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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兄弟拉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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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暑刚过,白日里的骄阳化成绵绵秋雨,气温骤降。胤礽奉命启程前往裕亲王大营的那一天清晨,天际泛出晴朗,可地面因头夜的秋雨尚有泥泞。

    皇帝携胤祉亲送胤礽至行宫外,谆谆告诫:“朕昨晚的交代可都记住?”

    胤礽躬首应答:“儿臣谨记在心,必当尽力而为。”

    想是夜里不免担忧缺眠少觉,皇帝的眼底铺着倦态,“胤礽,朕唯今只有你伯父与皇叔两位兄弟,可惜就属你伯父全心全意想着朕。胤禔他是气性倔强些,有时难免一时糊涂,你受了委屈,朕心里有数。然你是皇太子,心胸当海量宽阔,容不能容,忍不能忍,朕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也要具有这样的气度,懂吗?”

    放眼众位兄弟,唯有胤禔能够与胤礽力争到底,胤礽当然知晓胤禔几斤几两。余下几位后起的弟弟,无非就是在自己与胤禔的阵营里谋划。归结到底,第一次废除胤礽之前的三十载,兄弟之间的真正较量,从来就是胤禔与胤礽身后的两大势力。

    当然,前提是皇帝睁只眼闭只眼,稳坐钓鱼船,坐收渔翁之利。

    胤礽扭头看向皇帝身后的胤祉,“三弟,汗阿玛的身体还需调养,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多多用心,尽心伺候。”

    胤祉上前两步,挺直身体,“二哥放心,我虽做不得二哥那样好,但我一定竭尽全力照顾汗阿玛。”

    见胤礽又是只带少数侍卫,胤祉不免对胤礽生出担忧,“二哥,路上千万小心,可别······”

    虽胤祉对皇父道出他们抄青山峡谷近道而来,可却不曾说出遇见喀尔喀乱匪与乌尔衮的巴林王府护卫军。胤礽专注的眼神定格在胤祉眼中片刻,随即移开,胤祉会意,立刻打住,改为,“天凉了,二哥保重身体,我等二哥回来一道回京。”

    皇帝欣慰地听着兄弟俩的对话,拍拍胤祉的肩头后,随即解下自己的明黄色缎绣云龙斗篷。众目睽睽之下,皇帝把斗篷亲手围到了胤礽身上,并细心地系好带子。

    “去吧,朕等着看你的表现,速去速回。”

    告别皇父等人,胤礽上马率领耀格及毓庆宫侍卫出发离开。驰离行宫一段距离,胤礽解下斗篷交与耀格收好。堂而皇之披着这领斗篷出现在前线大营,谁知又会再招惹什么流言蜚语。皇太子的光芒再耀眼,也挡不住舌尖上的锋利,胤礽算是长记性了。

    倘若他们只是普通的父子,如何表达亲昵也不为过,可他们一人是君,一人是储君,中间早已站满密密麻麻的势力群体,那种单纯的父子亲情不过是皇父的一时情致。回过身,没准儿各种思潮就会涌来,复杂的猜测也会不请自来。

    从前的胤礽会坦荡无畏接受父皇的爱护,也不会顾及别人的眼光,自小便拥有的权力与宠爱造就了他骨子里的自傲随性,圆滑、世故一类的词儿与他沾不上边。可如今的他,又怎会再自欺欺人,父皇能给他荣华,也能让他劫数难逃。

    一场秋雨一场凉,胤礽到达裕亲王大营的当夜,细雨如同韧劲十足的丝线从天而落,密密不断。

    直到天明,一天过去,仍是阴雨绵绵,胤礽在裕亲王的主帐见过营中诸位将领、内大臣、参赞,唯独胤禔称病不到。而噶尔丹方面也传来消息,翌日下午使者就可到达,与清廷代表正式协商。

    夜幕降临,雾霭重重,湿润侵骨,细细密密的降雨停下脚步,独留秋意幽深。

    从裕亲王的主帐回到自己帐内,胤礽便摊开舆图查看漠南的地形路线,尤为是清军驻扎地周围的方圆百里。

    耀格给胤礽端来热气腾腾的奶茶时,胤礽的思绪正停留过往追忆。康熙二十九年与噶尔丹的首次应战虽以清军的胜利结束,但并未完全剿灭噶尔丹,噶尔丹使计带领残兵败将逃离,清军实则赢得狼狈。

