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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夏时节,这几日的汴京城天闷欲雨,酷热难当。
然而与不作美的天公相比对的却是最近天子出人意料的好心情。
自王钦若复相,百官们都以为朝廷平静不再,终究会迎来奸佞当道,谄臣遮天。而更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在心底暗暗揣测:辅国之位易人,当朝二圣之间必然曾在私下进行一场暗潮汹涌的斗法。如今,尘埃落定,天子屈居下风,形若傀儡。太后红颜当国,摄政掌权。此后上朝,这些做臣子的岂非随时可能面对天子迁怒?
然而事出意料,王钦若复相后第一个大朝会,官家非难没有借机发难,反而像平素一样谦和温雅,认真专注地听取着大臣的奏报,勤奋虚心地学习着涉国理政。
遭遇困惑时,他都会第一时间转向身后,放低了声音,乖顺恭孝地向太后请教:“母后以为此事妥否?”
他好像一下长进许多,仿佛前一阵子因复相事与太后起分歧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阿映,那日郭家丫头离宫前,与官家说了些什么?”
大朝会散去,刘娥声音清冷地向身侧人发问。
她才从朝元殿离开,光照映人的地砖上衬着她云鬓高髻的身影。繁复宫衣上的披帛绣带随她动作款款迤逦,流动出一袭尊贵。
她对官家关注至极,任何关于皇帝的反常都能够引起她十二万分的警惕与防范。
姚映在她身后半步侍立,听她发问后欠着身恭声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那日官家与郭家小娘子去了废弃东角楼。二人私话约两刻钟,因随侍宫人距离偏远,故而对其所言内容不得而知。”
刘娥淡淡地扬了扬秀眉,嘴角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小儿私房,且随他们去吧。”
她对赵祯与舒窈的接触从来都不加阻拦,甚至因她的纵容默许,阖宫上下都对官家与郭家小娘子的亲近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京中与官家年岁相仿的闺秀有很多,但是与太后有亲又得官家心意之人却寥寥可数。也不知那郭家小娘子有什么聪慧过人之处,竟然能在官家和太后之间应对自如,游刃有余。
无怪乎会有宫人私下暗揣,言说郭家一门时运相济,旺兴极处,将来定出大贵之人。
当然,这些还都是不能摊开在明面的猜测,眼下的郭家跟大宋其他许多世家一样,需要子弟们奋进读书,在父祖荫封之上再靠自身能耐博个进士及第的风光。
在郭府里,也不知夏氏当初是如何对自己夫君转述的郭审的不求上进。同样不怎么管事,不怎么拼搏的郭允恭居然破天荒地跟儿子在书房长谈了半宿。也不知这父子二人说了什么,第二日,郭允恭便着人去太学为郭审请了半年的长假。而郭审居然乐天安命,一点也没闹腾,乖顺无比地服从了安排,转天便待在自己府中认真功课,好好读书了。
只是知他甚深的舒窈对他这般表现还是尤为怀疑:她家九哥当真要不耍猫腻,认真功课,好好读书了?
