、李格非、米芾……随便拉一个出来便可左右宴席的话题走向,也不用慕容复再亲自冲锋陷阵了。由此,他终于可以从这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解脱出来,见一见明年将有大任务在身的两位关键人物——苏迈、王语嫣。
三人在“东坡雪堂”内一处僻静的楼阁相见,方一照面,慕容复与苏迈就执手相看泪眼,接着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王语嫣虽说早知他们二人情谊深厚又多年未见,可此时见他们抱了许久还不分开,却也不免有些好笑,只站在一旁幽幽道:“我是不是应该先行回避?”
有王语嫣这句打趣,两人方不好意思地分开。苏迈率先笑道:“明石,多年不见想不到蜀党已有这般声势!”苏迈不在仕途虽也在书信中听家人提及政局,可终究不如今日亲眼所见来得深刻。今日参与饮宴者足有千人之数,能列席主宾位的客人也有百人,尤其是那些尚未入仕的学子们,各个对其父苏轼趋之若鹜。而此时此刻,苏迈的弟弟苏迨也在那饮宴之中侃侃而谈,崭露头角。苏迈见了这些顿知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朝堂上始终是蜀党势大,苏轼屹立不倒。回想当年慕容复于雪夜立于父亲屋外的情景,苏迈不得不感慨父亲这学生实在是收地物超所值。
慕容复笑着摇头,只道:“多年不见,维康兄英气了不少。”
苏迈常年走海,与风浪搏杀的同时也免不得操刀与同类搏杀几回。几年过去,早从一个文弱书生蜕变成了身手矫健肌肉虬结的伟男子,这哪里是英气,分明是健硕。听闻慕容复夸赞,苏迈不由豪爽大笑。可待笑过一阵,他便又摇头道:“却是明石兄看着病弱了。”
慕容复低头腼腆一笑,答道:“些许小病,维康不必忧心。”
苏迈凝眸看了慕容复一阵,见他神色坚定也就不再多言,当下进入正题。“你要的船,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黄河风高浪急,西军将士未必能适应,这一点却要谨慎。”
慕容复眼也不眨地笑道:“如此,便将船只先调运过去,让那些习惯了陆地的将士们练练水性!待过上几个月,不习惯也习惯了。”
“好!听你的!”苏迈即刻应道。
原来平夏一战,章楶提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令种谔与折可适兵分两路,折可适自兰州出兵,层层推进攻克城池。待夏国尝到了这隧发枪与火炮的威力,将重兵调来抵挡,种谔便经黄河水道直扑后防空虚的夏国京师兴庆府,拿下夏国太后与小皇帝,擒贼先擒王。黄河水流复杂多变,原本这计划并不具有操作性。但有了苏迈相助,情况又大为不同。
说过了战事前方的准备,接着要谈的便是战事后方的资源。只见王语嫣自袖中取出几张印刷精美的纸张,向慕容复言道:“这便是表哥吩咐我制作的‘平夏乐捐证’的样品。”
慕容复接过那几张纸制品定睛一看,只见那几张足有A4纸大小的纸张的正面正中正印了“平夏乐捐证”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两行小字,分别写着“当百贯”、“当千贯”,“息二百贯,一年抵付”、“息三千贯,一年抵付”等,正面的四周还印上了繁复的花纹,力求不能有分毫空缺;而在这纸制品的背面则清清楚楚地印上了夏国的地图及汇通钱庄的朱红大印。显然,这“平夏乐捐证”与其说是一张捐款的证明,不如说是一张战争债券!
“这‘平夏乐捐证’共有四种面额,分别是一贯、百贯、千贯和万贯。利息分别是一倍、二倍、三倍和五倍。纸张用的是锦书阁最好的‘东坡纸’,为防盗印,印刷颜色都听表哥的建议用了配色而不是正色。面额不同,颜色也不同。另外,这东坡纸我还用药水浸泡处理了。”王语嫣随手取过一张样品放到烛火上,只见那样品纸张燃起的火光竟不是常见的红色火焰,而是罕见的绿色。“语嫣想着,既然这张‘平夏乐捐证’最后要收回来,那么便是烧坏一角也无妨。”
“好办法!”王语嫣话音未落,苏迈已忙不迭地放声叫好。
慕容复亦点头笑道:“可以!纸张大小可以根据不同的面额再做区分,另外出售和回收这‘平夏乐捐证’的时候都要做好登记,以客户的亲笔签名或手印为准。”
“知道了,表哥。”王语嫣点点头,又道。“这‘平夏乐捐证’的发行总量是一千万贯,所需支付的利息总额是三千万贯。其中一百万贯先由王家商号收购,用以刺激市场。”
苏迈一听发行量如此之巨便忍不住叹道:“只怕就算先由王家商号带头,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买这‘平夏乐捐证’!”
慕容复却满不在乎地答道:“卖剩下的余额全由我们自行承担便可,总之不会亏本!”