    胤礽纤长的手指连续点着舆图上乌兰布通的位置,不得其解。明明皇阿玛希望在乌兰布通以南包围噶尔丹,为何清军却与噶尔丹在乌兰布通交火。据说是噶尔丹察觉了清军的意图,停在了乌兰布通,当时恭亲王的军队尚未到达,盛京、科尔沁的人马也未齐聚,皇帝预计的人数在双方实际交战时,差了三分之一都不止。

    而噶尔丹利用乌兰布通的地理优势,以三万之兵,布下驼城战术,生生打得清军灰头土脸,暴露出了清军的诸多不足。

    “殿下,真该让您随裕亲王领军参战,您现在的样子颇有大将之风。”耀格一时没忍住,出言打断了胤礽的思路。

    胤礽饮过一口奶茶,显然有些不适应,轻轻蹙了蹙眉头,羊奶的膻味比起皇宫里的口味要重许多。

    放下奶茶,胤礽摇摇头,“耀格,你就胡捧我吧。不过就一天一夜,野外露营的阴冷,还有这奶茶的味道,我都已偷偷感叹好几回塞外出征的艰苦了。”

    强迫自己再饮下半杯奶茶,胤礽深吸一口气,“我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安-逸了,就我那养尊处优的娇贵姿态,相信很多英勇善战的八旗将士都看不入眼。狩猎时的骑射根本拿不到台面上,真刀真枪戮力搏杀才是八旗将士的真血性。”

    实则,胤礽并未明言的是:身为储君,也是八旗未来的最高统帅,居然连这点苦都未曾经历,又如何妄想在军中立威,得到将士们的拥戴。没有军队的支持,论掌权治国,纯属空谈。

    耀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皇太子虽平日里待自己人平和宽容,但却是高傲自信的。然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耀格总觉得太子有些挣扎,有些彷徨,但却又透出通达,显露锋芒。

    刚想说点什么,营帐门前传来一阵骚动,很快胤禔大咧咧的声音响起,“歇了没,我要进来了。”

    听出是自称生病的胤禔,胤礽面色一沉,坐直了身子。

    生病?胤礽嘘叹,对身强力壮的胤禔来说,病魔见他也要绕道而行。只怕是少了自己在古北口的留宿,胤禔的安排打了水漂徒劳无功,肚子里塞满怨气罢了。

    胤礽没有出声回应,只是随手拿起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随便目落一行。

    胤礽的侍卫阻止不及,胤禔已推开帐门闯了进来。进来的第一眼胤禔就盯上了胤礽,但胤礽连头也没抬,视线停留在手头的书上,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

    胤禔不敬在前,耀格却不好指责,先就向胤禔行礼,没有失了毓庆宫的教养。随即站直,身姿挺拔,肃容相向。

    “你出去,本将军有话与太子说。”管你是东宫的总侍卫长,还是索额图的孙子,胤禔都不放在眼里,摆手赶人,半点不给面子。

    耀格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抖一下,平视前方,权当听不到胤禔的趾高气昂。

    胤禔本没打算走这一趟,原是明珠特意劝说,军营里的将士们都看着,他这位前军副将明面上一定要做出样子,装病不见也就避得了一时,反而惹大家轻视。更何况太子是代表皇帝而来,看不惯太子,可以理解,可公然不理会太子,岂非藐视皇帝?

    本就不乐意,这下耀格又硬气跟前,不理会他的吩咐,胤禔不好冲胤礽发火,遂转向耀格,挥拳直冲耀格面门而去。

    耀格岂会白白挨打,吃疼是小,失节是大,丢的可是毓庆宫的脸面。就在胤禔的拳头夹带烈风挨近之际,耀格瞅准时机旋身而闪,跃到胤禔身后。反倒是胤禔自信过头,以为耀格不好回避,会硬生生吃下拳头,所以冲过去的势头太猛。待耀格闪开后,胤禔失去平衡,往前趔趄两步方站稳身体。

    难堪不言而喻,胤禔的气怒愈发烧灼,转过身就摆开架势欲与耀格结结实实打一场。

    胤礽“啪”地一声拍下手里的书,声音不轻不重,“耀格,你先下去,正好我也想与副将军叙叙旧。”