“莫要这般眼神看我,你九哥又不是个只会吃喝的酒囊饭袋。”
在舒窈的书房中,郭审毫无坐相地趴靠在书案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将写好的赋词漫不经心卷起,拿纸梢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倨傲蹲坐的踏雪。
这模样当真不像是要准备参加明年大比的举子。
舒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将手中的玉管狼毫搁置在笔架上,“九哥,你若是不喜欢,不必闷坐在这里,难为自己。”
郭审一本正经地摇摇头,狭长上挑的桃花眼带着隐隐笑意斜斜瞟向舒窈。
“你个小丫头片子,你以为九哥想窝在这里委屈自己?开封府的贡院九哥又不是没见识过,一开考试,那里乌乌泱泱,密密麻麻全是人,摩肩接踵让我都懒得再进第二次。”
“不想进第二次,那你现在是在干嘛?”舒窈瘪瘪嘴,故意不搭理他的话茬。
郭审晃荡着手里纸张,面带得意地将踏雪引下座位。
“没看到吗?九哥现在在忙着逗弄踏雪。”郭审一脸正色,对妹妹疑惑倒是“有问必答”。
只不过,他现在有些答非所问。
等踏雪被他逗引得不耐烦,骄矜无比地冲他“喵”了一声以后,郭审才叹了口气,坐直身子望着舒窈似真似假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父亲说他老了,大哥三哥与你年纪相差太多,自幼也不见你与他们亲厚。五哥六哥他们到底是大伯家的,有些话好说,有些事却不一定好办。再说你将来要是真去了那个地方,总不能没个得力的娘家做依仗。阖府上下数来数去,也就你天资聪颖,睿智卓绝的九哥最合适,最能担此重任。正所谓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只要九哥想,这朝堂之上,总归还是有我的一席之地。”
这话言辞凿凿,端得是傲气无比,仿佛那进士之位是放在食案上的炊饼,现今郭审饿了,只要伸出胳膊,便能手到擒来。
舒窈皱了皱眉,一点也不为他给出的这个理由感到意外——不管是真是假,她的父亲都成功地哄着了她九哥。从前九哥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意,现在父亲给了他一个目标。他让九哥护着她,不是像现在这样宠溺着,而是要他身有羽翼,能够理直气壮对所有伤她害她的事说出个“不”字。
她的九哥定然觉得这个理由很得他心意,否则他不会老老实实听任安排,更不会坐在这里洋洋洒洒写出一篇长赋来。
这是个看似聪明,实则执拗的傻瓜。明明不喜欢朝堂之上虚头巴脑的那套东西,干嘛还委屈自己,装作无事人一样准备撞进那乌糟糟一团乱麻里。
舒窈平静思绪,强迫自己不对郭审决定做任何质疑——这一份来自兄长的沉甸甸的情谊。他把她当做了余生寄托,一腔爱护,让她如何忍心拒绝?
“听说你明天又要进宫?”郭审豪言壮语落地后,见舒窈不语,立马转了个话题,面有悲愤地询问出声。
舒窈点点头:“母亲让我明日随她入宫一趟。”
郭审长眉一挑,诧异地问道:“不是宫里来人宣召?”
舒窈自笔架上重新拿笔,便运力练字边无比自然地回答郭审:“不是宫里宣召。是母亲自己往寿安宫递了牌子。或许,母亲是心急了吧。”
夏氏可不是心急了?
自丁相倒台,朝廷中丁谓势力被清洗殆尽,空缺出来的职位中被太后娘娘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亲信。除此之外,曾经屡次有闺秀被召见入宫的门阀世家亦是被太后娘娘拉拢在侧。一方面她延续着先帝对豪门大族的压制,另一方面她又恰到好处地对他们释放着善意。不少的勋贵之人在丁相遭贬谪后被重新启用,那些曾经被迫远离京师的名门后裔此时也在逐步回归,重新聚拢在太后娘娘麾下。就在前不久,宁秀的父亲便接到了升迁圣旨,将他从江南调任回了汴京。而如张大人一样升迁者,在勋贵望族中不胜枚举。只是偏偏这么多升迁之人中,单单不包括她们郭家人。
太后娘娘以王钦若为相,以世家大族牵制旧有僚臣,一把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时间,朝廷上下竟然安稳如镜,平平顺顺地度过了旧帝新君的交替期,在她手中又重新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当今太后是个制衡的高手,心中谋划深远,绝非是夏氏这样的后宅女子所能揣度参透的。
“她要入宫,你怎么不劝阻着她?”听到舒窈的答案,郭审只是无可无不可的耸了耸肩,面上表情淡淡,声音里一点也听不出对夏氏的儒慕亲昵。
他只是话说到此,随口一问。其实在心底间,郭审对自己母亲的为人早就万分了然——她汲汲营营,恨不得全家人都光鲜尊贵,万人瞻仰。眼下,她既然都已经想到去寿安宫的太后处疏通门路,阿瑶又怎么可能阻拦得住她?