苏迈担心的哪里是这个?这“平夏乐捐证”是由汇通钱庄负责售卖,若是无人问津,难免坏了汇通钱庄的名头。“明石,以我们如今的财力,独立支撑这场大战也绰绰有余,为何……”为何要向百姓售卖战争债券?苏迈行商多年,于经济之道也极有心得。百姓收购战争债券用的是银钱,而战场上的将士需要的则是粮草辎重。要将银钱变成粮草辎重,还要经过一个环节。出售战争债券,只会让那些商户以为汇通钱庄力不能支,说不准便会在这个时候漫天要价,奢望着能借机吞下汇通钱庄。这样一来,这场战争的成本就会提高。
慕容复沉默一阵,沉声道:“家国天下,与百姓何干?皇帝英明,便要开疆拓土,要加税;皇帝昏庸,便要奢侈享乐,还要加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如此,谁当皇帝重要吗?”正是因为古往今来百姓都觉得不重要,皇帝也没能让他们感觉到重要,所以才会有五胡乱华、金兵南下、元蒙入侵、满清入关。“我发这‘平夏乐捐证’便是要将百姓也捆上这扩张的战车,让他们真真正正从开疆拓土中尝到甜头。百姓有了进取之心,华夏才不会灭绝。”
“志向远大!”苏迈叹了一句,可惜他却并不看好。“汇通钱庄的损失会很大。”慕容复是开拓者,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如他这般愿意损一人而利天下的。
“不会有损失。”慕容复微微摇头,“西夏立国近百年,总会有些钱财积攒的。”尤其是这种可说是仍处于奴隶制的国家,大部分的财富积累在上层社会,搜刮起来不会太难。“如果还不够,夏国还有无数肥沃且无主的土地。”至于那些肥沃的土地如何变成无主之地的,那就不必多言了。
苏迈把眉一挑,问道:“你要如何向官家交代?”平灭了一个国家,最后除了夏国皇帝的人头,连一个子都没带回来充盈国库。
“官家得了税赋、人口、民心,这便是最大的收益。”慕容复缓缓道,“如果他不懂这个道理……”说到这,他忽而冷声一笑。“那也无妨。”
慕容复如此强势,不经官家认可就已把战争盈利都分配好了,官家能懂道理才怪!苏迈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只是他与慕容复相交多年,慕容复一向这么强势,苏迈也只得在内心默默期许官家气量恢弘如那无边无际的大海一般了。“希望这一年一切顺利!”他最后言道。
“半年,最多半年!”慕容复却笑着反驳。“战争最多持续半年,只是我需要将他延伸至一年。那曾是一片有主的土地,需要细细清理,不能再出现第二个李继迁!另外,大宋的朋友们想必也更乐意见到大宋用了一年而非半年平灭夏国。”否则,耶律洪基、段正明、吐蕃国主都要睡不着觉了。
送走苏迈与王语嫣,时间已近半夜,欢乐的饮宴已至尾声。大半客人皆已散去或被慕容府的仆役安排去了客房歇息,唯有几处优雅的亭台内还能隐约听到清浅的琴声与辩论的声响。而就在这个时候,慕容复的书房内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京师行首李师师李姑娘。
见到阿碧一脸担忧地将披着一身墨绿斗篷的李姑娘带进自己的书房,慕容府不禁诧异地望了阿碧一眼。
不等阿碧开口说话,李师师便已自行拉下了斗篷的帽子,向着慕容复嫣然一笑:“慕容大人,师师冒昧造访,可能得大人拨冗相见?”李师师不愧为京师行首,这一笑便是山花烂漫,大地回春。
慕容复愣了一会,终是轻叹着放下了手上的公务,向阿碧吩咐道:“阿碧,去整治些酒菜。”说着,又起身将手一引,与李师师一同去了书房旁一处精巧雅致的小厅。
不一会,阿碧命人奉上酒菜。
慕容复执起酒壶,为李师师满上一杯。“师师姑娘,请恕在下旧病缠身,这美酒是再沾不得唇了。”
李师师闻言心头便是一沉,半晌方执杯笑道:“师师不请自来,先干为敬!”说罢,便仰首将那东坡酒饮下。
慕容复轻轻一笑,没有答话,又替李师师满上一杯。
“大人便不好奇师师今夜为何而来吗?”李师师望着慕容复许久,忽然轻声问道。
“无论在下是否好奇,师师姑娘都会告诉我答案,不是吗?”慕容复平心静气地反问了一句。
此时明月高悬烛光迷离,两人相对静默,目光竟是一般地澄澈空明。直至那杯中的温酒渐凉,李师师终是忍不住率先移开眼,轻轻一叹。“今夜是阿碧姑娘特来相邀,求我开解大人一二。”说到这,李师师不由抿唇一笑,三分取笑七分感慨地道。“这傻丫头!见大人每回饮宴都来邀约,便当师师在大人心中不同凡响。她却不知,花无百日红。我这京师行首的名头,很快就要拱手让人了……”
慕容复见李师师这般哀叹自身,眉心不由微微一皱,猛然想到:这青楼名妓从来都是高淘汰率的行业。李师师霸占这行首的名头将近十年,已是很了不起了!竟是听了李师师这轻声一叹,慕容复方才发觉他面前的这位师师姑娘与多年前相比虽不能说是显了老态,可也的确已能算得上是成熟/妇人了。遥想当年初来汴京以一盘走盘珠请李师师一见,而李师师却对他不屑一顾,慕容复亦不禁摇头喟叹:“桃花依旧,人面全非……”顿了顿,他又道。“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师师姑娘,在下绝不推脱。”
慕容复有此承诺,早在李师师意料之中。望着对方诚挚的神色,她的双目不禁微微一热,忙侧头道:“大人这般品性,师师真不知该说是多情,还是无情……”这一句,话音缭绕缠绵,更隐约带着几分幽怨。
然而慕容复却始终如木头一般无动于衷,只埋头又为李师师倒了一杯酒。
李师师见状,不由自失一笑。隔了一会,她方又转头笑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曾答应师师一个要求?”