    虽进门来胤禔就故意自称“本将军”强调自己在大营的位置,与胤礽划清界限。可当“副将军”的称呼出自胤礽口中,胤禔却怔愣住,反倒不适应起自己的身份。

    耀格出去后掩上帐门,没了外人,帐内的气流似乎变得单一了,帐外的是非也好似被阻隔在外。

    胤礽仍旧坐着,不过抬起头细细打量起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皇长兄。

    “好久不见,大哥。”

    听得胤礽换了称呼,胤祉犹如被倒扣一盆冰水,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胤礽淡然自若,“大哥出征在外,条件艰苦,辛苦了。”一口饮尽渐凉的奶茶,胤礽放下茶碗,“坦白说,这奶茶我还是没适应过来。大哥以为如何,喜欢喝吗?”

    “还,还行,习惯了。”说不出的局促叫胤禔有些不自在,“二,二弟,汗阿玛的身体好些了吗?”

    胤礽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皇阿玛已无大碍,痊愈在望,大哥不用担心。倒是大哥亲往古北口调集军粮,操劳过甚,反叫身体累坏了,现下心口舒坦些了吗?”

    胤礽不提也罢,一提却又是字字戳中胤禔的郁闷。胤禔横眼瞪向胤礽,口气不爽,“比不得二弟的清贵高姿。我这样的副将,说难听了,连发言质疑的权利都没有,挂个名头而已。能摊上调集粮草的差使,都算是伯父给脸,免得我闲疯了。”

    身在皇家,皇子们都是娇儿,无论脾气冷热动静,一个个的骨子里都生就傲性。同是骄傲的姿态,胤禔则傲在言谈举止,而胤礽却是气场韵度。终其一生,胤禔也没修炼成老谋深算,胤礽的睿智也只是局限学问、政务,而非人情世故。

    既然熟知胤禔的脾性,胤礽也无需拐弯抹角,“大哥,你应该知道伯父的决定也就是汗阿玛的指令,你无需再与伯父起争执,配合伯父调兵遣将即可。”

    胤礽指向舆图,正色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与噶尔丹一战势在必行。噶尔丹能排除异己登上漠西的汗王,绝非侥幸,他确实是聪明能干且狡猾多计,万不可掉以轻心。皇阿玛筹谋许久,为的就是一举歼灭噶尔丹,以绝后患,我们都应该细心体会才是。”

    夜深人静,凉气渗透帐毡袭来,胤礽习惯性拿起茶碗。本想是借助热茶的温度添一丝暖意,孰料茶空碗冰,寒凉撞进掌心。

    “大哥,夜凉更深,你早些休息吧。来日方长,你来我往的拉锯往后推一推,我们有的是时间过招。大战在即,正是同心协力的时候,切莫在军营里引起人心浮动。”

    胤礽勾起指尖往茶碗上弹了一声清脆,目不斜视,正对胤禔,“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可是如此,大哥?”

    依着从前,胤禔自是看不惯胤礽这副从容渊识。在他眼里,胤礽就是惺惺作态,摆皇太子的架子。可今晚,胤礽的一字一句好似蕴藏已知,从容的神态中精芒跃动。

    胤禔想出言相争,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表达。

    从古北口回到大营后,胤禔一直想不明白胤礽为何就绕开古北口去了皇父的行宫。提前出现在汗阿玛跟前不说,还没日没夜端汤倒水地伺候着汗阿玛,结果不仅博得汗阿玛的欢心,还居然被派到大营代表汗阿玛见使团。一桩桩一件件,胤禔真就觉得被一把无形的钝刀来回割据,疼得他咬牙切齿。

    可胤禔再难受,他也不能发泄出来,装傻充愣还来不及,哪儿还能主动挑出自己设计下的那些勾当。还好,那帮喀尔喀劫匪没有一个人走出青山峡谷,估计都已被杀了,倒省得自己出手露出蛛丝马迹。巴林部那边也没见郡王如何,得到的消息都是正常调集军队,没有异常。

    只要胤禔自己暗自咽下自搬石头自砸脚的疼痛,那么事情算是不了了之,可以这样翻过去了。

    站着,想着,胤禔觉得身上的凉意越来越浓,不由怀疑起自己的身体不会是扛不住要病了吧?

    “二弟,我回去了,你随意。”丢下这么一句,胤禔返身而出,倒像是一阵又一阵的秋凉驱赶着他,催得他脚步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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