“九哥。”舒窈将最后一个字的一道中锋写出,抬起头委屈地看了眼郭审,“母亲要进宫,我哪里拦得住?最多只能是跟在她身侧,在她与太后娘娘叙话时,见机行事。”
郭审站起身,同情地看了舒窈一会儿,揉揉舒窈的脑袋,似无限感动的喟叹道:“啊呀,我家小丫头总算是长大成人,知道揽事圆事了。”
舒窈抬起眉,捉下他在她头顶作乱的大手,正想驳他两句,就听郭审一改面色,肃然站好,郑重其事地宣布:“为此,九哥当浮一大白。今日课业到此,九哥先走一步。”
话落,郭审就当真及其迅速地转过身,带着舒坦笑意将袍角一撩,潇洒无比地迈过了书房门槛,步伐飞快地消失在舒窈的视野中。
舒窈愣了愣,呆呆站了片刻后,低头望着跑到她手边啃咬毛笔的踏雪,怔怔喃喃:“我怎么觉得,九哥他之前絮絮叨叨那么多,其实都是为了他最后一句做准备的?”
兄妹间玩闹肆意,舒窈的这一日度得算是祥和顺遂。
等到第二天,她与夏氏一起进宫。
夏氏心中有事,眼色匆匆,并不曾在意寿安宫多出些什么东西。然而舒窈观察却细致入微,这寿安宫她每月都会来上几趟,一丝一毫的改变都不会逃开她的眼睛。
今日前来,她就发现在太后所居凤座的一侧架起了一扇挂屏,而那屏面之上绣刻的赫然就是她曾经所建议的“松鹤延年”。与这“松鹤延年”图所对应的另一侧同样立着一扇挂屏。这面屏要比舒窈所见其他挂屏大许多,六尺见方的模样,中间支了一副绣图,花样是她从未见过的繁复枝桠状,挂屏边角正中随处可见蝇头小楷的字体,也不知这是从何方传来的新花式。
舒窈在行礼起身后,趁着夏氏与太后说话之际,眯起了眼睛定睛细瞧这“稀世”挂屏,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新兴的花式?这分明就是朝廷众人里家族脉络的关系图!这绣图上清晰地印着谁家长者官职几品,族中有无子弟参加会试大比?
“这是哀家着人绣的百官脉络。”似乎是察觉舒窈的震惊,正与夏氏说话的刘娥侧目转身,指着挂屏,口吻淡淡地解释了句,“圣朝一贯有荫封之例。哀家想着与其到时荫封,不如就让他们在大比之年好好展露头角。朝廷官宦家中,但有子弟及第者,哀家不需要他们等缺候补,可直接任职。”
不需按例等缺,便可直接任职?
这般大手笔地笼络官僚臣属,古往今来怕是只有她眼前这人能这么做,敢这么做吧?
舒窈抿了抿唇,低垂下眸,按着程式恭顺无比对着刘娥赞道:“太后娘娘英明。”
刘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手抚上屏风,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赞哀家英明,官家却未必这么想。”
舒窈默声无言,心中却已亮如明镜。
这是一次毫不遮掩的走门路行为。对于将要大比的士子们而言,只要你族中有人在朝为官,只要你能在会试之中进士及第,那此后入朝为官,平步青云便都指日可待。
原因无他,为此次大兴门路之举保驾护航者乃是当朝太后。
她制诏掌国,这么做会为自己聚集到多少人望?放眼满朝,文武百官中哪个人会放着到手的利益不要?
可是,这些都是太后所为的。以官家性情,他必然不同意这般做法。
他是天子,所有及第者皆是天子门生。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门生还未入朝,便因这莫须有的出身被划分成两拨?寒了天下士子的心,那他还拿什么纳四海贤才?还用什么收八方英豪?
“太后娘娘多虑了。官家与娘娘自来是母子一心。”舒窈勾了勾唇角,面上露出一丝浅笑。
她言语真诚,却让刘娥微微眯起了凤眼。
刘太后眸色涌动,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下首的夏氏,又将目光收回到舒窈身上,低笑了两声,若有所指说道:“母子一心吗?官家今早请安之时可还为此与朕争论辩驳呢。”
舒窈怔了怔,藏在袖中的手缓缓绞起,她柔顺着声音,无比恭敬地宽慰太后。
“娘娘,官家他少年登基,听政时日尚短,或许暂且还不能理解太后娘娘的良苦用心。娘娘何不……”
何不怎样的话还没说完,宫殿外的尚礼女官姚映便脚步匆忙赶赴殿内,脸色泛白,声音微颤打断她。
“启禀太后娘娘,崇政殿宫人来报,官家他……适才在听政时突然昏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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