慕容复点点头,正色答道:“我答应过,有朝一日,师师姑娘若是有了情投意合的意中人,或者不想再留在教坊司,都可来寻我,在下定为师师姑娘解决难题。”
李师师嫣然一笑,缓缓道:“师师确已有了情投意合的意中人,他已答应以正妻之礼娶我过门。所以这个忙,大人是帮不上了。可否,让师师换个条件?”
“可以!”慕容复直直地迎向李师师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孔,连目光都不曾动得一下。
“我要慕容大人今夜对师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否?”李师师笑道。不等慕容复迟疑,她便又补上一句。“今夜大人之言,出得大人之口、入得师师之耳,这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慕容复垂眸望着面前的烛火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问道:“师师姑娘想问什么?”
李师师微微一笑,缓缓道:“师师出身风尘,多少还识得几个男人。当年大人相救淑寿公主,师师也看在眼里。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大人心中真正所爱之人,并非淑寿公主,是也不是?”
慕容复仍旧望着那明亮跳跃的烛芯,好似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火光竟比京师行首更为诱人。过了半天,他方低叹一声:“是。”
“如今大人一病再病,当真只是因为愧负公主?”李师师又问。
慕容复慢慢摇头。“虽说因她而起,但真正使我病势急转的却并非是她。”
李师师的呼吸顿时一窒,一字一顿地道:“想必那一位,才是大人的命定之人?”
慕容复没有答话。过了很久很久,李师师方注意到自慕容复的嘴角隐约漾出一丝笑意,然而这丝笑却这般地艰难,未曾显相便已被眼底的冷意全然压下再无余迹。
“大人可是忧心仕途,所以才不得不舍弃了她?”李师师了然叹道。
这一回,慕容复的笑比方才明显了些,然而那笑意之中唯有自嘲。“襄王有心……”
李师师闻言立时一惊,只凝望着慕容复那张哪怕是在病中也仍旧萧肃清举的面容惊道:“她究竟是怎样的天仙绝色、神仙化人?”
“此人别有至爱情钟,我又能如何?更何况,如今他们夫妻和顺……”慕容复噎了一下,方续道。“这也很好!”
“……很好?”李师师微有诧异。然而静默片刻又好似想通了些什么,便又轻声重复了一句。“是啊,很好……”气氛再度沉凝,只见李师师又饮了一杯方鼓足勇气道。“大人可曾后悔?”她与慕容复这一问一答之间已喝下了大半壶的东坡酒,此时已是星眸迷离熏熏欲醉。“如大人这般的才干人品,纵然是公主……也会对大人倾心不已!我不信、不信她对大人全无情意!大人可曾后悔,不曾早些令她知晓你的真心?”
“真心,真有那么重要么?”慕容复神色奚落地一笑。
这一句,也不知触怒了李师师何处,教她一下子撑着桌面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瞪住了慕容复。“如果它不重要,为什么大人会痛苦?”
慕容复沉默良久,终是慢慢答道:“师师姑娘,你错了。这不是痛苦,是……活着。”那话音清醒而平静,好似说的全是世间无可辩驳的至理。
“她是谁?”李师师心中酸涩不已,咬着牙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复,固执发问。“大人,她是谁?”
慕容复首次在与李师师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只见他不自在地撇开脸,艰难地道:“师师姑娘,再换个条件罢!十个、二十个、一百个,都可以!”
淡月东沉,慕容复轻轻地将斗篷披在已伏案熟睡的李师师肩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公子爷……”阿碧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小声道。“是阿碧自作主张,请公子爷责罚!”
慕容复伸手扶了扶阿碧头上的珠钗,语焉不详地道:“阿碧,一切都会过去。挚爱情深、千秋万载,都会过去的。”说罢,他的目光便遥遥投向了天边那轮即将喷薄而出的红日,长长一叹。
远方,元祐九年已裹挟着国运社稷、天下兴亡、风云变幻滚滚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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